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镇上天色完全变黑,街上店铺都已经关门,道路伸手不见五指。

  李二泉记得余宅的路,听蒋辽说完立马调转方向,匆忙抵达后跳下车去拍门。

  以前过来门口都有护卫,看到紧闭的大门,蒋辽动作稍停,背廉长林走过去。

  大门打开一道缝,护卫正要询问,看到后面沉脸急色的蒋辽,马上开门让他们进来。

  “钟大夫在不在?!”廉长林每次过来都是钟立辰定的时间,蒋辽担心他有事外出不在府上。

  “在的,我去请钟大夫,你们快进来。”另一护卫跑去请钟立辰。

  余宅内灯火通明,蒋辽脚步匆匆走去问诊间,忙事的下人纷纷给他让路。

  进到房间放下廉长林,摸到他冰冷发僵的手,蒋辽双手捂住不停给他搓热。

  廉长林昏迷不醒靠在蒋辽身上,模样太吓人,李二泉几次往外张望大夫迟迟不见来,焦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赶到房间看清廉长林的脸色,钟立辰眉间凝起走过去把脉,脸色一变吩咐进来的药童:“马上准备药浴!”

  然后提笔快速写出几张药单给决明。

  下人过来通知时余枫正拉着钟立辰对弈,跟着过来看到了无生息的廉长林,再看心思全在廉长林身上的蒋辽,他收起心里的疑问等在旁边。

  房间太大对廉长林病情不利,钟立辰写药单时让人送他去北院客房。

  蒋辽闻言直接抱起他,让府上的人带路,进到客房他按吩咐把廉长林放进浴桶。

  “去拿被褥,把府上能用的暖炉都拿来。”钟立辰吩咐下去。

  一帮人进进出出把东西准备好,蒋辽站在浴桶外扶稳廉长林,很快就有人提热水进来。热气瞬间弥漫开,水浸到腰上廉长林却都没有任何反应,蒋辽面色沉了几分。

  村里有人就是冬天掉河里没了,李二泉看的很不好受,站立难安转开眼。

  钟立辰开药箱取银针,在廉长林头部施了几针,随后按压他前臂的穴位。

  期间暖炉送进来,小房间逐步升温,烧好的药水一桶桶倒进浴桶没过廉长林肩膀。

  正常泡这样的药浴很快就会有反应,廉长林仍然不见任何起色,蒋辽护着他脑袋,沉默站在旁边。

  一直不停刺激手部穴位,钟立辰手指很快发酸脑门冒出汗珠,半个时辰后他松开手,回头对焦急等结果的两人说起情况。

  “以前底子弱落了病根,如今寒气入骨反噬的厉害,施针疗效甚微。”钟立辰顿了顿,从医后第一次说出听天由命的话,“已经让人去熬药,等喝完药……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蒋辽眼前恍惚了下,低头看靠在他手上的廉长林,手往内收紧护住他,不让他失力跌进水里。

  “这!大夫你再想想办法,你都没法子谁还能救他……”听天由命不就是没救了,李二泉一听就急了。

  “府上已经替你们收拾出房间,你们都出去吧,”钟立辰肃声强调,“病人需要静养。”

  现在房间暖烘无比,蒋辽站在廉长林身后,手上清晰地感受到他体内迸出的寒气。他的身体没被烘热哪怕一点。

  “我在这里看着他。”蒋辽垂眼看廉长林,语气近乎平稳,脚步站的坚牢要看着人转醒。

  药浴要泡足一个时辰,让他在外面干等想必是等不住,钟立辰只好让照看的药童退下。

  “我也在这儿看着。”李二泉跟着道,在外头他是坐不住的。

  “留一个人照看就行,你们商量吧。”房间本就偏小,现在站了几个人更显窄小,钟立辰说完走去窗户,几扇窗都打开留出缝隙。

  “林子明儿醒来我还得赶回去跟家里说,梅子他们今晚肯定都担心坏了,蒋辽你在这儿陪着林子。”

  蒋辽面上没多表现出来只是比平时沉默些,心里肯定更担心廉长林,李二泉没跟他抢,出去前又道:“林子肯定会没事儿的,你别担心。”

  “我知道。”蒋辽回他,眼睛还是看着廉长林。

  余枫吩咐下人带李二泉去房间,最后望了眼看似平静的蒋辽,没再说什么和钟立辰走出去。

  他很久没见过钟立辰对病人束手无策,只能无奈说出看病人自己造化听天由命这种话。

  廉长林的情况,很不妙。

  药水断断续续添换过几次,施了针不能移位,廉长林需要有人一直扶着,下人询问过几次蒋辽都回绝了,直到药浴结束钟立辰过来除针都没让任何人经手。

  除完针,蒋辽扶廉长林起来,替他换上干净的里衣,送他到床榻躺好,盖上厚实的棉被,站在床边看他。

  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施力,蒋辽手部早已经发麻,良久都没找回实感。

  没过多久熬的药终于送过来,刚才替病人换衣服都是蒋辽亲力亲为,他接过药碗药童就退出去带上门。

  廉长林没有意识,药根本喝不下去,蒋辽硬灌进去捂住他的嘴,药没流出来却怎么都咽不进去。

  “一定要让他喝下去,不然方才施的针和药浴,就都白费了。”

  熬的药是重中之重,若是喝不进去,恐怕……钟立辰眉头锁起,虽然已经猜到会如此,但情况远比他料想的要严重。

  药碗放到旁边桌上,蒋辽扶起廉长林让他靠着床头,端起碗灌药进嘴里,捏着廉长林下巴把药渡过去,手指在他喉结处上下滑动。

  廉长林眉眼紧闭,毫无生息。

  喝下去。

  快喝下去。

  我让你喝下去!

  蒋辽动作急躁,重复这个动作不知道多少遍,指腹终于察觉到轻微的滚动。

  廉长林喉结起落,把药喝进去了。

  蒋辽来回几次喂他喝完药,让他躺回床上,干咽起嗓子时才察觉苦涩的药味在嘴里久居不散。

  药喝完如今能做的只有等待,钟立辰给他倒了杯水:“下去休息吧,我让人守在这里,有情况会马上通知你们。”

  蒋辽接过水杯,回头看廉长林:“不用,我在这儿看着他。”

  寒气入体太重,能吊着一口气挺到这里实属奇迹,廉长林更像是有什么执念,若不是有人值得想必无法坚持到现在。

  钟立辰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抬眼看蒋辽,刚才只是告知并没想劝他:“我让人在隔壁房间候着,有事可直接找他们。”

  李二泉的房间安排在附近,不放心廉长林半夜过来了一趟。蒋辽不知道在床边坐了多久,让他回去休息最后反倒被蒋辽劝了回去。

  床边放了多个暖炉,蒋辽的外衣早已经解开,用上两层棉被廉长林还是浑身发冷发寒,蒋辽很久都捂不热他的手。

  突然,廉长林身体冷颤抖缩了下,皱着眉神色难受,一闪而过消失太快,蒋辽愣愣看了半晌才确认不是错觉,他松手放开廉长林,小心掀开棉被躺进去,抱住他时像抱了块冰窟。

  蒋辽把人搂紧,直到后半夜终于感受到怀里弱不可察的体温,他抬手摸廉长林的脖颈。

  脉搏虽然孱弱却实实在在地跳动,蒋辽舒了舒气,却依然睁着眼一夜未合。

  卯时,天光暗沉,屋外冷萧无声。

  蒋辽听着廉长林平稳下来的规律心跳,起伏落下……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脖子被羽毛轻轻扫过,然后一下又一下,很像……眨眼的频率。

  蒋辽心里猛的一怔,扶着廉长林肩膀,脊背往后退开,低头看去。

  怀里的人又眨了下眼睛,并没有清醒过来,如同平时早上醒来需要时间回神,迷糊地抬头看他。

  “醒了。”蒋辽的声音发哑。

  廉长林神色茫然,下意识靠回去,埋头贴到他脖子。

  蒋辽愣了片刻,松开他起身下床,开门出去让人请钟立辰。

  好好靠着的暖意消失,廉长林不满转头看去,蒋辽走太快他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背影。

  钟立辰过来花了点时间,李二泉睡不踏实听到外面的动静赶忙起来看,最后跟着他过来。

  “没有大碍了,”钟立辰把完脉对他们道,“不过要在府上多留几日,等吃完药再观情况。”

  两人都没睡好,蒋辽看着更是一夜没合眼,现在总该放心去休息了。

  “太好了!我就说老天爷保佑肯定没事!”廉长林醒了脸色又好转起来,李二泉悬着的心放下,“我得赶紧回家告诉梅子,她昨晚上肯定睡不踏实。”

  还有壮子估计都被吓傻了,李二泉说着就要走,蒋辽拦住他:“外面天黑不安全,等天亮再回去。”

  “一高兴给忘了,”李二泉看了眼外面,“那我先回去补补觉,养好精神天亮就回,蒋辽你赶紧回房睡觉去,守一夜了都……”

  廉长林逐渐清醒过来,转眼看蒋辽,刚才,原来没看错……

  钟立辰又交代了几句,和李二泉走出去,蒋辽回头给廉长林掖好被子,站在床边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蒋辽守了他一夜,确认他没有大碍撑不住眉眼露出疲态,廉长林既想让他回去休息又不想让他回去。

  刚从鬼门关走了趟,廉长林没有平时会掩饰,虚弱地眼巴巴望过来,心里想什么全表露在脸上,被这样看着蒋辽哪里还走得了,何况他也没想出去。

  “睡吧,我不出去。”

  蒋辽话落,廉长林后背往床里让,给他腾出位置。

  “我不困,坐着就行。”

  病恹恹躺在床上的人掀开被子就要起来,脑子都不清醒就知道跟他犟,看来是真没事了,蒋辽按住他的手,对视片刻败下阵来让他躺好,自己坐到床上。

  廉长林脑袋虚靠着蒋辽大腿,脑子越来越清醒,他眨了眨眼,昨晚的记忆逐渐回现。

  咬牙强撑着从山脚走回去,在家里晕过去前靠到蒋辽身上……虽然不清楚之后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蒋辽定是连夜送他来镇上。

  廉长林抬头看,蒋辽手掌护在他耳后,定眼望着前面出神,原本疲惫的双眼已经不见半点倦意。

  一整晚都在担心廉长林,现在他脱离危险醒来,蒋辽才有心思回顾他突然落水的事,那些没有及时发现的细节被他一一捡起。

  他低头看,刚才一直盯着他的人已经察觉到他在想什么,垂眸思虑起来。

  蒋辽并不想他刚醒来就提这事,但看他现在都不消停,没忍住开口说起。

  “壮子说,推你下水的人,堵在岸边不让你上岸。”

  廉长林眨了眨眼,眼眸轻起又落回去,没抬头看他。

  “是廉青松?”蒋辽问的平静也肯定。

  已经料到他后面会说什么,廉长林低头想回避,碍于头顶上的目光太过强烈,最后只能如实点头。

  “他就站在你前面,要对你下死手,你不会看不出来,”蒋辽语气平静到可怕,“看出来了,你会躲不开?”

  廉青松当时即使站的再近,哪怕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突然被推下水普通人可能会闪躲不急,但廉长林被他训练到现在,他要占到他便宜都要费一番功夫,更何况是在已经有察觉的情况下,会轻易被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推下水?

  事已至此瞒不过蒋辽,如今他在气头上,廉长林不能承认更不能否认,脑袋抵到他腿上,伸手抓住他衣角。

  蒋辽念着他大病初愈,忍了下还是没忍住脾气:“廉长林你是活腻了还是觉得自己命大?老天对你不薄阎罗王不会收你?寒冬腊月把自己往河里送,昨晚过来钟大夫要是不在你有几条命在?”

  “他对你下死手有的是办法收拾他,需要你大冬天命都不要往河里跳?!”

  蒋辽怕再说下去会忍不住动手敲开他脑瓜看看里面是什么构造,眼不见为净掀被子起来。

  衣角被挣开,廉长林坐起来抓住他不让走,蒋辽冷眼看过去,他紧闭着唇,垂头示弱,但眼底却异常固执。

  蒋辽是气他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但即使重来一次遇上当时的情况,哪怕再次性命垂危……他照样会那样做。

  “放手。”蒋辽语气发冷。

  廉长林抓紧他的手不放。

  蒋辽没再说话,廉长林等了一阵,抬眸看他。

  “看什么看,醒了就不用睡了?”还是冷冰冰的,不过语气没有刚才重了。

  “不睡就坐好来!”被子都不盖,自己身体什么样不知道吗。

  廉长林神色犹豫。

  “进去坐好,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气头上的蒋辽更加捉摸不透,怕真把人气走,廉长林短暂迟疑了下,松开手挪回去靠坐好,棉被盖到腰上。

  虽然配合的好好的,但明显的一副蒋辽要是出去他会马上起来拦人的模样。

  “……”

  蒋辽没有出去,转身倒了杯水。

  看着近在眼前的水杯,廉长林愣了下。

  他醒来就想喝水,但靠着蒋辽太舒服,哪怕再渴都不想蒋辽离开,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

  廉长林对着水杯半天不动,看样子似乎还想他再帮到底,蒋辽催他:“自己拿着喝。”

  抬眸望了他一眼,廉长林视线落回去,虚弱无力磨磨蹭蹭,半天端不走杯子。

  蒋辽不惯着抬手就灌,对着他没有多少血色的脸到底没舍得下重手,半道收了力,不过他低估了自己气头上的力道,松手后廉长林脸上被捏出两道指印。

  刚遭训完话又被粗暴对待,脸上很不适廉长林想抬手揉拭,碍于不确定蒋辽气消没有,半垂着眼不敢冒进,小心翼翼的样子看着着实有点惨。

  而且这么一看,脸上的指印更是显眼,貌似还加重了点,颜色更深了。

  蒋辽:“……”

  伸手给他揉脸。

  上辈子真是欠他的。

  –

  天刚亮李二泉就过来了,和蒋辽说完又叮嘱起廉长林,最后出门赶牛车回去。

  解决廉青松要尽早,免得时间拖下去他想出对策。

  廉长林要在府上住几天,怕他无聊,蒋辽走之前去大厅从余枫的书架上给他找了几本书。

  带着书进去房间,早上的药正送过来,黑漆漆的是昨晚那种药,貌似还加了什么,看着苦闻着味道更苦。

  廉长林喝了一口就放下碗。

  三岁小孩还嫌药苦,蒋辽嗤了他一眼,把书放床头。

  廉长林弱兮兮看过来想打商量,蒋辽通通无视掉,冷漠无情命令他:“快点喝完。”

  药真的很苦,廉长林闻着就有些反胃,看着药碗,低头不动。

  皱个眉仰下头就喝完了,事儿那么多,病一场胃都变金贵了,蒋辽心累,最后妥协:“……回来给你带糖。”

  廉长林抬头看他,刚动了动嘴,蒋辽更无情地掐断他的小心思:“别想讨价还价,不然一颗都没有。”

  廉长林端起碗,不情不愿喝完药,最后连喝了几杯水勉强把胃里的反应压下去。

  嘴里太苦,他拿书翻看分散注意力,不过药起效很快没翻几页犯起困。

  躺到床上时察觉蒋辽要出去,他瞬间清醒,抓着蒋辽的手不让走。

  蒋辽回头看他,这时才突然意识到,廉长林对他似乎太过依赖了,还有某些被他忽视、或者说被他刻意忽视了的东西……

  垂眸错开径直望过来的目光,蒋辽拍拍他的手:“睡吧,出去办完事情就过来。”

  廉长林紧抓着他不放,眼神询问他时间。

  “刚才看的书,等你看完就过来了。”都已经开始犯迷糊还犟的不行死活要个确切答复,蒋辽余光扫到桌上的书随口敷衍了句。

  廉长林盯着他确认了几次,手终于松开,却滑到他手上在他掌心写字。

  蒋辽看完又想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