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进屋上炕。”王大伟推开门,示意黎英睿进屋。又冲老婆艳霞道:“你给那茄子炸上,我上老收家薅俩柿子。”

  王大伟打着伞匆匆走了,肖磊去车上拿东西。屋里就剩下黎英睿,好奇地四下打量。

  屋里铺着白色的瓷砖地,靠墙一张麻将桌。镶嵌式液晶大电视,对面放着实木的春秋椅。靠窗的地方,砌着一张大长炕。炕上铺着粉色的合成皮革,扔着小笤帚和扑克。

  黎英睿瞅了一圈,又出门看艳霞烧火。

  艳霞被他看得脸皮儿发红:“这外屋地凉,您上里屋,上炕。”

  “夏天也得烧炕吗?”黎英睿问。

  “得烧。不然有潮气。”

  正说着话,肖磊进来了。左手拎着皮箱,右手拿着除草铲和撮子(垃圾铲)。看到黎英睿皱起眉毛:“这块儿呛嗓子。进屋上炕。”

  黎英睿进了屋,坐到炕沿边上。

  “为什么招呼人上炕?”黎英睿孩子气地笑了笑,“我家可不招呼客人上床。”

  “不一回事儿。”肖磊蹲在地上,拿铲子刮着黎英睿皮鞋底黏的泥,“农村的炕不止睡觉。”

  “小肖老家在镇江哪儿?”

  “北四家子。就跟这隔一个村儿。”

  “怪不得。”黎英睿在他头上笑眯眯地道,“我看你一到镇江,人都活了。跟小猴子回山似的。”

  肖磊也笑了笑,没说话。把掉地上的泥巴铲到撮子里,又拿起炕头的卷纸,不客气地扯了一大截子。沾了点矿泉水,擦拭皮鞋面上的泥。

  黎英睿垂眸看着他的脑袋瓜,乖顺听话,像一颗硬邦邦的猕猴桃。

  “等雨停了,顺道去看看你家。”

  肖磊擦拭的手顿了下:“老家现在没人。”

  “你父母呢?”

  “没了。”肖磊薅掉黎英睿的皮鞋,攥了下他脚底板,“袜子潮了。换一双不?”

  年轻人的手心很烫,像一股电脉冲,顺着脚底大力打上来。

  黎英睿猛地一缩脚,栽倒在炕席上。肖磊站起身想扶他,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了。调头去箱里翻了一双干袜子,递了上来:“真搁这吃饭?农村菜口都重。”

  “没那么矫情。”黎英睿换了袜子,又悄声道:“你带没带一次性碗筷?”

  “带了。”

  “一会儿你就跟人家说我有乙肝。”

  肖磊不禁觉得好笑。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多弯弯绕,明明是嫌弃人家碗筷不干净,还得找个理由。

  “放心。没人挑(理)。”

  两人在王大伟家吃了晚饭。农村做菜都实诚,一大盘子一大盆子的。烧茄子,大拉皮,炸黄花鱼,排骨炖金针菜。

  黎英睿口淡,再加上肾病忌口。也就象征性地夹了两下,主要还是说话。

  话题刚回到‘精深加工’,王大伟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手背拍了拍媳妇儿:“霞,去,把那梨酒拿来。”

  “哎妈,我整那玩意能给人喝啊。可别给喝出好歹了。”

  “啧,那咋不能喝!都干净儿的,一点毛病没有。快去!”

  不大会儿,艳霞捧着个玻璃罐子回来了。王大伟接过来,正犹豫往哪儿倒,肖磊递上来个纸杯。

  琥珀色的酒,在纸杯里潋潋地摇。

  黎英睿闻了闻,小抿了一口。点头嗯了声,看样子是很喜欢。

  “全好梨,一点儿烂的没放。别的不说,就整这梨酒,我媳妇儿可是这一片儿的这个。”王大伟竖起拇指。

  黎英睿笑着问艳霞:“这是白酒泡的,还是用酒曲发酵的?”

  “发酵的。”艳霞道,“选熟透的梨,梨皮不能削。加点酒曲白糖,发两个月。”

  “真不错。”黎英睿称赞道,“除了南果梨,您酿过别的梨吗?”

  “都整过。秋梨,新疆梨,水晶梨,苹果梨,华盖梨。”

  “哦?”黎英睿眼睛亮晶晶地看她,“那以您的经验,哪种梨最适合酿酒?”

  “还得南果梨。”艳霞道,“其他的水分大,爱烂。香味儿也不够。”

  “我看这酒一点渣没有,是清汁发酵?”

  俩人就着酿酒唠上了,王大伟低声对肖磊道:“瞅你老板爱喝,过会儿你拿两罐放后备箱。”

  等吃完了晚饭,雨也停了,晚霞绚丽地铺在天上。

  “黎老板,再来啊!再来!”王大伟和艳霞站在院门口,冲着轿车挥手。

  黎英睿也笑眯眯地挥手道别。

  “去哪儿住?往X市去得俩点儿。要就近上县城...”肖磊倒着车问道。

  “去你家住。”黎英睿靠在副驾上,借着这点儿醉意脱口而出。

  肖磊吓得差点没怼大门上,一脚踩了刹车:“你要来我家住?!”

  “县城的宾馆我住不惯。”黎英睿撇开脸,“市里又远。我累了。”

  “我家还不如县城宾馆。那大农村土炕,你能住?”

  “没那么矫情。”黎英睿看肖磊不乐意,还偏去不可了,“就去你家住。要不就回大伟家。反正我不想坐车,一分钟也不想。这土路晃得我想吐。”

  肖磊瞪着眼睛看黎英睿。心道这梨酒难不成有40度?

  “行。来吧。”肖磊重新发起车子,往北四家子开。心想反正这人矫情,到地方看到条件就得反悔,没理由现在跟他犟。

  肖磊的家在村尾,靠大路边儿。六十平大的砖房,扣着挡风用的塑料大棚。旁边是个铁皮库房,门口扔着个锈车斗子。

  进了屋,紧挨着门的是炉子和铁锅灶台。灶台旁边是个小洗手池,池子旁是通往里屋的门。

  总共就俩屋。灶台前边儿是主屋,住肖爸、吕艳和肖莹。灶台后边儿是小屋,住肖磊和朱有路,还有原来养的老狗。

  久不住人的屋里一股霉气,黎英睿打了个喷嚏。

  肖磊拿小笤帚把炕上的灰扫了扫:“就这条件,澡都洗不上。去县城吧,我开快点,二十分钟就能到。”

  “不用。就住这儿。”

  肖磊听他这么说,也不再劝。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家,他其实也不想走。

  “那我去把炕烧上。”

  肖磊出去忙了。黎英睿四下看了看,就知道这不是肖磊住的地方,往小屋去了。掀开小屋门帘的瞬间,他一下子就猛住了——和王大伟家那种现代农舍不同,这屋像是穿越回了八十年代。

  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一张小窄炕。炕梢放着要散架的红漆橱子,垛着两条缎面被褥。被褥上盖着一层塑料布,破败寂寥。墙皮开裂发黄,靠窗的地方已经霉烂。地上放着个五斗柜,旁边是大红色老式暖水瓶。

  黎英睿走到炕边,看到红漆橱边戳着一块水泥板,水泥板上印着个脚印。

  “咋来这屋了。”肖磊迈进来拎起暖水瓶,“水好了,准备洗漱吧。”

  “这是什么?”黎英睿指着那块水泥板。

  “我妈脚印儿。”

  黎英睿不解地看着他:“这是有什么风俗讲究?”

  “没讲究。”肖磊走进来,把水泥板倒扣在炕上,“我爸砌猪圈,我妈不小心给踩了个印儿。人没了,起(抠)下来留个念想。”

  “你母亲什么时候过世的?”

  “我十岁前儿。”

  “我母亲也在我十二岁那年离世。”

  肖磊呆了一呆。他没想到,黎英睿竟会和自己如此相似。不仅同为长子,亲人得白血病、车祸离世,竟然连幼年丧母都一样。

  “我们很像。”黎英睿率先道。

  “你乐意跟我像?”

  “我不乐意又能怎么样?”黎英睿没听懂肖磊的意思,有点好笑地道,“我倒是希望有些事,我不乐意就不发生。”

  “不是,你不看不起我吗?”

  黎英睿愣了愣:“我什么时候说我看不起你?”

  “你不让我叫你睿哥。还让我摆正位置。说我脑子不利索,寒碜,算什么东西。”

  这直白的话一出,倒给黎英睿整语塞了。他支吾了会儿,哼了一声:“几句气话而已,你倒记仇。”说罢掀开帘子走了。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除夕快乐!!

  多炫嗷!可劲儿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