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家家户户庆团圆,一向莺歌燕舞的十春楼少见的有些门厅寥落,洒扫的小厮晨起伸着懒腰开门,一声悠长懒散的哈欠被门口三个冷肃的影子拦腰折断。

  他做贼似的看那三位不速之客,舌头都快打结:“几位贵贵贵贵贵贵客,是来寻寻寻寻寻姑娘的吗?”

  实在不怪他问,大清早上的来寻姑娘,大魏最败家的败家子儿都干不出来这种事儿,偏生这三位一个个面容严峻,看上去像是要砍人。

  霍尘先笑了出来,歪头看了看他:“你觉得我们是来寻寻寻寻寻姑娘的吗?”

  苑长记当即厉声道:“可不准瞎说!小爷我从小到大从未踏入烟柳之地,这传出去我大年初一清早逛十春楼,我能被我爹骂死,吊起来抽,三天三夜不给吃饭不给喝水的那种!”

  霍尘斜睨他一眼,打趣道:“苑老大人教子有方。”

  “行了,在这儿还嫌不够招眼?”顾长思服了,“玄门办差,不为找姑娘,让你们管事的来,说定北王有话要问。”

  闲下来的十春楼没有那股腻人的脂粉味儿,大抵是为了早起给屋内通风,两人高的大窗南北通透地开着,除了清晨的冷冽空气外,还卷着昨夜残余的爆竹气息。

  小厮给他们三个上了水:“贵人们稍等,小的这就去找管事的来。”

  看着他跑远了,苑长记才对顾长思勾了勾手指,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还是管这事儿了,陛下不是让你作壁上观、不闻不问吗?”

  “我有那么听他的话?你什么时候对我是这种印象了。”顾长思敲打着桌面,漫不经心地想事情,“长念今天马不停蹄地去提审周祺和裴青了,我觉得这事儿不大对,所以兵分两路,看看能不能在十春楼找些线索出来。”

  “今天就提审了?不是说要等到初四刑部开门吗?”

  “听说昨天周老太傅从刑部离开后,已经去刑部尚书家门口闹去了,”霍尘无奈地摊摊手,“这事儿不完,宫里、玄门、刑部、周府、裴府都别想有消停日子过,要不封大人也不至于放着热腾腾饺子不吃,去大牢里受冻。”

  “周祺是周忠唯一血脉,周忠又是那样一个激进的性子,平日恨我极深,我还是少跟他有些挂碍好。”顾长思眼珠一动,楼梯上落下一角绯色的裙袂,“人来了。”

  “几位贵客大驾光临,小女子有失远迎,当真是失礼了。”

  霍尘抬眼,正撞上那女人含笑的眸子。

  是那位他们初入十春楼带走周祺和裴青时,在五楼托腮看戏的姑娘!

  她双手交叠着搭在小腹前,行动中步摇下垂着的流苏抵在肩头轻轻摇曳,恍若九天仙女一般翩然而至,站定在三人面前,目光依次从霍尘、顾长思、苑长记面上划过,这才盈盈一拜。

  “小女子姓崔,名千雀,见过三位大人。”

  “你是这间青……咳,十春楼的女主人?”苑长记不信任地瞥了她好几眼,“这种地方的主人不都是什么老鸨、龟公一类,怎么会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崔千雀脑袋歪歪,俏皮地冲他一眨眼,直闹得苑长记脸皮泛红:“怎么?大人看不上小女子吗?看来方才大人信誓旦旦地说,令尊对自家儿郎要求甚高、规矩甚严都是诓骗。依小女子看,这烟柳之地,大人怕是没少去过呢。”

  “胡胡胡胡说!”苑长记涨了个大红脸,“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儿郎。”

  “怎么?”崔千雀仍是歪着头瞧他,“你是好儿郎,我就是恶娇娥?”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顾长思按下几乎要炸毛的苑长记,淡笑道,“姑娘勿怪,舍弟的确不常同姑娘家打交道,一时乱了些分寸,有些言语无状之处,还请海涵。”

  “这才哪到哪啊。”崔千雀没甚所谓地一甩披帛,瞬间弥漫起一片清甜的脂粉香,“来十春楼的男人么,总有这样那样的言语无状,如今我逗逗这位小弟弟,还觉得有趣儿呢。”

  她眸色一定:“不过,既然定北王殿下开口,小女子也就不逗他了,殿下匆匆归京,又在新年伊始就造访十春楼,想必是有要事要说,就别在大堂留着了,楼上请吧。”

  说罢,她福了福身,袅袅婷婷地上楼了。

  十春楼的架构复杂曲折,就算是苑长记他爹来也要赞叹一句设计的匠心独运,整座楼呈四方形,每一层的吊顶都做的足够高,因此光线通透,阳光洒下来恍若九天仙境。

  三楼在南北两侧搭建了一座拱桥,红木的材质,两头用飞禽作点缀,寓意神鸟衔梯,步步高升。又有神女抱宝瓶倾倒琼浆玉液的雕像镇在五层东侧,水波形状汇成一道斜梯落于四层西侧的围栏边,美轮美奂,华丽异常。

  崔千雀在神女身侧驻足,做了个“请”的手势:“茶点已经备好,请殿下和两位大人入座吧。”

  霍尘经过她时略略停了停,目光逡巡在她艳丽的面庞上。

  崔千雀眼皮一挑,酿出个倾国倾城的笑:“这位大人怎么了?”

  “我见过你。”霍尘也笑,“就在我们回来的那一日。”

  “楼下那么大的热闹,又是小女子的场子,出了事可怎么好,还不许人瞧一瞧么?”崔千雀佯装讶异,“还是说,大人当日便对小女子有了什么想法……哎呀,这青天白日的,大人还有要事在身,当着殿下的面多不好。这样,若大人真有意,今夜来十春楼,小女子一定作陪。”

  “我对你没什么兴趣。”霍尘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那双千娇百媚的眼,淡定道,“只是发现你好像对我的人格外有兴趣,所以才有点警惕,想要告诉你别动我的人。姑娘想多了。”

  “你的人?”

  霍尘却不说了,微微颔首,大步流星地进了屋。

  一进门,他眉心就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屋里香龛点了浓重的玉檀香,正是顾长思惯用的味道,这种玉檀香是秋长若特意调配出来给顾长思用的,除了玉檀香本身功效外还能够镇痛,正合适他秋冬之际驱寒去痛。

  崔千雀从哪里来的配方?

  她倒是没发觉似的,施施然关了门,望向神色各异的三个男人,唇边依旧是那抹摄人心魄的笑容。

  “怎么?茶点不合各位的胃口?”

  顾长思伸手把茶点碟子一扫,留出一片空白,伸手示意她落座:“崔姑娘不必多言,既然已经进屋了,那我们就谈谈正事。”

  “好可惜呢,特意摘今年冬天的第一茬梅花泡的水,没想到殿下如此不解风情。”

  她眼波一转,忽然往桌上一倚,皓白的手腕还挂着浅粉色披帛,一把勾住了顾长思的领口,迫着他微微前倾,直视自己的双目。

  “崔姑娘!”霍尘猝然出手,按住她的手腕,“这是做什么?”

  “殿下今年二十四了还未娶亲,又不解小女子的风情。”她眉眼弯弯,全然不在乎霍尘的钳制,又把人往前勾了勾,“莫非是喜欢男人么?”

  她像一条美艳的毒蛇,以艳丽万千掩盖了瞳中的算计和凶狠,顾长思垂眸看着她没说话,霍尘手上猛地发力,把这条毒蛇从顾长思的领口上拧了下来。

  “姑娘,自重。”

  崔千雀嗤道:“这是十春楼,大人是在开玩笑么?”

  顾长思却忽然笑了出来:“原来如此,多谢崔姑娘提醒了。”

  这下屋里其他人都愣住了,崔千雀更是,她动了动那张红艳的唇:“我提醒你什么了?”

  “劳驾崔姑娘,将裴大人和周大人被捕当日,十春楼接待他们二人的姑娘请过来一趟。”顾长思盯着她的眼睛缓缓落座,十指放松地交叠在桌上,“姑娘最好莫漏下一个人,我带来的这二位大人,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曾经是嘉定的捕快,别的本事不提,认人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他不容置喙地下令:“请吧。”

  崔千雀那抹从容不迫的笑容终于褪干净了。

  *

  带来的姑娘一共五名,依次排开站定在顾长思面前,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各有各的美,美得苑长记都不敢看人,嘴里嘀咕着得罪得罪往地上瞧。

  顾长思一巴掌把他脑袋拍起来了。

  “别得罪了,我不信你原来办案没查过姑娘。赶紧认人。”他仰着下巴,“就这五个么?”

  崔千雀笑容收敛了些,但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就这五个了。当时楼里人多,就这几个没有客人,裴大人和周大人是什么身份,哪敢怠慢。哪怕就是路过也得献出一片热情不是?”

  “可惜呀,周大人和裴大人是有了足够的热情,但对我们,我看崔姑娘就不如方才那么热情。”霍尘抄起双臂,痞里痞气地咧唇一笑,“要不怎么都说了别漏人,到底还是漏了个人啊。”

  崔千雀正色道:“大人,别凭空污人清白,有一个算一个全在这儿了,小女子胆子再大,敢对殿下的令旨阳奉阴违吗?”

  蓦地,一声哼哼似的蚊子叫从旁边传了出来:“少了个穿蓝衣服的。”

  崔千雀立刻瞪过去,苑长记一个机灵站直了,梗着脖子堵了回去:“就是少了个穿蓝衣服的,那姑娘在子澈和周颂祥身后,但没离得那么近,她的眼睛有些特殊……”

  霍尘立刻接道:“因为她的眼窝比大魏人要深,现在想起来怕是混了外族的血。”

  “就是她。”顾长思霍然站起,“千雀姑娘,到底是你把人拉到本王面前,还是本王下令旨,把你的十春楼翻个底儿朝天,你自己定。”

  崔千雀无声地与他对峙。

  半晌,她动了动唇:“殿下……”

  “说起来,本王还没跟你讲过。”顾长思眼睛一眯,“你一口一个殿下,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很奇怪、让我不是那么舒服的人,莫非,千雀姑娘是想让我刨根问底,看看你们之间又有着什么关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