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日,雪下了一天,晚上顾长思早早就睡了,次日清晨醒来外面风雪已停,银装素裹,晶晶亮亮地铺满了整个院子。

  顾长思缓了会儿神,没人来叫他起身,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北境之事暂且告一段落,阖府上下都疲累了,起来也无事可做,大家都想睡个懒觉,索性坐在床上发起了呆。

  昨天温知那一嗓子勾动了他的记忆,今日是他生辰,二十四岁了。

  祈安说得没错,他的确不过生辰,前几年每到生辰前后他总会发烧,心里堵得难受,说不出为什么,就好像有什么在阻止着他避开这一日,后来不知道祈安从哪儿请了个算命的来,那先生仙风道骨地捋了一把胡子,只留下了四个字,天命难违。

  可能真的是天命难违吧,他偶尔有一次听见下面的小厮讲,说他平素发热都一声不吭,只有生辰前后的病症烧起来时,浑浑噩噩间总会哭泣,口中无声地念叨着什么,明明他是那么不爱哭的人。

  反正他父母已逝,无亲无友,不过生辰就不过吧,既然天命难违,那就顺其自然,不过了便是。

  不过今次还真是他三年以来首次无病无灾过的生辰,也不知是不是那几年没过攒下来的运气,让他在今年健健康康。

  外面偶尔有风吹过,抖落了枝头上的残雪,窸窸窣窣的,不吵人,却压了一抹别的颜色,顾长思从出神中醒转过来,霍尘高大的影子映在门口。

  “小王爷,起身了吗?”

  顾长思下床倒水喝:“进来。”

  霍尘迅速闪身进来,化雪时最冷,硬是让外面的冷风没扑进来一丝,他扫了眼燃着的大把玉檀香,笑道:“今天雪停了,小王爷有什么打算么?”

  “没什么打算,忙了这许多天,现下就想在府里歇着。”顾长思给他也倒了杯水,打趣他,“怎么,你又要溜出去玩了?”

  “什么叫溜呀,哪次我没跟小王爷报备。”霍尘远远地站着,直到身上的冷气被烤的差不多了,才走近了将水一饮而尽,“那,我可不可以求小王爷一个恩典?”

  “恩典只能赏不能讨,可你在我这儿讨的还少吗?”顾长思笑骂他,“还好意思说,我看你都和我平起平坐了。得了说吧,什么事儿?”

  “小王爷把今晚的时间留给我,好不好?”霍尘期盼地望着他,“我给你准备了东西。”

  顾长思的笑容几乎是一瞬间冷了下来:“……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不过生辰的。”

  果然,祈安说得没错,是真的会生气。

  霍尘这么腹诽着,硬生生憋出一股献宝的神情:“不是不是,是我最近学了个新手艺,想给小王爷表现一番,若是小王爷不赏脸,那我去找祈安他们了。”

  他还夸张地叹气:“唉——我觉得我学得不错的,没让小王爷看到真可惜啊。”

  顾长思眯着眼瞧他半天:“是什么?”

  “你有兴趣?那今晚留给我。”霍尘促狭道,“保证让小王爷满意。”

  *

  无所事事的时间总会过得尤其快,霍尘那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成功勾起了顾长思的好奇心,一天书都没看进去几页,扫两眼就又会飘到霍尘那张俊秀的脸上去。

  实话讲,霍尘的五官莫说放在北境十二城,就算在美人如云的长安都能数一数二,每每笑起来,眼睛里面都像是缀满了璀璨星子,那双桃花眼型就会引得人看不到别处去。

  那样的样貌,怎么就非要在自己身上讨欢心呢。

  顾长思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闲事,期间祈安来送过几次点心,看见顾长思这样闲适地握着一卷书发呆出神,心里总会莫名地感到欣慰和熨帖。

  能够偏安一隅、读书写字,其实只是自己无所事事地在打发时光,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晚饭时行踪隐秘的霍尘终于舍得现身了,在顾长思吃了半碗饭后就示意他停了筷子。

  “戌时末,我在厨房等小王爷。”他趁着祈安转身舀汤的空档,伸手盖在顾长思的手背上,还安抚似的拍了拍,“别告诉别人啊,我怕把馋猫钓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闹了半天就是一顿饭?

  顾长思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但又实在想不出别的花样。

  戌时末,顾长思借口调走了祈安,一个人拎了盏风灯就钻进了夜色中,走到一半,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行踪怪不正经的,活像在做贼。

  他走到厨房门口,里面果然有火光。

  “霍尘?”他推开门,看清里面的光景,猛地怔在了原地。

  霍尘正弯腰摆弄着手上的东西,听见声音,一抹被热浪熏出来的汗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

  “小王爷来啦,快坐快坐,马上就好!”

  顾长思扶着门的手一点点攥紧了。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大晚上的既不吃饱饭也不早睡觉,还要像个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来到厨房,只是为了眼前霍尘手里摆弄的烧!烤!

  英明神武的定北王有点恍惚,觉得自己怎么就会轻而易举地答应了霍尘的要求。

  “祈安说,你平日里喝药,忌重油重辣,烧烤什么的平日里都不能吃的。”霍尘美滋滋地给手里的烤鸡翻了个面,“所以我多烤一会儿,争取把油榨出来,别让祈安知道,那小子嘴巨碎,知道我偷偷摸摸来给你做烧烤能念叨我一年。”

  顾长思木着一张脸,就在他想讽刺一句“那你也不必让我偷偷过来,我从小到大二十四年第一次在自己家里做贼”的时候。

  他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响了。

  顾长思:“……”

  霍尘一笑,不是嘲弄,甚至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溺爱:“马上就好了,戌时初就来准备了,别着急。”

  我该不是又要发烧了吧。

  顾长思抵了抵自己的额头,拖过来一只小板凳,居然一言不发就这么坐下了。

  可能吧,要不怎么会做这么不清醒的事。

  霍尘不知道去哪里学的艺,那双拿惯了兵器的手做起饭来,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他娴熟地将烤好的鸡肉一块一块撕开,从架子里抽出一张盘子来扔进去,然后转身又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反正转回来的时候手上就拎着一罐泥封的酒坛子。

  顾长思嘴角抽了抽:“……这也是你学的艺?”

  “不,这是我听祈安说的,那天他们讲,每年冬天都会封一坛酒埋进灶台后的角落里,等着明年开封,去年的还没动呢,这不快人一步,先尝尝味道。”

  顾长思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霍尘,哪天这院子改成霍府吧,我看现在你对这里比我还了解。”

  “那——这算小王爷的嫁妆吗?”霍尘促狭地凑了过来,在顾长思尚未发作前笑嘻嘻地躲开了,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抄起烤鸡盘,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走吧,今天夜间天气极好,月明、无风、美食美酒作伴,小王爷纡尊降贵陪我小酌一杯可好?”

  顾长思抬起腿踹在他膝弯,不重,吓唬的意味更多些。

  他能说不吗?要不他大半夜到底是来这儿干什么的?熏味儿啊。

  霍尘一看就是早有预谋,手脚麻利地在院中石桌上铺了一层布料,把烤鸡美酒摆上桌,又添了两副碗筷两支酒杯,美滋滋地揽着顾长思入座。

  “尝尝,我觉得还不错。”霍尘第一筷子直接夹了个鸡腿放进顾长思面前的碗里,“试试看,好吃以后我再给你做。”

  顾长思和眼前这只泛着香气的鸡腿儿对视了片刻,拎起筷子咬了第一口。

  香料的味道在舌尖炸开,他眨了眨眼,想起自己的确好久不曾吃过这种烧烤一类的食物了,和此等美味佳肴久别重逢,居然生出了几分人生虚度的遗憾来。

  霍尘眼巴巴地:“如何?”

  顾长思两口嚼完咽下肚:“好吃。”

  “我就说不错吧,闻着就香!”霍尘给他添酒,美滋滋道,“能得一句小王爷的赞,我这忙乎了一身烟熏火燎就值了。”

  顾长思抬了抬下巴:“你也吃。”

  “好。”霍尘拎起筷子顿了顿,眼睫一眨,顾长思正在看他,一瞄见他唇角的笑容,就知道这人又打小算盘了,“光吃多没意思啊,我们玩个游戏吧。”

  顾长思心道“果然”:“你想玩什么?”

  霍尘沉思片刻:“有了。我们就玩憋话比赛。我们自己吃自己的,谁都不说话,看谁先忍不住开口说话了,谁就输了,就罚酒喝一杯,然后……再说一件自己的秘密,如何?”

  “憋话比赛。”顾长思忍俊不禁,“霍尘,那你是打错算盘了,论话痨程度,两个我都赶不上一个你,你居然还敢跟我比憋话?”

  “那可不一定,试试看。”霍尘食指在嘴唇前面打了个叉,“现在开始。”

  顾长思浅笑着摇了摇头,伸手给自己空了的酒杯又满上。

  十九的月亮还凸出一块来,清幽月光给顾长思身上温柔地披了一层薄毯,他就坐在那里,垂眸倒酒,吃相斯文,戾气与狠厉消散不见,竟然生出了一股不容人亵渎的神性来。

  世人口中的顾长思杀伐很重、戾气很重,可霍尘越接触越觉得,那些都是对外人的,他将家国、子民都妥帖地藏在身后,阴鸷与毒辣都不在这边,取而代之的是众生平等的博爱和宽仁。

  雪色晃了他的眼,霍尘下意识动了下腿,伸出手去摸顾长思飞扬的眼尾。

  顾长思正垂眸对付手上的骨头,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抬眸看过去,但没有躲开。

  霍尘猛地收回手,结结巴巴道:“我……我看错了,我以为你眼尾落了个东西。”

  “啪”,顾长思放下筷子,手掌平摊,眼睛里绽放出的华彩有那么一瞬的孩子气,“你输了,喝酒,讲一件秘密!”

  霍尘一怔:“好好好,忘了这茬儿了,我输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香在舌尖绕了一圈,他想了下,然后缓缓道:“其实,我同你一样,也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顾长思执杯的手顿住了,他面上波澜不惊,眼睛里闪烁的光辉却也暴露了他的诧异。

  “这儿,有一次下墓的时候被撞到了,醒来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幸亏出差办案的师父救了我一命,然后同行的人给我扛回了家。”霍尘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我父母早亡,那段时间跟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全靠身边认识的人才拼凑出一个身份来。”

  “当时家里田也荒了、井也枯了,大概是失忆的缘故吧,那些倒斗的工具对我来说也陌生极了,没办法,人总得吃饱饭,我就离开了渭阳城,来到了嘉定。师父人好,让我跟着他干捕快,起码能解决衣食住行,不至于饿死在街头。”

  顾长思深深地望着他,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什么宽慰都显得轻飘飘。

  他体会过那种感觉,三年前他醒来时也是如此,身边围着那么多人,七嘴八舌地讲着他的事,他坐在人群之中,却又好像远离众人之外。

  人,没有记忆,那些过去便只能是故事,一分一毫都不属于自己。

  幸好的是,他还有九岁之前的回忆可供他设想来处,明晰他未来走的路,而霍尘……

  霍尘抿住嘴,似乎也根本没想听顾长思的劝告,自顾自抬手倒酒喝,还给顾长思也满了一盏。

  顾长思喉头一滚:“你……”

  “哎!”霍尘一扫方才的阴翳,爽朗笑道,“你看你看,我就说不一定次次都是我输吧,你说话了,喝酒喝酒!”

  顾长思愣了愣,旋即笑了,豪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庸人自扰,霍尘是聪明人。他又有什么可说的。

  趁着霍尘给自己倒酒的时候,顾长思忽然开口:“其实,我一直从来都没给人讲过我的心愿——这个算秘密吗?”

  霍尘动作僵了僵:“当然算了,没人知道,就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我们两个被他咬得缱绻又暧昧,他还眨了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面满满的柔情蜜意。

  熟稔的酸涩感自心间弥散,顾长思早已习惯面对霍尘偶有所感,已经习惯不去深究,他抬手又将酒一饮而尽,才道:“我希望,万家灯火,海晏河清。”

  霍尘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撞得他精神恍惚,几乎有些端不住手里那小巧玲珑的酒杯。

  他以为……哦不,或者说所有人都以为,包括连梁执生在说他的身世时都带着一些愤懑与不甘,觉得顾长思只是缺了一股子运气,命运没站在宋启连的身后,自然也没有眷顾他的血脉,所以他应该是不忿的、不甘心的、野心勃勃的。

  但没有的,起码,他不是这样的。

  在清亮的月光下,他平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就给所有的不甘与流言蜚语盖棺定论,表明了他的抉择和态度。

  霍尘回过神来,用手里的酒杯碰了过去:“来!敬小王爷一杯!”

  顾长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输了就输了!喝酒!”

  “我没有,方才那不算。”

  “凭什么我就算,给本王喝,要不卡你脖子给你灌进去!”

  “……”

  次日清晨,霍尘头昏脑涨地从自己的床上坐了起来。

  他抵着自己的太阳穴缓神,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换过了,散发着清清淡淡的皂角香。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昨晚最后发生了些什么,大概是两个人玩上头了,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他还大着胆子拉顾长思起来划拳,没想到这皇亲国戚跟一群富家子弟二世祖浸淫那么久,愣是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

  当时两个人都已经喝得微醺,霍尘舌头都大了,比着八喊四,被顾长思一巴掌拍了下去说他误人子弟,刚说完喊的数必须比伸手数多,现在当着面犯浑。

  霍尘就搂过他,在他颈窝里撒娇喊小王爷好香。

  笑笑闹闹玩了好久,最后两个人都有点累了,一左一右坐回石凳上趴桌子,他抬头看着顾长思的醉态,那眼尾里都泛着红,像是春日里最后一支红梅,艳得想让人摘下。

  正巧顾长思撩起眼皮看过来,寒风萧萧,梅枝都跟着颤抖战栗。

  顾长思忽然笑了下,带着朦胧醉意,盯着他的脸:“……师兄。”

  记忆戛然而止,霍尘打了个激灵。

  他能够笃定的是顾长思不记得霍长庭长什么模样,却也不敢确定昨晚顾长思那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唤到底所从何来,是醉梦中误打误撞看到了什么身影,还是大半夜的已故师兄看不惯他带坏师弟,站他身后来寻仇了。

  他彻底不敢再想了,摸着衣服利索下床,急急忙忙往顾长思屋里去。

  一路上,府中小厮都神色匆匆,以往与他熟稔的几个也没有似平日那般与他打招呼,而是着急忙慌地办着什么事,在一片匆忙中,霍尘难得地嗅到了几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这与一向气定神闲的定北王府格外不搭调。

  终于来到顾长思的院落前,还没等进去,就迎面撞上了步履匆匆出来的祈安。

  祈安脸色不大好,看见他只顾道一句:“昨晚你——哎呀!我现在没空跟你算账。”

  “祈安。”霍尘拦了他一把,“怎么了这是?”

  “长安城来人了。”祈安深深地看着他,“带着圣旨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