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天作坊建成完工,蒋辽监督收尾没去镇上,在村里跟了一天。

  说出作坊建完他就搬出去那天起,廉长林再没去看过作坊,也不想听他说任何作坊的事,下午结完泥工队的工钱,蒋辽猜他回村后应该不会过来。

  然后又想都大半个月了不至于还接受不了他要搬走,而且作坊是他们合伙建的,总不能以后这边的事都丢给他。

  廉长林回来会从外面经过,避免跟他错过蒋辽就没先回家,最后却只等来周梅和李二泉。

  路过拐个弯走几步就到了都不乐意进来,回家要是发现……蒋辽想着有点头疼,估计到年底都不一定会搭理他了。

  廉长林一进到家就发现了异样。

  这段时间蒋辽给他买了很多东西,吃的用的淘回来一大堆,早上出门前还随意摆在高堂的零嘴已经用竹筐归类放好,小书架里塞满的书也整齐有序排开。

  屋子特地打扫过,一眼望过去全是他的东西。

  看到后院空荡荡的晾衣竿时廉长林愣了愣,转身快步走回去推开蒋辽房门,惊在了原地。

  房间的物品一直都少,现在入目只剩零星的摆件,被褥叠放在床尾,衣箱包袱贴靠在门边等着随时取走。

  廉长林垂眸缓回神。

  又想先斩后奏,就这么迫不及待,一刻都等不了吗?

  一点痕迹不留下,是以后都不打算回来了……廉长林失神落魄关上门。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的,他不想从蒋辽嘴里听到离开的话,作坊竣工期越近他心里越煎熬。蒋辽执意要搬出去,除了回避他什么都做不了。

  做不到若无其事,更不敢面对等下回来跟他开口的蒋辽,廉长林漫无目的走出去。

  推开院门抬头看去,天边火红的云霞烧得刺眼,低低垂垂就要掉到地上。

  “林子你上哪儿去?我也要去!”壮子突然从旁边蹿出来。

  他跟村里的小伙伴疯了半天,别人都被叫回家了就他没玩够专门跑来找廉长林。

  “是不是捕鱼去?去吧去吧,你都多久不带我去捕鱼了……”壮子又催又劝缠着带他去,棉衣敞开满头大汗都不消停。

  以前经常带壮子去河里捕鱼虾,这时候鱼虾太小吃不了他都能玩半天,廉长林无奈笑笑,给他抹掉脑门的汗回去拿鱼篓。

  路上碰见几个劳作回来的村民从旁边的小路出来,小路比外面低中间又隔着草木,他们顾着聊天没注意到外边有人。

  “去一趟县里得花多少钱啊,要给人打点自个儿也要吃喝,他们家还出得起钱?”

  “要搁以前家里还有地肯定能行,现在估计够呛,欠那么多钱指不定还到什么时候呢。”

  “家里头省着点吃,攒起来要不够再找人凑说不准能凑出来,也说不准人到时候巴结上有钱的员外了,哪儿还用得着愁钱的事。”

  “得了吧,要能巴结早巴结上了,不看看她儿子啥样,没出发呢就整得跟考上了一样,那气派需要巴结谁?再说人有钱的又不傻,光拿着钱哗哗扔出去打水花啊。”

  “要说还是林小子有出息,看看这生意做的,多大的坊子说起就起了……”

  今年赶考的人都已经回来,廉青松榜上无名。

  廉长林不关注这些,会知道是最近村里人都在谈,路过时免不了会听到几句。几个村民继续聊着走出去,后面说的什么他没留意。

  村里捕鱼基本都是去山脚下的大湖,廉长林没带壮子过去,而是去旁边的小溪下鱼篓。

  壮子贪玩,鱼篓下水没放好就扑进旁边的草丛追麻雀,草长得高又茂密,他猫下身子廉长林就只能从抖动的草叶间确定他的位置。

  带他过来十次里有八次会跑开,不是抓蜻蜓逗蚂蚱就是扑兔子,根本静不下来。

  壮子经常到这边打青草附近的路都跑熟了,虽然贪玩但不会跑远让他找不到,廉长林回头重新挑地方放好鱼篓。

  家里整天不是骂骂咧咧就是哭哭啼啼,今天因为一点小事又吵起来,廉青松心烦气躁看不进书摔门出去。

  村里都在议论他赶考落榜,碍于现在他是村里唯一考秀才的人,不敢当着他面说什么只会躲在背后嚼舌根,廉青松出来听到黑着脸往小路走。

  天越来越冷,他出来的急没穿外衣,很快被冻得直打哆嗦,准备回去时突然看到远处的人,廉青松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

  赌坊的人去书院闹事,他被打得脸上全是伤躺了两天去不了雅集,交好的同窗和他离心,学业一落千丈,这一切都是廉长林害的。

  赶考前偶然得知王丁家里缺钱,廉青松怂恿他偷钱就是不想廉长林好过。

  人心贪婪只要他尝到一次甜头,以后肯定收不住手,谁知那个蠢货没得手几次就被发现了。

  王丁根本不足为惧,廉青松不担心会被他拖下水,结果廉长林没把他送官就只是辞退他。对别人仁至义尽,亲奶奶去找他却避而不见,廉青松当时就发誓日后中榜一定加倍找他还回来。

  现在家里没钱再供他读书,凑不到钱他明年就无法去县城赶考,赌坊的人隔三差五上家里磋磨他们,廉长林害他们每天都过得水深火热,他自己的日子却越过越好。

  仅凭一张水车图就攀附上知府,在镇上开铺子不愁生意,前段时间得到宫里的赏赐如今更是在村里开起作坊……小时候比不过他,现在连他哑了都比不过,廉青松不甘心。

  “现在你满意了?!看我笑话你很得意吧!”

  壮子又蹿的没影,廉长林走出小溪,听到这声他转头看去,廉青松站在溪口处,冬衣新服遮不住周身狼狈潦倒,在他面前却依然气傲心高。

  不想跟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廉长林很快转开目光,望了眼一动不动猫在远处草堆旁的壮子,他走到外面空旷处方便注意草丛里的动静。

  又是这幅冷淡不屑的模样,别人都可以看轻他,廉长林一个哑巴凭什么看不起他!

  廉青松看了眼不远处的湖,眼里的狠恶一闪而过,边走过去边道:“奶奶以前明明对你很好,你就不好奇,她后来为什么对你们不上心?”

  廉长林并不好奇,不过停下了脚步。

  “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廉家的种,”廉青松耻起笑,“你是你娘背着你爹——”

  听到前面廉长林已经猜到他后面会说什么,走过去握紧拳头用力朝他挥去,廉青松半边脸瞬间肿起,被打得头晕眼花没机会再吐出一个字。

  和蒋辽习武到现在,廉长林已经不会轻易被任何人激怒,更不屑主动对没有身手的人动手,但不代表他会任由别人恶言侮辱他母亲清白。

  眩晕过后廉青松艰难稳住身体,看到廉长林那张永远孤高冷淡的脸出现破裂,他扯了扯嘴角怜悯道:“这事家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你跟你爹被瞒在鼓里,要不是我们死守着没说出去,你们家,在村里就是个笑话……”

  廉青松说着话暗暗蓄起力,廉长林稳住脚步,不动声色留意他的举动。

  “林子我抓到了!”

  壮子高举双手突然喊他,廉长林分神看过去,廉青松猛地冲上来,廉长林被他推进湖里。

  “林子!”壮子扔掉麻雀冲出去。

  会对廉长林起杀心是没看到附近有别人,身后突然冒出声音,廉青松眼里恶光再起打算一不做二不休。

  然后冷静下来,李家孙子没看到他的脸,他出来久了没必要再冒险解决他。

  廉长林在水里冻得脸上不见半点血色,根本撑不了多久,廉青松恶狠狠堵在岸边不让他上岸。

  “大坏蛋敢欺负林子!我跟你拼了!”

  壮子跌跌撞撞冲出草丛,脚步声跑到身后廉青松才疾步走开。

  湖水寒冷刺骨,廉长林冻的嘴唇发紫,咬牙抓着湖草走上岸。

  “林子!”

  身上寒气太重廉长林不让他靠近,带他快步往家走。

  “林子我去找人!”以前村里有人大冬天摔河里被冻死了,壮子害怕廉长林也会这样,急匆匆跑出去。

  路上一个人都没遇到。

  阿爷阿奶去了地里,阿娘带二丫去伯娘家帮忙赶活儿,家里院门关着二叔二婶子还没回来,他喘个不停跑去作坊。

  “辽叔!林子,林子哇啊啊——”壮子再坚强懂事也只是个小孩,终于见到熟人忍不住嚎啕大哭,“林子掉湖里了……”

  蒋辽赶到家时廉长林刚换上衣服,进房间看到他的脸,蒋辽快速脱下身上的棉服给他穿上再给他披上斗篷。

  药箱放在房间里,蒋辽拿出人参片掰他的嘴。

  “张开,别咬。”

  廉长林死死咬牙看着他,竭力控制还是止不住浑身打颤,冷的意识模糊耳朵也冻坏了,不然怎么会听到蒋辽的声音跟着他发颤。

  他头发还滴着水,蒋辽用力掰开他的嘴把人参片塞进去,转身急忙打开衣柜扯出团不知道是衣服还是干布给他擦头发。

  发尾不再滴水,蒋辽转身要去生火炉烧热水,廉长林撑不住栽倒他身上。

  伸手抓上他手腕,蒋辽只触到冰凉。

  “二泉快去备车!”

  李二泉赶进屋里什么都没看清就听到蒋辽喊话,然后看到他背着廉长林快步走出房间。

  看到廉长林的脸色,李二泉慌忙跑去牛棚拉牛车出来。

  背着廉长林进去车厢,蒋辽搂紧他坐在自己腿上,手掌不停摩擦他发冷的脊背。

  周梅有孕在身走不快,心急火燎和壮子走在后头,李二泉赶车路过匆匆和她说了一声。

  “都是那个大坏蛋,他推林子下水不让林子上来,”壮子哭腔止不住,“二婶子,林子会不会有事——”

  “呸呸呸!啥事都不会有!”周梅赶紧捂他嘴,“镇上大夫都厉害,你上回到鬼门关了不照样把你拉回来,林子吉人天相肯定没事!”

  壮子刚才走在前面看到廉长林的脸色,心里害怕不敢再说,低头默默抹眼泪。林子回来后他再也不缠着他去捕鱼了。

  身上感受到的气息越来越弱,廉长林额头无力垂在他肩上,蒋辽搂紧他腰部护住他脑袋牢牢贴着自己。

  李二泉扬鞭赶车,木轮转的飞快驶进官道在暮色里急驰。

  廉长林身体变得冰冷,蒋辽屏住呼吸紧贴着他脖颈,手脚逐渐发寒,他已经感受不到他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