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思已经起身了。

  圣旨这种东西,对于顾长思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事,他从小接的第一道圣旨,就是要他更换国姓、挪出玉牒,姓氏本身不重要,可那背后隐藏的羞辱与顺服,让这道圣旨最终是宋启连压着顾长思接的。

  他面色冷硬,看见霍尘的时候只是略略松动了一瞬,用目光示意他来自己身后,但一点要出言作声的意思都没有。

  哥舒骨誓之事刚发生不久,温知联合布政三司的北境大清扫,说是与顾长思没关系,但皇帝并不傻,前后一串,不会不知道顾长思必定也在其中。

  顾长思早就料到有这么一日,或许说,皇帝允许他插手狼族事宜,那么也必定会有这一日。狼族之事脱不开北境官员,或敌或友,三年来,顾长思的每一个举动、皇帝在北境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彼此在进行博弈,且看这棋局能够平稳多久。

  祈安请道:“小的去请特使进来了?”

  顾长思沉声道:“传。”

  霍尘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声令下,就代表着顾长思已经对皇帝的所有可能旨意做好了心理准备。

  祈安脚步轻快,定北王府也不大,来回不过半盏茶时间,但因为前路未卜,所以每一个瞬间都变得格外漫长与煎熬。

  蓦地,顾长思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

  他回首望去,霍尘面不改色,仿佛做了最随意的一个举动,在气氛凝滞的当下,对着他缓缓比出了个“八”。

  顾长思唇角一松,浅浅笑了下。

  霍尘目的达成,佯装无事发生,把手缩回去了,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角落里。

  “王爷,长安特使到了。”祈安回来时,面色竟然比方才出去好看得多,甚至带了些许笑意,在得到顾长思首肯后,方才侧身让道,“大人,请进。”

  霍尘侧首望去。

  一名青年提步走了进来,他身着官服,可看上去年纪还不如顾长思大,那双眼睛极明极亮,看过来的时候仿佛能够洞悉一切事物,像是一湾清澈的湖泊,一干二净又纤尘不染。

  顾长思也是一怔,旋即那紧绷的腰杆松了几分。

  “下官大理寺少卿苑柯,拜见定北王殿下。愿殿下身体康泰,福寿绵绵。”

  顾长思嘴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又压了下去,伸手端过茶杯放唇边吹了吹、又闻了闻,并不作声。

  苑柯直了直腰杆,再度道:“下官大理寺少卿苑柯,特奉皇命,奉旨而来,请定北王殿下接旨。”

  顾长思喝了口茶:“祈安,这茶不错。”

  “顾长思!”苑柯猛地一跺脚,刚想把手里东西朝着顾长思砸过去,想起来这玩意儿比他还金贵,硬生生止住了,“你听没听我说话!我千里迢迢来,你连搭理都不搭理我?!”

  顾长思挑起眼皮,笑了:“现在搭理了。”

  他施施然站起来,把苑柯手里的圣旨一抽,扔进一旁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的祈安怀里,扳着人转了一圈。

  “行啊,三年不见,懂事多了。”

  “我二十三了好吗!大理寺少卿哎,办过多少差了,还当我是小孩子吗?!”苑柯抓起一旁的茶,毫无形象地灌了下去,“渴死我了渴死我了,你不知道,陛下选我来送圣旨,我那是日夜兼程、连夜赶路,就想尽早见到你。你可倒好,见了面也不说给我口水喝,理都不理我,小心我回去告你的状——”

  他的声音在看见霍尘时戛然而止。

  “他、他他他是谁啊?!”苑柯眼睛都瞪圆了,“这个站位……你找护卫了?!他、他他他……”

  “行了,大理寺办了那么多案子,少卿大人就学会口吃了?”顾长思在背后捅了他一把,介绍道,“大理寺少卿,苑柯,苑长记,玄门三弟子,我的三师弟。”

  他转而道:“这位,霍尘,如你所说,我的确请了个护卫来,不可以吗?”

  “霍……”苑长记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尖,倒是霍尘慢悠悠地抬起了个笑容,拱手行礼。

  “卑职见过苑大人。”

  “免礼免礼免礼。”苑长记三步并两步冲上去,把人托着小臂抬了起来,一双眼睛没从他的脸上移开,来来回回地扫,“霍……霍尘是吧?你……”

  “他父亲是工部尚书苑平大人,因此,苑长记从小就是在锦绣丛里滚大的,实打实的二世祖、纨绔子弟,在长安也无法无天的。”顾长思拎着领子把人扯开,制止了他对霍尘的“骚扰”,“但我警告你啊,这是定北王府,本王说了算,你给我规矩点,别对我的人动手动脚。”

  “哎哟哟哟,我好怕怕啊。”苑长记做了个鬼脸,目光留恋地在霍尘面上一扫,但不再纠缠,从祈安手里拿回了圣旨,“闲话一会儿再叙,先接圣旨吧。”

  顾长思定定地看着他:“好事还是坏事?”

  “近日长安无大事,陛下心情平稳得很,不大像坏事。”苑长记顿了顿,“但好事……罢了,天心难测,我也不清楚,不过陛下选我来,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否则何必找我呢?”

  顾长思整理衣袍,利索跪下,自嘲道:“也是,就算是坏事,莫非我还能抗旨?”

  “皇帝谕定北王顾淮:年终岁末,除夕将至。朕念北境苦寒,卿身沉疴难愈,特赐归京返乡,以享团圆之美,天伦之乐。路途遥遥,务必接旨之刻,动身启程,钦哉。”

  苑长记念完自己先愣了愣:“……陛下让你回京过年?”

  顾长思已然拜下谢恩,然后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从苑长记手里夺回了圣旨:“这不很明显,还知道没几天了,催得紧,让我赶紧滚回去。”

  “可有什么言下之意?”

  顾长思想了想:“可能担心北境换血,我趁机拉拢官员?他那心眼多得很,我懒得想,三年了在北境躲得蛮清闲,你说,他是不是非得拉我回去找事儿。”

  苑长记却没随着他笑:“陛下心思最难揣摩,最近,京城也有很多变故。”

  顾长思来了兴趣:“怎么说?”

  苑长记警惕地瞥了一眼霍尘。

  霍尘万万没想到,方才还拉着自己东瞧西看的小子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但他也对长安城那些波谲云诡没什么兴趣,十分识时务道:“我出去转转,既然小王爷的师弟来了,那今日不得摆宴?我去寻寻食材,别送了啊。”

  苑长记僵硬地转过头:“小、王、爷?”

  顾长思别开视线:“他随口胡叫的,你跟我来吧,我们换个方便地方说话。”

  *

  苑长记今年才二十三岁,比顾长思还小一年,虽说他沾了父辈的光才能顺利入官场,被顾长思打趣是小纨绔,从小提溜着鸟笼子走街串巷,但大理寺那种地方却容不得任何人放肆。

  他这个少卿不是个闲差,这些年苑长记在各大案发现场滚过,纵然天性跳脱纯良,但见过那么多生死悲欢,也硬生生熬出了一双火眼金睛。

  顾长思信得过他。

  “陛下那个性子你也知道,除了师父,一般不会轻信任何人。”顾长思领他回了书房,苑长记眼尖地看到了架在案上的破金刀,立刻蹦上前去爱不释手地抚摸,“真好看啊,这么多年了,养的越发好了。先帝爷真是耗尽了天下好器材,才得了这么一双名刀,可见——”

  顾长思从案上随手拎起一本书,卷起来敲他:“说正事。”

  苑长记“哎哟”一声:“这不说着呢。”

  “去年三月,陛下破例提拔了钦天监监正为鸿胪寺卿。”

  顾长思眉心一蹙:“钦天监?和鸿胪寺有什么关系?”

  “可说呢,什么时候这么调派过人啊。这还没完。今年年初,陛下又给这位新上任的鸿胪寺卿加官至太保。”苑长记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而且这人今年才二十五岁。”

  顾长思倒吸一口凉气,真心实意道:“这么多年过去……皇帝终究还是疯了?”

  太师、太傅与太保合称三公,地位超群,乃是正一品大臣,大魏开国后,为巩固皇权,逐渐分散了三公的权势,如今已为虚衔,只作皇帝恩宠之用。

  太师是他们的师父、皇帝自小的侍读与左右手,吏部尚书岳玄林;太傅是三朝老臣,如今已七十高龄的原户部尚书周忠;太保之位则一直虚悬,传言已经在几位即将致仕还乡、多有功业的老臣身上转了好几圈了。

  结果居然让一个二十四岁的毛头小子后来居上?

  焉能服众?!

  “这般胡闹,都察院没说什么吗?”

  “能说什么啊,几道折子上去了也不见有效果,就剩下伏阙一条路了。但话又说回来,这件事说到底也只是官员调派,那小子在钦天监干得兢兢业业,调去鸿胪寺也干得有板有眼,除了破例提拔一件事情值得诟病,其他真没什么可挑剔的。难不成真的要闹这么大?”

  “我也可好奇了,陛下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他。”苑长记扒拉着顾长思笔架上的狼毫笔,听它们碰在一起发出脆响,“也不知道那小子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现在商议朝政大事,那小子也敢和师父平起平坐了。”

  顾长思沉默下来。

  托那封遗诏的福,他对他这位三皇叔的阴暗面,了解得怕是比他师父都深。在他眼里,宋启迎绝不是这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他再宠信一个人,也不会这般力排众议、不顾声名。

  他只在乎他自己,还有他的皇权。

  顾长思问道:“这位如日中天的太保大人究竟是什么人?”

  “科举探花,布衣出身,所以才说厉害呢。”苑长记神秘兮兮的,“他姓邵,单名一个翊字。此次回京,免不了与他打交道,你小心些对付吧。也不知这风是顺着你吹还是逆着你吹,若是逆风而行,你的处境可更加艰难了。”

  “这么多年,这风就没顺过啊。”顾长思无所谓地笑笑,“一个皇帝宠信的、炙手可热的臣子,这风能顺着我吹才奇怪。得了,我还是抓紧时间收拾收拾东西,今日都腊月二十了,紧赶慢赶回去,说不定还能让你回家过个小年。”

  “我不急——”苑长记跳上他的案头坐着,“他有张良计,你有过墙梯啊。”

  顾长思奇道:“什么过墙梯?”

  “那不是有个新兄弟么?叫霍……”

  “霍尘。”

  “哦对,霍尘。”苑长记凑过去笑嘻嘻看他,“别告诉我,你就是闲着无聊、临时起意、就这么凑巧地收了一个‘贴身护卫’,我不信,说说吧,你有什么妙计。”

  顾长思无奈地看着他。

  苑长记一脸八卦相。

  “没有什么妙计,从我桌子上下去,坐我宣纸上了。”顾长思从他屁股下面抽出纸张,“如你所说,就是凑巧,他聪明、功夫又好,我留他在身边……”

  苑长记眼瞧着他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微,最后底气不足地噤了声。

  他笑道:“是不是将他当什么秘密武器?跟我还不能说么,他——”

  “我有时候看到他,会有点难过。”顾长思打断了他,也打断了他上扬的唇角,“或许和我那失去的记忆有关?看见他,总会让我生出一种莫名的、想要亲近的感觉。也或许是同类相近?毕竟他说,他也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什么叫他没有过去?”

  “他也不记得之前的事了,”顾长思把宣纸叠好,放进柜里,“二十二岁之前的,他不记得了。这么算来他也没记得什么,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一向带笑的苑长记闻言瞬间血色尽褪,脸色惨白。

  *

  集市上人声鼎沸,霍尘双手交叉叠在脑后,漫不经心地晃悠着。

  王府里有专门采购的小厮,哪里需要他动手,只是苑长记一脸高深莫测,他也无意去凑这个热闹,寻个借口就跑了。

  嘉定城四四方方的,修建得十分规整,之前他当捕快的时候几乎走过每一条小巷,因此逛起来轻车熟路。

  从眼前的大街往前走,数三条路后右拐,再走个十来步能看到一条悠长的小巷,小巷尽头是一家酒肆,他家的酒水醇香浓厚,平日不当值时最喜欢买来喝。

  他刚拐进去,还没闻到勾人的酒香,就先闻到了熟悉的皂角味。

  梁执生眼神如鹰,在他转过来的那一刻就把人盯住了。

  他打了个招呼:“哟,师父,今日不当值吗——”

  话音未落,梁执生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跌跌撞撞地把人往巷子里带,脚步匆匆忙忙。

  “慢点儿,慢点儿,要摔了,师父!”

  梁执生来到酒肆隔壁的一间空房子,推开门就把人扔了进去,这间房子的窗户用黑布罩起,在上午太阳正烈的时分也照不进一丝阳光,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咣当”,梁执生跟了进来,反手关门上锁。

  霍尘捂着后腰:“哎哟,师父,我的腰被你这一下拧得不轻……”

  “刷——”眼前一簇火苗跃然而出,照亮了屋中第三人锐利桀骜的五官。

  霍尘揉着后腰,瞥了那人一眼,视线顺着余光瞟到了他残缺的胳膊上,又面无表情地移开。

  梁执生当即抱拳:“王上,人我带回来了。”

  哥舒骨誓从阴影中慢慢起身:“霍尘,你就是这么报答我对你的救命之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