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箭比赛时,一般都不是只射一箭,最少也是五箭,然后取综合成绩。

  原因自然是因为影响射箭的因素诸多,毕竟箭靶距离较远,箭矢飞射去箭靶的过程中,中间会受到各种意外的影响,有时箭矢才射出去就吹过来一阵风,任你技术再高,这时也避免不了脱靶的下场。有时射手状态不好,失手射偏了也会影响成绩。

  听他同意,屿哥儿又道:“既然一箭决胜负,我们也不必论谁先谁后,同时进行如何?”

  赵朝贵当然同意。

  屿哥儿看他应得干脆,也不再多说,转身看向前面的箭靶。

  谢景行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要为他出头的屿哥儿,看他转过身,便在手中五支箭矢中挑了又挑,想要选出长得最标致的一只箭矢。

  箭矢都是同一规格,连箭矢后面的两片箭羽都是一模一样的家鹅翎羽,虽然五根箭矢别无二致,不过谢景行还是挑出了没有太多使用痕迹,看着最新的一支,接着就将其他四支箭矢随手递给了站在他身后的孟冠白。

  孟冠白双手捧住四支箭矢,心头莫名其妙,现在屿哥儿只需要一只箭矢了,剩下这几支箭矢都不配被谢景行拿在手上了是吧?非要让他拿,又不重!

  不过因为屿哥儿的话语和赵朝贵沉肃的脸色,校场的一行人这时候都莫名其妙不再说话,神情严肃,四周落针可闻,他只能在心中骂骂咧咧,怒瞪了谢景行一眼,然后将箭矢乖乖拿在了手中。

  等屿哥儿将握住弓身的左臂抬起,谢景行才将手中的箭矢递了过去。

  屿哥儿接过,冲着他微微提唇笑了一笑,然后架好箭矢。

  屿哥儿的动作很是干净利落,手指、手臂甚至是弓箭拿起的角度都极为流畅,像是做过千万遍,而他的神态看着也很是轻松,唯有看着箭间的眼神中稍微透露出些凌厉感。

  第一次见到一位汉子同一位哥儿比试射箭,所有人都时刻关注着屿哥儿的动作,他府学子看着屿哥儿这一套一套的毫不拖沓的举动,本还觉得一个哥儿于弓箭一道上就算再厉害该也是比不上汉子的,可此时却不知为何微微提起了心。

  一旁的赵朝贵看似淡定,却也用眼角余光注意着身旁之人,将屿哥儿的动作尽收眼底,发现他无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明显是精于射箭的,心更是悬了起来,就算是要同家中长辈比试射箭,他也不曾这般紧张与忐忑,甚至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些担忧。

  现在围着他们二人的已快三十人,若是他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射箭上输给一位哥儿,他脸皮一颤,不敢再想。

  可此时他心中的种种想法无人在意,谢景行眼含欣赏看着屿哥儿,就算不提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只看着他自信的神态,洒脱轻盈的动作,他也会被吸引住全部心神。

  不过通州府学的学子们却不像谢景行和屿哥儿这般轻松,他们几乎都是双手紧握成拳,眼中紧张之色尽显,尤其是想到谢景行的射箭水平,他们更是恨不得在心中求神拜佛。

  时梦琪则和潘婧雪站在一处,潘婧雪比她高了一个头顶,她缩在潘婧雪后面,她从未听屿哥儿说过他还会射箭,虽然知道屿哥儿会提出同人比试定然有所依仗,可心还是悬着,手不自觉紧紧抓住了潘婧雪的手臂,将头躲在了潘婧雪的肩后,嘴里悄悄念道:“老天保佑,菩萨保佑。”

  温嘉和白苏双手紧握在一起,心悬在半空,眼也不眨地盯着屿哥儿的侧影。

  箭在弦上,弓被直直拉开,弓弦崩出一个完美的角,屿哥儿的视线沿着箭尾、箭间看出去,最终将视线落在了靶心上。

  如过去千万次那般,他的心中无比镇定,起不了一丁点的波澜,弓在他的手中如臂指使一般,手指一放,箭矢疾速地往前飞去。

  赵朝贵的动作也很是利落,可不知是他一直注意着屿哥儿的原因,还是心态不稳,在发现屿哥儿已经将箭放出去时,他手忽而一颤,箭矢也脱了手,紧随其后射了出去。

  他双眼瞪向前方,心中唯有两个字,“遭了”!

  所有人的目光直直跟着箭矢往前而去,顷刻间,箭矢便落在了箭靶之上。

  周朝极为安静,箭矢扎在箭靶上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只是五十步,在场也并没有眼神不好的人,结果便清清楚楚印在了众人眼中。

  箭尾还在细颤,可箭尖已经凛然不动,一支射在靶心边缘,险险扎在环线上,而另一支箭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扎进了箭靶的正中心。

  大炎朝的箭靶做的不像华夏现代那般精细,若按照华夏现代的说法,大炎朝的箭靶只被分成了五环,最中间以红色或黄色染料涂了色,被染上色的面积几乎约有成年女子手掌大小,这一整块儿就被称之为靶心,靶心外还有四个圆环,中间以黑色细线相隔。

  而在靶心的最中间又以黑色染料涂上了色,不过拇指大小的一块圆点。

  此时赵朝贵的箭矢就正是射中了靶心边缘的黑线,而屿哥儿的箭矢居然就正正扎进了靶心中间的那一小块黑色染料。

  屿哥儿连结果都不看,直接将脸偏向谢景行,脸上赫然是求表扬的神情。

  谢景行也未看向箭靶那方,对上屿哥儿亮晶晶的大眼,他将双手举起来对屿哥儿直直地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屿哥儿当然懂他这个手势的含义,双眼立刻弯成了月牙。

  可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皆是满眼震惊地看向箭尾终于停止颤动的箭矢。

  除了负责教授他们骑射课的教官,他们还从未见过哪人能将箭矢射在正中心的,就是教官们有时失手,箭矢也会落在靶心外,这个小哥儿怎会这般厉害?

  而通州府学的学子则是震惊之中夹杂着迷惑,他们不会是全体眼花了吧?屿哥儿真是由谢景行教授的射箭,可这差别也太大了,就算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说法,可这也不能解释眼前的场面啊。

  屿哥儿得了谢景行的表扬,才转过身看向一旁的赵朝贵,隐含傲气道:“我胜了。”

  温嘉听了屿哥儿的话,一把抱住白苏,兴奋地跳着叫:“啊啊!赢了!”

  白苏和潘婧雪眼中也是异彩连连,没想到屿哥儿作为一个哥儿,居然能在射箭上将汉子都比下去,真是吾辈楷模。

  赵朝贵的表情僵硬又颓唐,听见屿哥儿的话更是连肩膀都垂了下来,眼神中还剩的那些精气神儿也跟着散了,他嗫嚅着嘴唇,最后还是说道:“是,你胜了。”

  两人的话唤回了周围人的神智,他府学子将视线落在屿哥儿和赵朝贵身上,看着赵朝贵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们也有些尴尬,毕竟赵朝贵的意图他们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就算有人心中不赞同却也并没有阻拦,而赵朝贵此时却输了,还输得彻彻底底,他们心中也不好受。

  通州府学学子则是与之相反,心中都觉得痛快,方才被赵朝贵所逼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现在不过短短时间,两方情势却已完全倒转过来,他们当然痛快。

  可是看着赵朝贵,他们痛快之余也有些怜悯,刚刚扎在箭靶正中心的箭矢还回荡在他们眼前,这般厉害,就是他们上去也胜不了,甚至还会输得更惨。

  不过这也是赵朝贵自己招来的,此番比试可不正是他挑起的吗?现在输得颜面扫地也得自己承受。

  赵朝贵承受着所有人的视线,眼神直直盯住地面,不敢抬起头,不用想也知道此时周围人的眼中肯定都是嘲笑,他握住弓身的手臂发白,连嘴唇都跟着轻轻颤抖着。

  时梦琪最晚看到结果,她刚才一直在闭眼念叨着求神呢,等她看清了屿哥儿正对面箭靶上的箭矢时,脸上的紧张顿时全不见踪影,满脸兴奋看着屿哥儿的背影,她心中佩服,心中担心不再,可却升起了一丝奇怪之意,没有多想,脱口而出道:“谢景行射箭射得那么烂,你说你是他教的,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输呢,怎么你这做徒弟的比师傅厉害了这么多?”

  赵朝贵猛然抬起头,视线落在谢景行身上,眼里满是错愕。

  他府学子们顿时哗然,他们没听错吧?谢景行射箭射得烂?

  通州府学学子心中一咯噔,好不容易由屿哥儿出头将赵朝贵击败了,现在他得知了谢景行的箭术,不会又要起波澜,再同他们比试吧?

  时梦琪见了众人的神态变化,才恍然自己刚才好像将谢景行的底给露出来了,一把捂住嘴,眼露懊恼之色。

  丘逸晨连忙过去将她挡在身后,对着屿哥儿和谢景行扫过来的视线呵呵傻笑。

  屿哥儿眼中生出一丝恼意,可更是无奈,事情明明如他所料,可却偏偏毁在了时梦琪的一张嘴上。

  唯有谢景行,他被所有人盯着仍然坦然自若,拍了拍屿哥儿的后背安抚住他,抬眼看向赵朝贵,对上他紧迫逼人的双眼,不紧不慢地道:“不瞒大家,刚才屿哥儿说岔了,他射箭不是我教的,反倒是我的箭法是由他教导出来的。”他淡淡一笑,“只不过‘名师出不了高徒’说的就是我了,我的射箭水平至今仍然享誉整个通州府学。”

  他最后还浅浅开了个玩笑,通州府学学子们也很是配合,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孟冠白更是高声道:“确实是差到享誉整个通州府学。”

  这话一出,通州府学学子们更是笑出了声。

  双方之间尴尬而沉默的氛围登时一松,就连他府学子们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此时谢景行才又问道:“赵兄是还欲同我比试一场吗?”

  屿哥儿跟着将视线看向了赵朝贵。

  赵朝贵看着谢景行泰然的神情,回想起昨日到今日的种种,谢景行大出风头也不骄,而此时坦然承认自己短处也不馁,脸上火辣辣的,他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一般,想要引人注意最终却是自己失了脸面,他人还全不在意。

  可是不知为何,心头虽然堵得慌,却反倒没有方才那般沉甸甸的感觉了,或许他该承认他确实不如谢景行,无论是才学还是心性,也该学着谢景行一样坦然承受自己的失败。

  赵朝贵脸色通红,垂身一拜道:“是我技不如人,我甘拜下风。”

  谢景行侧身一让,言道:“击败你的是屿哥儿,可不是我。”

  赵朝贵一愣,又对着屿哥儿拱手一揖,“哥儿确实箭术过人,我远远不及也。”

  谢景行听他说完了,才看见屿哥儿像小猫一样圆溜溜的眼睛中渐渐褪去警惕,忍不住想抬手抚向屿哥儿的眼睛,可手抬至一半,身后却有脚步声传来。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今日不该没有骑射课吗?怎么校场里还这般热闹?听说你们府学里放了半日假,难道你们是想通了,知道花时间来练习骑射了?”

  是骑射课的岳教官,和之前的齐教官一样都是卫所的总旗,他声音洪亮,脸上带着平易近人的笑,看着却不是齐教官那种明显的武官模样,身体修长,五官普通可脸色白净,看着也比齐教官年轻许多,唯独他的步伐大开大合,倒是与武官同出一辙。

  只是他脸上的笑没挂多久,等他走近,先是看到通州府学学子对面的他府学子,他作为通州府学的骑射教官自然是熟悉通州府学学子的面孔的,至于这些他不认识的人,不用多想他就猜到肯定是外府来通州府学参加会讲的读书人。

  会出现在这里应是被通州府学学子带来练习骑射的,这个他倒是没有意见。

  不过,他将眼神落在人群之中明显较矮的几位哥儿和躲躲藏藏想要往两位汉子学子身后躲的女子,脸色大变,严声问道:“这校场里面怎会突然出现女子和哥儿?门外的兵士们是怎么守卫的?”

  他方才带着笑意还好,此时沉下脸,武官威严尽显,吓得在场的所有学子都不敢出声,屿哥儿也自知理亏,挪着脚步向往谢景行身后藏过去。

  温嘉和白苏更是慌张四顾,想要找个地方躲着,可却连脚步都不敢动一下。

  谢景行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尴尬地立在那里。

  没有人答话,岳教官将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又落在了他们身后不远处,围墙下的几个木箱便印入了他眼中,他眼睛微微一眯,箱子后围墙顶上的榕树岿然不动,满树翠绿叶片在忽然而来的一阵风下哗哗作响。

  证据都还在,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倾刻间便理清楚了,怒极反笑,“你们这群人可真是大胆,知道校场里平日不能带女子和哥儿进来,居然敢瞒过士兵们的眼线通过爬树私自进来。”

  他脸上怒意尽显,“好啊,自通州府学建立以来,在这校场里面练习骑射的学子不知多少,还是头一次出现此种情况,你们可真是好样的。”

  他将视线落回屿哥儿五人身上,沉下脸道:“可不能让你们开了这个头,到时一个个地都跑进来,成何体统,现在,你们全部给我绕着校场跑二十圈,好好反思自己的错误。”

  他府学子面面相觑,也包括他们吗?

  看着他们还不动,岳教官脸黑了下来,“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孟冠白将手中的箭矢往旁边桌上一扔,连连摇头道:“不,不用了。”

  别看他们这个岳教官脸挺白,可心黑着呢,他头一次这么想念齐教官,若是齐教官发现的他们,求求情说不定就被放过了,可岳教官做的决定谁也改不了。

  他当先跑出去,其他通州府学的学子也陆续跟上。

  屿哥儿和时梦琪几人脸垮了下来,二十圈啊!他们能跑完吗?可是在岳教官的虎视眈眈下,他们也只能跨出脚,丘逸晨、吕高轩和谢景行落在最后,将屿哥儿一行五人带上,开始绕着校场跑圈。

  最后他府的那些学子被岳教官一瞪眼,也不敢吭声,跟上了通州府学学子的脚步。

  这下好了,整整二十圈跑完,无论是他府学子还是通州府学学子,什么心思都跑没了,二十圈跑完还能站着喘气的就已经不错了。

  就连罪魁祸首屿哥儿一行五人他们也顾不上埋怨了。

  不过好在通州府学学子有过跑圈的经历,绝大多数都还能互相搀扶着站直了身体,他府学子中有且只有赵朝贵一人强撑着站在一堆东倒西歪坐在地上的人中,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岳教官冷笑一声,然后看屿哥儿几人,“这次你们受罚后便算了,下次若再私自跑进校场来,惩罚翻倍。”

  说完便离开了,别以为他不知,这几个人方才连一半都没跑到,不过让女子哥儿跑二十圈确实太过为难,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等他一走,有不少人更是瘫在了地上,再不顾及读书人的体面。

  屿哥儿靠在谢景行身上微微喘气,他体力不错,现在还能坚持,而时梦琪四人更是早早就已经坐在了地上,欲哭无泪看着自己软如面条的双腿。

  以后再不进来了,虽然之前爬树翻墙确实好玩,可这代价也太大了,也不知他们今天怎么才能回去,反正他们现在是一步也不想再走了。

  可不走不行,岳教官应该出去时同守卫的兵士们说了,兵士已经往这边过来了,看样子是要将他们请出去。

  没有办法,一行人只能互相帮忙,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校场。

  通州府学住在斋舍的学子和他府学子自然是要一同回通州府学的,吕高轩和丘逸晨本该也随他们一起,可看着现在站都站不太稳的时梦琪和潘婧雪,只能先送两人回去。

  临走时,时梦琪还哭丧着脸对屿哥儿说:“怎么你体力这么好?我的脚都快断了,明日若是我到时间未去文清苑,你可记得千万帮我同苏夫子请假。”

  屿哥儿点点头,目送他们往桥上去了,现在就只剩下谢景行、屿哥儿和白苏、温嘉四人。

  可现在白苏和温嘉他们该如何回去却有些麻烦,他们俩相互扶持,虽然还站着,可脚却在打颤,谢景行心有忧虑,他们这番情态能站着都已不错了,想要再走回去怕是万万不能。

  他看向桥对面,从这边桥过去再行过一条小巷便是南溪街,那条街上平日常有拉货送人的牛车或马车,他同屿哥儿说:“你们先在此等候,我去寻两辆车来将他们二人送回去。”

  屿哥儿点点头,白苏和温嘉也是满脸感激,现在让他们自己走回去,他们宁愿就在这里歇一晚。

  当然想是这么想,真要在此歇息一晚他们是绝不敢的。

  谢景行才刚走至桥头,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了马车滚动的声音,还有隐约传来的叫喊声。

  “苏哥儿。”

  “嘉哥儿。”

  两辆马车几乎是同时停在了白苏和温嘉身前,从马车里匆匆跳下两个汉子,谢景行停住脚步,看来他是不再需要去寻车了。

  首先跳下马车的是一个长相英挺的男人,眉目间有些冷硬之色,不过在看到白苏时全化为了一抹柔情,白苏看见他脸上也是一亮,平日总是温顺的神色变得有些娇羞,不过还是将手搭在了男子伸出的大手上,然后靠了过去,温声喊道:“羡哥。”

  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家里没接到人,以为你去寻我了,就来找我要人,结果你也未在我那里,大家分头找的,我去府学门口时遇到了往回走的学子们,他们同我说你在这处。”

  白苏不好意思地靠在男子身上,同他细细解释。

  而另一个冲过来的男子脸上则满是担忧,看见温嘉安然无恙站在他面前,脸色才松懈了下来,可还是絮絮叨叨地问:“怎么这时还不回去?家里都要急疯了。”

  温嘉脸上做出烦恼的神情,可眼中却有依赖,“知道了,快点,我脚可软了,你还不快扶着我。”

  男子这才看到他微微发颤的双腿,脸上焦急,“这是怎么了?”

  被白苏称呼为“羡哥”的男子也发现了白苏的异样,眼含担忧。

  白苏摇头缓身说:“无事。”

  温嘉更是一掌拍在那男子的嘴上,“你别说了,我现在又累又饿,还不快带我回去。”

  那汉子连连道:“好,好。”说着便扶着温嘉上了马车,恍似一旁站着的屿哥儿和谢景行不存在一样,眼里只看得见温嘉。

  白苏离开前,两人倒是对谢景行两人道了别

  转瞬间就只剩下两人了,谢景行这才温声问身旁的屿哥儿,“累吗?”

  屿哥儿其实还好,腿虽有些酸软,但他受得住,可被谢景行温柔的眼眸注视着,他不禁就想撒撒娇,便垂下眼说道:“有一点点。”

  说完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娇气,便马上伸出手,将拇指和食指撑开,中间只有一点点缝隙,将手势放在谢景行眼前,“就这么点。”

  他本以为会得到一个安慰的摸头,可没想到谢景行不出一言直接走到他身前,转身半蹲了下去。

  屿哥儿怔愣在原地。

  谢景行道:“现在没有马车,不过我可以背你回去。”

  河水潺潺流动,微微的水流声不吵人,反而显得初夏的午后很是宁静,柳叶飘过发端却吸引不了两人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河岸边的那些小黄花仍在,甚至开放得更加灿烂,也像是开满了整颗心,屿哥儿眼中像洒满了星星一样,整个人趴在了谢景行背上。

  谢景行双手托住他的大腿,很是轻松地站了起来,沿着河边缓缓往家走去。

  屿哥儿将上半身都贴在谢景行背上,一开始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可恍惚间他却感觉耳边好似有两颗心脏在一起跳动,渐渐连心率都变得一致。

  屿哥儿沉浸在这种幸福而又满足的感觉中,直到谢景行脚步踉跄了一下。

  屿哥儿才从飘飘然的云端中回了神,担心道:“谢哥哥会累吗?是不是我太重了?要不我下来吧?我可以走回去的。”

  谢景行可同他不一样,他和石梦琪几人在跑圈时偷了懒,可谢景行却是足足跑了二十圈,现在肯定更累的。

  谢景行将他往上一托,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就是再多一个你我也能背得住,方才只是没看见那颗石子,被绊了脚,你好生在我背上待着。”

  屿哥儿这才放下心,他们已经走到了正街上,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有人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了他们,不过许是以为这是小两口,夫郎走累了,做丈夫的心疼才会将他背着,都是善意的眼神,这对夫夫倒很是恩爱。

  谢景君和谢若就在正街旁的小巷子中,同小伙伴跳格子,地上是用炭画出的小房子,谢若单腿跳到一个方格中,正欲转身,身旁的谢景君却惊讶道:“那好像是哥哥和屿哥哥。”

  谢若立即抬起头,居然真的看见了哥哥,而且屿哥哥还被哥哥背在背上。

  谢景君有些担心,“屿哥哥是不是受伤了?”他抬腿准备过去问问。

  可谢若却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呢?他们两人谈情说爱,你怎么好意思去打扰的?”

  谢景君迷惑不解,“你咋知道?”

  谢若得意地笑:“因为我聪明,你太笨了。”

  他才不会说,他有时会见着阿爹会靠在阿父身上,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同现在哥哥和屿哥哥周身氛围一样。

  谢景行不知自己背着屿哥儿的举动被古灵精怪的谢若看在了眼里,还帮着拦住了就快要过来充当电灯泡的谢景君。

  他并没有骗屿哥儿,背着屿哥儿他确实不觉得累,走得很是轻松,因此他也注意到了身旁行人调侃的视线,不过他只作不知,背上的重量让他心中很是安稳。

  不过到底是天热,屿哥儿虽然不重,可两人的体温混在一起,他身上还是出了些汗,他都能感觉到后颈上的汗珠一颗颗渗出来。

  幸亏他以发簪穿过束发冠将全部头发固定在了头顶上,没有头发披在颈肩,倒也还能忍受。

  大炎朝民间风气开放,汉子的发型也很是随意,不过若是读书人倒是比较统一,几乎都是将头发全束在头顶。

  不止他感觉到了,屿哥儿也将视线落在了眼前那一颗缓缓从谢景行后颈上渗出来的汗珠上,眼看着它一点点从皮肤上滑落,他像是痴了一样,忍不住将头挨得更近。

  一点一点的,最后将唇印在了刚才那颗汗珠渗出来的位置,等灼热的体温从唇上传到他心尖,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脸炸得通红,紧紧闭着双眼,不敢想谢景行的反应,也不敢看身周行人,深恐有人发现了他的举动。

  最后,他干脆将脸死死埋在了谢景行的脖间,一动不动。

  谢景行当然感觉到了脖子上的异样,那柔软而又温柔的触感一印上来,他就懵了,脚步顿了一顿,托着屿哥儿两条大腿的手也忍不住握成了拳。

  可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川流而过,声声叫卖声还响在耳边,他喉头动了动,最后一言不发,仍往前行去,只是眼神暗了许多。

  屿哥儿自欺欺人躲着脸,闭着眼睛,一开始还胡思乱想,可谢景行背着他,身体随着脚步晃动着,他的脑袋逐渐迷蒙,最后什么也不想了。

  一路无言,谢景行知道屿哥儿一直将脸埋在他颈间,那之后再无动静,可慢慢地,他却觉得他身后的人仿似沉了一些,随着他的走动,脑袋在他肩上一摇一晃的,谢景行转瞬间便知道了背上屿哥儿的情况,哭笑不得,这是招惹了人就丢下他反应不管,在他背上睡着了。

  不论心中如何复杂,等将屿哥儿背至屿哥儿府上时,他还是轻轻叩响了门,在门房小哥要出声前,制止了他。

  一路将屿哥儿送进了他房间,在侍女的帮助下将他轻轻放在了床上。

  天气大,可以不用盖被,不过谢景行还是将一旁的薄毯拉过来搭在了屿哥儿的腹上,华夏百姓不论出自哪里,不论再热的天气,许是基因传下来的习惯,都会将肚子盖住。

  谢景行就算换了一个世界也改不了这习惯,将薄被搭好,他才又将视线落回了屿哥儿的睡颜。

  眼睫浓密纤长,像是一把毛茸茸的小刷子,和两道弯眉落在玉白的脸上,黑的极黑,白的极白,鼻头圆润挺翘,下面唇色红润,睡着时乖得不像话,谢景行看着他的睡颜,心软作一团。

  这世上再无人这般合意了。

  离开前,谢景行低头吻了一下屿哥儿的眉心。

  旁边两位侍从惊讶地瞪大眼,一位侍从想要上前时被另一位拉住了,使了个眼色让她闭嘴,这傻子难道不知道连黄娘子都默认了吗?不然怎会让谢景行将屿哥儿背进房间,也不对她们多加嘱咐。

  而且都跟在小主子身边这么久了,还能不知道小主子整颗心都挂在面前这人身上?

  谢景行可不知这两人的想法,等出了房间到了院子才说道:“屿哥儿今日绕着校场跑了几圈,现在睡着没感觉,可等他醒过来时腿该会酸疼,你们去同黄娘子说一声,让她找人为他按摩一番,不然明日该难受了。”

  等侍从应下,他才离开了屿哥儿府上。

  =

  接下来的日子倒很是平静,在会讲的第二日,盛大家就带着自己的三徒弟离开了通州府学,后面两月谢景行倒也时时听见府学学子们一起回味盛大家的会讲,三五不时就能从同窗们的口中听见“盛大家”三字,可等到了六月,欲要参加本次乡试的学子都将所有心力投入在学业之中,全力冲刺科考。

  其他不准备参加乡试的学子受其影响也更用功了些,谢景行已经许久未曾听人提起过盛大家了。

  到了七月下旬,一日谢景行如往常一样到了课室,又一次受到了全体同窗的瞩目,眼神炽热,还有人眼中隐含遗憾之色。

  他的疑惑表现得清楚,谢景行性格好,为人大方不藏私,有什么好的学习方法他都会教授给同窗们。

  同窗们有不懂的问题问他,他只要会,更是会为同窗们讲解得清晰明白,在府学几年,他和大家的同窗情处得相当不错,自然就有人过来同他解惑,也没有多说,只是拿了一篇文章递给他。

  谢景行接过来,首先映入他眼底的便是文章的标题:《通州府学会讲记》。

  再一看作者,赫然便是盛大家的名讳。

  看来这篇文章便是盛大家亲笔所书的有关通州府学会讲的见闻了,不过此事又如何与他扯上关系了?谢景行心中疑惑不解,便将此篇文章从头看到了尾,越看他眼睛瞪得越大。

  此篇文章分明名为《通州府学会讲记》,可在这之中通州府学才只出现了两次,一次还是在题目中,而谢景行的名讳却出现了不少于五次,这哪里说的只是通州府学会讲记,分明写的乃是盛大家见闻和“谢景行记”。

  他没有放在心上的一首《孤云》,一本《通州府学会艺集》,更主要的是他在会讲之后的辩论,盛大家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还在此篇文章中一字不落写了出来。

  甚至他原以为只有他盛大家和山长等五人知道的在山长室发生的事情,都被盛大家原原本本写在了文中,尤其是他拒绝盛大家收徒的话以及理由,还有他当时不知的盛大家内心的感想,盛大家也全未隐瞒。

  文章最后还写到了盛大家的感慨与感谢,他来通州府学会讲是出于传道授业之意,可让他未曾想到的,反倒是一位十几岁的少年人为他解了惑,他之会讲乃是言传,可谢景行所作所为却是身教,不论孰高孰低,可他却实实在在在谢景行的影响下放下了心中多年偏执。

  谢景行第一次体会到了何谓“瞠目结舌”。

  看他的表现,有善意的同窗过来拍拍他的肩道:“恭喜,因为盛大家的这篇文章,你之名该已是传遍整个大炎朝了。”

  他这话可不是随口胡说,这篇文章本就是从其他州府传过来的,他们这里兴许还是得到消息较晚的地方。

  而以盛大家的影响力,这篇文章早晚都会放于全天下读书人的案头,谢景行当然也会随着这篇文章的传播而大大扬名。

  这个事情的发展是谢景行完全意想不到的,就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他,一时之间也回不过神来。

  午时,孟冠白特意拿着文章过来羡慕地问:“被盛大家收为弟子,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就没把握住?那可是盛大家呀!”

  他完全没有掩饰他话语中的酸溜溜,他那般崇敬盛大家,盛大家怎么就没看上他呢?

  不过他只是随口一说,马上就好奇问:“你有老师?我们怎么不知道?”

  谢景行过了一整个上午,心境才平复下来,回道:“我自然是有老师的,不然我一个从未进过学的村中孩童,怎么能考上院试案首,还能来府学读书?”

  丘逸晨点点头,“这倒也是,只不过怎么从未见过你老师?”他们这几年去谢家的次数也不少。

  谢景行解释道:“从我来了府学后,老师就只管布置课业,我只需每月按时将课业交给他即可。再说,他还要忙着他自己的事情,很少管我,你们自然未曾见过。”

  谈起祝世维,他自然就又想到了一件事,眼看着乡试在即,祝世维居然真没有回来,也不知该说他太过放心自己,还是他已经忘了还有一个徒弟了?

  孟冠白略过了此事,可吕高轩却叹道:“确实可惜,若是能拜盛大家为师,对谢兄的未来可有莫大好处。”

  寇准规却觉得谢景行不愧是他看中的良友,利益当前也坚守初心,“强扭的瓜不甜,再好也抵不过谢兄自己的意愿。”

  萧南寻也同寇准规持有相同想法,在一旁赞同点头,看着谢景行的眼神不像往日那般淡漠,眼中隐现敬佩。

  想起家中爹娘和大嫂,他垂下眼,这世上到底是还有真正能做到守节如玉之人,坚守住节操,就算压力和诱惑再大,也能不违背原则,严守底线。

  只是他爹娘没做到罢了。

  谢景行听着其他人的谈话,看着远方巍峨的高山,他的马甲天外居士早已被天下百姓所熟知,而现在他的现实身份谢景行也勉强算是在天下读书人中有些声名,而一开始,他只是想做一个在阿父和阿爹宠爱下快快乐乐长大的孩子。

  未来变幻莫测,谁也不知未来到底如何走向,他并不妄想于勘破未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近在眼前的八月初的乡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