那一夜长安城彻夜难眠。

  皇宫、玄门、肃王府……还有十春楼。

  苑长记远远地跟着崔千雀,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仓皇,但步履还是稳的,苑长记刚想抄近路先回到十春楼等她,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却看见崔千雀脚步猛地一刹。

  “跟了一路了,苑大人,是有什么事情吗?”她的语气很凉,“更深露重的,苑大人还是早点回家吧,小女子只是要回十春楼,没有别的去处,大人尽可放心。”

  “你……”他话音未落,崔千雀就转过了头,对他怒目而视。

  苑长记后半截话就吞进了肚子里。

  崔千雀这姑娘总是一层又一层的,之前在十春楼装得妩媚勾人是她,后来封长念来传召顾长思时,那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还是她,再后来苑长记去查,能够跟他来回打机锋、滴水不漏的依旧是她。

  她像是个披了人皮的妖,为人处世是什么态度全凭她拔了什么样的皮囊,可今夜她双目赤红,泫然欲泣的模样,才让苑长记仿佛真正看到了她原本的模样。

  是为了肃王吗?

  主仆情……如此深重吗?

  崔千雀见他欲言又止,旋即不再搭理他,一路小跑回了十春楼。

  职责在身,苑长记还是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他断案为公,一些私人喜恶只能按捺于心,也就没有在那姑娘滴落一滴眼泪的时候递出去一张帕子。

  崔千雀真的哪里都没有去,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哭得无声无息。

  她还记得自己最后入肃王府时,肃王端坐在位子上,看见她的时候招了招手,让她过去坐。

  他说:“我知道自己是个不成器的,没有雄韬伟略,心胸也怀不下这个天下,人人都笑我,人人也鄙夷我,朝中大臣对我避之不及,唯恐结交我就是污染了他们清贵的门楣,那个时候,也只有……”

  “肃王殿下,”崔千雀打断了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切莫妄自菲薄。”

  “这里就我们两个,你还是如以往那般唤我吧,如此,我也可以叫你一声,小叶。”

  崔千雀眼睫颤了颤:“是,世伯。”

  “皇帝登基,肃清朝野,我不仅对大皇兄之死作壁上观,也没能……保一保令尊,是我怯懦。为难当时,满堂清流绕路走,唯有令尊不嫌我荒唐,愿意与我说上一二句话。我心里一直很是感激,但我……我真的……真的太无颜面对令尊了。”

  “宋启迎当时责难淮安王一党,不是世伯的错。没有世伯,我即使……即使是逃了出来,也难以回到这天罗地网的长安城,难以做我想做的事情。”崔千雀认真道,“况且此次,世伯不是也在为我挡灾吗?”

  “是啊,我这一把骨头,荒唐了一辈子,若是连死前,真的做不成一件事,那我才是真的没有颜面去见你父亲了。”

  崔千雀一怔:“什么?”

  “小叶,你家里只剩你一个人了,隐姓埋名到如今,我大概能知你要做什么,却不知道你要如何做到。”肃王转着手里晶莹剔透的酒杯,那还是他从什么秦楼楚馆里掏回来的,“可是,皇帝势大,有些事终究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我希望无论如何,你要保护好自己,否则方兄不会心安的。”

  “世伯护你最后一次,就当是曾经,我没能站出来护住你的父亲,眼瞧着你全家抄斩、流放,却依旧胆怯,这次,能够略微报偿一二吧。”

  崔千雀猝然出手:“世伯!!!”

  可太晚了,肃王将那一盏酒一饮而尽,他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好像那是什么无上美味,可饮到最后只有苦涩。

  当年……当年……

  崔千雀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看着肃王喝完毒酒后冲她笑,仿佛又看到了昔日的父亲,在圣旨下达的那一日,先是告诉宣旨之人稍等,自己更衣完毕,自会接旨。

  可再打开他房中的门,他已经将一杯毒酒一饮而尽,黑红的血液从他嘴角滑落,他张狂地大笑,整个府中都听得见他掷地有声的呐喊。

  “君子坦荡荡!”他盯着那奉旨而来的内侍,眯着眼讽刺道,“小人长戚戚。”

  “父亲……”少女的声音和崔千雀小声的哽咽重叠,她的额发散乱,急促地呼吸,“为何人生于世,如此之艰难呢?”

  *

  次日是个艳阳天。

  肃王府的讣告也送到了顾长思的手上,传告的人去定北王府没见到人,只遇见了祈安,于是将讣告交给了他,又由祈安大早上送到了玄门里,顾长思正沉默地坐在窗边发怔。

  祈安走到门口,霍尘从他手中轻飘飘地取走了讣告,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没吃早饭吧,一起吃点儿?”

  “我还好,王爷他……还好吗?”

  “好多了。”霍尘抖抖自己袖上的灰烬,方才他趁着顾长思还在睡,先爬起来悄无声息地把昨晚那套衣服给烧了,灰烬都扫进了撮箕里,还在外面散了半天味儿才回来,“比昨晚强多了,我跟他说吧,你先去吃饭。”

  “用不着,没那么脆弱,丧仪我肯定是要去的。”顾长思回过神来,抽走了那封讣告,打开扫了两眼,撇到了书桌上,“都进来,我有些想法。”

  顾长思把讣告放在桌上一角,又摆了一方砚台在第三角:“自我回京,周祺、裴青牵涉玄门被盗案,从而导致周忠自杀,京城震动,三法司下场,最后查出问题症结在于狼族公主明壶,不知何时入了十春楼,在长安城自如行走。”

  “周忠死的时候,我以为事情是皇帝做了个套,冲我来的。可后来狼族公主的事翻出来,又好像是大魏和狼族两国之间的旧账,因为皇帝那个人就算是专权,但在国家大事上却从来不敢含糊,不会用江山社稷来谋求自己的皇位安稳。”顾长思敲了敲讣告,“可是,最后,死的却是肃王。”

  霍尘沉思道:“肃王看起来像是最无关的那一个,可他一入局,却把整个棋盘都掀翻了。”

  “对,因为一盘棋一般只有两方对阵。肃王入局之所以把之前所有的事都掀乱套了,是因为……”顾长思拍上一把破金刀,“有第三方执棋了。”

  顾长思那边和宋启迎打得不可开交,你来我往,最后肃王一死,估计也搅得宋启迎睡不好觉。

  “小王爷觉得呢?”

  “我是一方,皇帝是另一方,至于第三方,我倾向于有崔千雀、狼族公主明壶,”顾长思停了停,“但她们应该都不是最后的那个人,崔千雀只是十春楼老板,她就算有翻云覆雨手,也没办法和狼族公主搅在一块儿,她背后一定还有人。”

  祈安不解:“可……肃王死了,到底是为什么呢?肃王爷没有非死不可的必要啊。”

  “有的,也是因为有,所以我倾向于第三方执棋者,虽持中立,却对我们态度暧昧,对皇帝持交恶态度。”顾长思站直了,“因为肃王死,所有的人都会联想到当年的淮安王府惨案。”

  如他,如昨夜未得安枕的宋启迎,如朝堂上那些知道些风头却不敢多言的文臣武将们。

  淮安王府的事,宋启迎一向采取的政策都是明面上能避则避,其实暗地里小动作不断。

  肃王之死表面上是意外,细细想,从周忠死谏、三法司下场开始,这件事情就被所有人关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带着走,于是幕后之人便趁众人都沉浸于狼族公主现身于长安城的时候,将肃王抛了出来。

  措手不及,意料之外,最容易激发一些回忆。同样是宗亲,同样是意外亡故,哪怕那把火没有烧在肃王府,也会让所有人再度看到十五年前淮安王府上的熊熊烈火。

  “诚然,皇帝吓唬过肃王,但估计他自己也想不到,肃王居然真会因为一个青楼女子自己去死,”顾长思将讣告盖在砚台上,“所以说,我觉得崔千雀也是第三方的其中一员,以及,幕后之人一定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密切关联,密切到,肃王真的会自尽。”

  “但至于二人究竟是何关系……”顾长思摇头道,“还得让长记接着查下去。或许能查到,很多事情就有了一些眉目。”

  霍尘突然开口:“我觉得还有一点。可能小王爷有点当局者迷了。”

  顾长思和祈安一起望过来。

  霍尘拿过破金刀,往砚台讣告上一压:“第三方还有个目的,他不仅要让所有人想起当年的淮安王府惨案,更要紧的是,要你再亲历一遍。”

  “除了崔千雀、明壶,我觉得第三方也有肃王,起码他是个愿意配合的态度,否则,他为何昨晚非要让你见证他的死亡,真的要让你警惕,他可以留信,甚至可以提前叫你,为什么在毒发的时候,要知道,崔千雀可在你之前就到了,那样重要的人,也待不到临终吗?”

  且看昨夜顾长思的状态,就应该知道,他们成功了。

  “话说回来,让你想起来、再亲历一遍,我觉得不是为了击溃你,重复去回忆一件伤心事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是可以……”霍尘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着顾长思,“激起你的仇恨与愤怒。”

  祈安被他话中的霜意冰得一颤。

  片刻沉默后,顾长思忽然摇了摇头,自嘲道:“看来,何止是皇帝要留我,这么多人都想看我和皇帝斗个你死我活呢。”

  “我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敌人在暗我在明,既然想用我对付皇帝,总不可能一直不露面吧。”顾长思勾了勾唇角,“先继续按部就班往下推吧,狼族公主未亡之事我也得查明,可能去一趟裴府,你呢?”

  “之前三法司下场查案,霍大人透露过一二消息,我还未答谢他,晚上约了要请他吃个便饭。”霍尘想了想,“白日的话要去中军都督府报到,你查她怎么没死,我还得查她在哪儿呢。”

  “行,一道走吧,裴青今天估计也要去中军都督府复职了,”顾长思捏了捏后颈,昨晚脑子里全是这些事儿,一直没睡好,“祈安,你回定北王府吧,不用紧张,平日该如何便如何,皇帝短期内不至于再找我麻烦了。”

  中军都督府佥事裴青大人,经历了除夕夜关大牢、牢狱里着凉得风寒后,终于可以活蹦乱跳地回来复职了。

  裴青卷进这场纷争的时候,顾长思百思不得其解,到现在依旧是,毕竟周祺入局是因为有周忠这个仇视他的人在,可他与裴府一向相敬如宾,裴青小时候总来玄门玩儿,一来二去跟他们都混熟了。

  至于裴敬将军,那是个战功赫赫、威严无比的将军,从无意于党争,当年只管打仗,近两年从北境都指挥使一职上退下来后,现在只管在家种白菜土豆。

  当年狼族公主“身亡”之时,裴敬尚且在北境都指挥使位子上,后来两国交战,裴敬也屡上战场,正因如此,对于顾长思这么一个对当年旧事毫无印象的失忆之人而言,裴敬是个很好的询问对象。

  他敲门时裴青刚好吃完早饭出来,见到他亲亲热热地打招呼:“二师兄!”

  “谁是你二师兄,你还没娶我们小师妹呢,大言不惭。”顾长思嫌弃地推开他,“令尊在吗?”

  “在呢,刚吃完早饭在花园里消食,这会儿——”

  “这会儿刚走到门口来,”裴敬扒拉了一下裴青的脑袋,客气行礼,“老臣见过定北王殿下。”

  “裴将军。”

  裴敬眼风一扫,不由得顿住了:“这位是……”

  “中军都督府佥事,霍尘。”顾长思介绍道,“他入职后还未与子澈见过面,正巧今日子澈复职,就寻思着两个人一起去。”

  “这样,有劳王爷挂念犬子了。”

  裴敬话是对着顾长思,可目光屡屡落在霍尘面上,连顾长思都感觉到了,笑道:“怎么,裴将军是与霍大人有旧缘?”

  “没有,之前听说过一些风声,说霍大人是岳太师举荐进入中军都督府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裴敬听顾长思挑破,便也直言了,“老臣有一句话想问问霍大人。”

  霍尘忙道:“大人请说。”

  “我闻故人有遗憾一件,今日相逢,请问弥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