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思在玄门待到下午,终于不能再拖,极不情愿地入宫去了。

  因着晚上要守岁,宋启迎还在休息,顾长思听见明德宫内侍这么说,一时间松了一大口气,找了个托词谢绝了让自己在东厢房候着的好意,脚底抹油溜了。

  宫殿里数十年如一日,洒扫侍奉的宫人几乎都长了同一张不会说笑的面庞,见到他略略屈膝行礼就继续忙碌了,顾长思带着祈安随便逛逛,一来二去就绕到了长庆宫门口。

  长庆宫。他看见匾额,还没说什么就被祈安轻轻地拽了拽袖口,对方略带担忧地冲他浅浅摇头。

  顾长思无奈地冲祈安笑了一下,他倒是没有什么感伤的情绪,只是这种小时候的习惯着实恼人——长庆宫,大魏皇太子所居之处,也是他降生的地方。

  出来送衣服的太子内侍看见了他,愣了愣,旋即上前请安道:“定北王殿下,可是来找太子殿下说话的?殿下刚好起身,奴婢前去通传一声?”

  太子宋晖是宋启迎的嫡长子,为人亲和。说来奇怪,宋启迎对顾长思百般防备,但他的儿子对自己倒是亲厚有加,纵然顾长思已经改名换姓,可是小太子每每见到他,还是“堂哥”“皇兄”地叫着。

  顾长思摆摆手:“不必了,我不过是路过,让殿下缓缓神吧,今夜有的熬。”

  “是。”内侍行了一礼,转头望见了什么,赶紧又屈膝道,“奴婢见过邵大人。”

  邵大人?

  顾长思回头,只见红墙白雪下,有一青年身着玄色狐裘,剑眉星目,大气端方,肃肃立在不远处,看见顾长思转头望过来,他浅淡一笑,将怀里手炉递给了身后侍者,上前长揖一礼。

  “定北王殿下。”邵翊彬彬有礼道,“下官邵翊,就任于鸿胪寺,久闻定北王殿下美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鸿胪寺卿邵翊,那位年仅二十五就位列三公之一的朝堂新贵,让苑长记迫不及待告诉他的朝廷新“风”。

  顾长思对上了人,勾唇笑笑,伸手托起他:“不敢当,邵大人请起。本王对邵大人也有所耳闻,邵大人年少有为,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殿下这样说,是折煞下官了。”邵翊抬眸,左眼眼下那颗小痣在这一笑之下熠熠生辉,“左右无事,不知殿下可否赏脸,允下官伴您走上一段?”

  顾长思也没什么别的理由:“请。”

  “殿下请。”邵翊往后退了半步,吩咐道,“离得稍稍远些,我要同殿下说说话,若无他事,不得打扰。”

  顾长思古怪地看了一眼邵翊,心下狐疑,这位朝堂新贵如此得宋启迎青眼,该对自己避之不及才是,原以为今日碰见是凑巧所以不得不打个招呼,没想到这人反倒亲亲热热地贴上来了。

  顾长思也示意祈安跟得远些,他也想听听这位新贵有什么话要同自己讲。

  离长庆宫远了些,邵翊才开口:“殿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刚到。”

  “听说陛下急匆匆令殿下归京,想必也是思念殿下的缘故,这才让殿下紧赶慢赶,一定要吃一顿团圆饭。”

  顾长思内心冷笑,面上还在客气:“天心难测,本王不过是奉旨而为罢了。”

  邵翊轻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顾长思瞥他一眼,可邵翊尽职尽责地敛着目光,看上去恭谨极了,好像那一笑也不过是客套的恭维。

  可顾长思何等敏锐,方才绝不是自己多心。

  “邵大人倒也不必如此客气。”顾长思频频看了他好几眼,“我不过一介闲散王爷罢了,不必一口一个殿下,最尊贵的殿下乃是皇太子殿下,这么叫倒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殿下多虑了,不过称呼而已,尊贵与否只在人心,况且下官也没有叫错,您的确是定北王殿下。”邵翊眼尾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殿下在看什么?”

  “本王看邵大人,倒有几分眼熟。”顾长思眯了眯眼,“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那真是三生有幸了。”邵翊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或许下官与殿下早有前缘,今日久别重逢,乃是天意所在呢?”

  他那熟稔的口气让顾长思有些不舒服,他仿佛也察觉到了,当即又缩回到了那恭谨的壳子里:“就凭殿下这一番话,下官也放心些了,权当下官的确与殿下有过前缘,能让下官分辩一二。”

  顾长思站下了,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皇宫东南角,往来宫人愈发稀少,显得整个皇城都空旷起来,偶尔还能听到喜鹊在宫檐上踩雪的簌簌声。

  “你要分辩什么?”

  “下官想向殿下分辩两件事,玄门被盗案,和下官的升迁之事。”

  顾长思深深地蹙起眉:“玄门被盗案自有岳大人和封大人处理,本王不会插手;至于邵大人的升迁,更与本王无关。”

  “或许殿下听完,就会觉得有关了呢?”邵翊看见顾长思眼中警惕更甚,改口道,“开个玩笑罢了,偌大京城之内,下官没有人能说说话,好不容易与殿下投缘,就想说的多了些。若是殿下觉得与己无关,大可以转头便忘,反正随口聊聊罢了,也不构成任何威胁。”

  祈安和邵翊的小厮远远地跟在一旁,皇宫之内,邵翊总归也不会持械进入,顾长思抄起双臂,往红墙上一靠,只当歇歇自己的腿。

  邵翊知道他是应了,唇角勾起一丝得逞的弧度,道:“玄门被盗案,下官听闻抓了周大人和裴大人进去,这二人当日是要赴我的席面,只是横插了一位在十春楼吃酒的孟大人,这才在途中改道,卷入了这个案子里。”

  邵翊话锋一转:“不过下官可以笃定的是,此事与我、孟大人都全无瓜葛,下官与玄门素日无冤无仇,孟大人也是,他是钦天监监正,乃是下官一手提拔,下官自然信得过他。”

  顾长思恰到好处地露出个微笑:“如此,邵大人此言,本王一定转告封大人。”

  内心却在腹诽,你信得过有什么用,你信得过他,又不代表我信得过你。

  “下官有个思路,斗胆请殿下一并转告封大人吧。”邵翊道,“此事不一定是朝堂中人所为,在其位谋其政,食君俸禄便要忠人之事,玄门被盗于朝堂诸位而言都百害而无一利,殿下不妨把目光落在狼族人身上,看看京城内是否有与狼族牵扯之人。”

  他目光灼灼望向顾长思,察觉到了定北王眼里愈发狐疑的目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顾长思的警惕心又提了好几档,愈发摸不透眼前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点点头:“好,本王知晓了。还有么?”

  “还有……”邵翊凑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道,“下官知道,殿下之前应该听过关于下官的风言风语,整个长安城都很好奇,下官到底是怎样能得到陛下如此信赖,一路快速爬到这个位置。”

  陡然拉近的距离让顾长思警铃大作,他硬生生扼住了要把人推开的冲动,偏头看着邵翊:“可是本王不好奇。”

  “殿下,你会好奇的。因为下官是钦天监出身,也曾找寻到了海外仙岛,知晓了一张秘方。”邵翊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那秘方只有四个字,却很合陛下的心意——长生不老。”

  求长生!

  顾长思的心骤然一沉。

  宋启迎对他之所以百般忌惮,那是因为还顾惜着自己的名声,他活着的时候尚能压制流言蜚语,于是生怕自己死了后被人戳脊梁骨,可一旦他认定自己能够长生,真的能够得到一枚不死仙药,那他会对自己做什么?

  那些忌惮,还会有吗?

  所以他这么信任邵翊,又在这个节骨眼把自己叫回来,是因为……终于等不住了吗?

  顾长思心里风云翻涌,邵翊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的表情,愣是从那张面庞上一丝破绽都没看出来。

  半晌,顾长思才笑了一下:“长生不老?想不到邵大人这么有本事呢。那你同本王讲这些,是想让本王怎么样呢?总不至于让本王割腕放血,给陛下当药引子吧。”

  邵翊忽然笑起来,这次不背他了,坦坦荡荡地笑在顾长思的眼睛里:“殿下别担心啊。”

  “实不相瞒,下官说了这么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殿下知道。我……其实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

  除夕宫宴在新建的临星宫举办。

  苑长记他爹工部尚书苑平半年前接的圣旨,命他必定在这半年内修完临星宫,选址定在皇宫以北,与祭天地的祈天殿遥遥相望,意为寿与天齐、福寿康宁。

  图纸是邵翊绘制的,宋启迎又添了一个要求,此楼要高,必定要建出“手可摘星辰”之感,苑工书顶着压力忙活了大半年,终于垒起了一座通天高楼。

  其实邵翊的影响远远不止于此,明德宫内的风水布局他改了,宫人内侍他按照八字换了,就连陵墓选址也重新进行了测算,因着“长生不老”四个字,宋启迎对邵翊几乎是百依百顺的地步,也难怪顾长思回来时看到的都是生面孔。

  这些都是邵翊讲的,顾长思站到临星宫内还回不过神,它太高了,高到长安城方圆十里景色尽收眼底,远远地还能看见祈天殿昼夜不息的灯火。临星宫用白漆刷墙,金瓦作顶,像是一座琉璃仙宫落入凡尘,清冷得不近人间烟火。

  这里比皇宫还要冷。顾长思坐在席间,下意识伸手攥拳,试图用掌心一点温热抵御来自帝王之欲的寒冷刺骨。

  临星宫内的四周墙壁用天然大理岩砌了一层,能照出模模糊糊的人影,顾长思刚放下酒杯,就见自己对面的影子略略一动,原是邵翊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来,冲顾长思坦然一笑。

  顾长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有很多问题他从下午开始就没想明白。

  如果邵翊说的都是真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个时候选择这个注定要成为众矢之的的定北王呢?他一个朝廷新贵,就算长生是假,但只要能舒舒服服伺候宋启迎到死,他这辈子的锦衣玉食是不必担忧了。

  可如果这也是宋启迎和邵翊联合做了一个圈套……那邵翊抖落的东西也太多了。

  那人生了一双狐狸眼,眼波流转间都是算计,顾长思不敢相信,却也不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或许……他该听苑长记的劝告,早做打算才是。

  本以为这风不是逆风吹就是顺风吹,这下东西南北风各刮了一轮,属实是给他刮得有点晕头转向。

  他坐不下去了。酒过三巡,夜色渐浓,这场宫宴临近尾声,剩下的就是一家人在一块儿守岁,等子时敲钟了。

  诸位皇亲国戚纷纷离席,顾长思也起身告辞:“陛下,臣不胜酒力,这便归了,提前祝陛下新春喜乐,福寿永年。”

  “长思。”宋启迎有些醉了,脸上是酒后的酡红,“你那小护卫的事儿,玄林同朕讲了。”

  顾长思身形一僵,只听宋启迎继续道:“中军都督府是个好去处,让他年后便去任职吧,朕准了。”

  吧嗒。宋启迎离得远怕是没听清,但顾长思心本就悬着,一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注意。

  余光里,是邵翊停止了把玩酒杯的那只手,放在席面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攥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