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八月,已经入秋的第二个月了,早已不再如夏季时炎热逼人,气温渐渐下降,不过,平日里只穿件单衣也还是够得,只是深夜时能感受到一些凉意。

  周宁在安平省生活多年,自然知道气候的变化,七月刚过一半就去正街上布铺里买了三匹棉布,一鸦青一藏蓝一绛紫,专门挑的厚实些的,又赶着功夫只用半月时间做出了三身单衣。

  谢景行单衣不少,可周宁唯恐他在贡院考试时夜间着凉,才又特意地缝制了这三身较厚的单衣,毕竟进贡院考试的学子不能穿夹层,天气现在看着还好,可万一要是下雨,天气骤然转凉,想要御寒就只能将单衣做厚实些。

  要出发的头一夜,周宁才将晒得满是阳光味道的衣裳捧去了谢景行房间。

  谢景行本已躺在床上了,明日就要出发,虽是走水路,可还是早早休息为好。

  随着周宁走去收拾好了的行李旁,谢景行看着周宁将衣衫放在最底下,又将包裹里的东西检查了一遍,这已是他这两日来检查的第五遍了。

  谢景行知道他的忧心,也没拦着,等他又将行李捆好后,才上前抱住周宁的肩膀,他早已比周宁高了不少,甚至比谢定安都高了一个头顶,道:“阿爹,别担心了。”

  周宁感受着肩上的重量,明明记忆中生下谢景行也并无多久,可他的儿子就已经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你在路上小心点,考完试记着一出成绩就和同窗们赶回来,别在路上耽搁。”

  做人阿爹的,让孩子独自一人出门,如何能放心的下?

  天空高悬的月亮还是月牙状,可月色依然明亮,谢景行陪着周宁往外走,他知道这段时间周宁白日里忙活汤圆铺子的事情,好不容易能歇下来又忙着做这几身衣服,他无论如何都劝不动,这些时日周宁晚间都没睡好,该好好休息的,“好,等我再到家,你就是举人老爷的阿爹了。”

  周宁停在谢景行房屋门口,没让谢景行再往前,转身看着他道:“那我就等着做举人老爷的阿爹,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愿你平安。”

  谢景行哪里拒绝得了这拳拳父爱,当即严肃神色道:“我保证,我定会平安归来。”

  周宁虽然还是挂念,可也不能再耽误谢景行休息,明日一大早就得出发了,“那你早些睡,我不扰你了。”

  谢景行等周宁回了房间才合上门,走到行李旁,将行李拿到了房门边的椅子上,明日离开时方便拿。

  有两个大包裹,一个包裹里放着的是更换的衣衫,方才周宁拿过来的衣服就放在里面,除此之外,贴身穿着的中衣也有三套。

  另外还有一张防水用的油布,这些东西都是周宁和谢定安打听到的,谢家汤圆铺生意不错,刚好又在文昌街里头,这附近读书人不少,其中自然也有参加过乡试的学子。

  有已经是举人却在会试落榜的,自然也有乡试未考过还在备考的秀才,他们偶尔也会光顾谢家汤圆铺,等与他们混了个脸熟后,周宁就会同这些人搭话,询问乡试的经验,连谢定安那般沉默寡言的性子有时也会跟邻居打听。

  打听来的经验全部都在这两处包裹里了,防水油布自然是为担心乡试时恰巧下雨而做的准备,有些号舍年久失修,屋顶少不了会破一两个洞,这时防水油布就派得上用场了。

  而且油布里还包着有一包驱虫药粉,这个倒不是买的,而是谢定安特意去信找吴老大夫要的方子,自己寻人配的,他就算来了通州府,可心中最爱信任的大夫仍然是吴老大夫。

  虽然已入了秋,可一些蟑螂蜈蚣仍然时常可见,前两天,谢景行还见着谢若和谢景君不知从何处抓着一只快有他手掌长短、大拇指粗细的蜈蚣,两人就在内院逗着蜈蚣玩儿。

  谢景行作为一个还有三个月就成年的,近一米九的汉子,看着那么大的蜈蚣心都咯噔了一下,可谢若和谢景君却玩得高兴,若不是看他脸色不好,不知得玩到什么时候去。

  想想到时他写着试卷,脚上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只蜈蚣,到时他就是再文思泉涌,怕也落不下笔了。

  吴老大夫来的信也提到这个驱虫粉还能驱蛇,虽然在考试之前会有士兵将贡院里里外外都清过一次,但蛇本就会藏,万一藏在哪个屋顶缝隙中躲过了兵士的清理,不注意掉在试卷上,那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另一个布包里面放着的是他用惯了的笔墨纸砚和一些零散的东西,谢景行未再做检查,有周宁和谢定安,他再放心不过。

  第二日一早,谢景行将抱着他的腰撒娇的谢景君和谢若推开,挨个摸了摸两人的头顶,“在家听话点,别太淘气,若我回来听见邻居告状,到时可不会手下留情。”

  谢若嘴一撇,他这么舍不得哥哥,可哥哥居然还没离开就已经惦记着回来要揍他了。

  谢景君听话地回答:“好,哥哥一路顺风。”

  谢景行看着他憨厚的模样,心里叹一口气,双胞胎一母同胞,还是同一个时间落地,可性子差别也太大了,仿似所有心眼全部长在了谢若身上,关键谢景君还很是听谢若的话。

  别看他现在答应得好好的,等谢若出鬼主意时,谢景君可记不住现在同他保证了些什么。

  他只能放低要求,“不许伤人。”可转瞬又补充道:“可万一有人欺负你们,也不能只受着,该反击时还是得反击,知道了吗?”

  他的弟弟,可不能让人欺负了,浑然不觉双胞胎能成了今日这副小霸王的性子,他可是居首功。

  谢若立刻高兴地笑开了眼,连连点头,哥哥果然还是心疼他们。

  谢景行抬起头,将滑至胳膊的包裹又提回肩上,谢定安未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神情如往日一般沉静,只能在眼神中看出些不舍。

  周宁的话昨晚已同谢景行说了,此时只将双胞胎牵至身边,笑道:“快去吧,别让同窗们多等了。”

  谢景行点点头,背着包裹转身离开了。

  他和同窗们约定的地方在通州府城外的长丰亭,不远,出了府城城门再步行一刻钟就到了。

  这次通州府城参加本次乡试的共有三百七十二人,其中通州府学的学子就有近两百人,有些是极有把握的,如谢景行,有些则是去碰碰运气,顺便长长经验。

  其他的秀才们都是往年落榜或者是其他义学、私学的学子。

  至于为什么明明不是同一个学府的却会聚在一起,这都是因为高知府。

  高知府着实是真真正正的“父母官”,种种行径都表示出他确实是将通州府百姓放在心上的,自然也包括通州府的学子们,为了此次学子们乡试顺利,他自掏腰包包下了一艘大船,送参试的所有学子去明州府。

  有些贫寒学子囊中羞涩,高知府此举可以说是解了他们的一大难处,而且也不是特意为他们这些人准备的,而是为了通州府所有学子,也算是照顾了他们的脸面,他们自然铭感于心。

  如孟冠白、萧南寻这类家中富裕的学子自是不愁来回路费,可高知府也是一番好意,而且不用与客船上不知来历的人同路,也能省不少心,都乐意随船同去。

  长丰亭虽不小,可参加科举的学子更多,也不是所有人都同谢景行一般早有预料,早早就让周宁和谢定安不要来送,自己背了包裹就过来了。

  等他距离长丰亭不远时,就看到长丰亭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

  脸刻深纹的白发老叟,三五岁的黄口小儿,刚成婚的新婚夫妇,全部挤作一堆,道别的话说了一句又一句,眼里泪光闪闪却没人离开。

  谢景行并没因为送行的人太多而躲在一旁,反而更走近了些,眼神在人群之中逡巡。

  良久,他挑了挑眉,居然真不见屿哥儿的身影,他说别来送他,屿哥儿还真不来了?这么舍得他?

  有人从他身后拍了他肩膀一下,他早已听见身后偷摸的脚步声,能这般无聊的也只有孟冠白,他转过身,果然见到孟冠白咧开嘴的俊脸。

  “谢兄,你就这两个包裹?是否太少了些?”他身后跟着家里的侍从,这位侍从是会随同他一起过去的。

  孟冠白大少爷做派惯了,怎么可能自己带这许多东西?那侍从身上背着足有四个大包裹,每个包裹都比谢景行的包裹更大上两圈。

  谢景行身穿一套衣衫,再带三套过去换洗,再加上周宁另做的两件单衣,他觉得已是绰绰有余了,其他东西也都是必须带的,可有可不有的东西他眼神都没给一个,更何况还要背去明州府了,“该带的东西都已带了。”

  孟冠白手里仍摇着竹扇,他除了冬日,每日必是会随身携带一把扇子的,谢景行早已习惯,而且,扫了一眼侍从脚边的包裹,以他的猜测,孟冠白怕是竹扇都带了不止三把,甚至在他看来都不该出现在行李里的发冠,孟冠白定也带了不止一个。

  丘逸晨和吕高轩很快也结伴前来,之后就是寇准规,他是独自一人过来的,应也知道今日情形,并未让林涵过来,三人身上都同谢景行一样,只背着两个包裹。

  最后才是萧南寻,他由一辆华贵马车送过来,下车时,车夫为他将包裹送了下来,然后马车车帘才被一只手撩开,露出了一个汉子的半身,他看着四十来岁,面容庄重严肃,许是久居高位严肃惯了,眉间有一道时常皱眉留下的深纹。

  看见谢景行几人也只是微微点头,然后才嘱咐道:“早去早回。”

  萧南寻淡淡点头,并未应声,那人也没再说些什么,直接放下了车帘。

  倒是马车夫临走前道:“那我便送老爷回去了,二少爷高中桂榜归来之日,我再到码头来接你。”

  萧南寻一直等马车消失,才行到谢景行几人身旁。

  孟冠白好奇道:“方才那是伯父?”

  “确是家父。”萧南寻的声音很是平淡,不带一丝感情。

  孟冠白便不再询问,谢景行虽未问询,可心中却有些疑惑,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萧南寻同他父亲好似有些疏离。

  不过那是别人的家事,他也不是好奇心重的那等人,按下心中疑虑不提。

  等要参考的学子来得差不多时,已快到了辰时末,要知道谢景行可是辰时初就出了门,他从家里到这儿所用的时间也不过半个时辰。

  在这里站着等人的时间,他就听着孟冠白同丘逸晨逗乐,倒也不觉得时间难捱,只是心里总惦记着自前日夜间从他家离开后就再不见踪影的屿哥儿。

  虽是自己让屿哥儿不要来送的,可谢景行还是时不时望两眼城门的方向,从城门顺着过来的官道一马平川,两侧高树林立,时间已不早,只有零散几位从周边村镇来府城售卖货物的汉子挑着担子官道上行过。

  另一边传来了招呼去码头的话声,看来送别总算要结束了。

  谢景行心里放下了念头,准备走了,他就要收回视线,可视野中却忽然出现一抹身穿为白色长衫,骑马飞驰而来的身影。

  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

  谢景行几乎是立即从靠着的树上直起身,迎了过去,脚步比平日里急切了不少。

  他才行过几步,马便停在了身旁,屿哥儿从马上跳下来。

  他还以为谢景行他们已出发了,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他舒出一口气。

  谢景行将他被风吹乱的发丝理了理,“怎么还是来了?不是让你别过来吗?”口不对心极了。

  屿哥儿没回他的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献宝似的伸到他眼前,“看,这是我一早去文昌庙为你求的文昌符。”然后跟求表扬似的补充道:“我还上了头香。”

  他之前没想到这个,还是回家时听街上一女子提起的,说她夫君要参加乡试,她连着跑了好几日就为了去求开了光的文昌符,那大师每日只送出十张符,她好不容易才求到的。

  他当时就起了心,昨日就去过一次,可惜也没赶上,今日他干脆在宵禁时分就躲着人过去了,总算排在了第一个,如果不是庙门开得晚,他早该过来了。

  在大炎朝,百姓们都认为文昌帝君是掌管功名利禄的神仙,而文昌符则被认为能保佑科举顺利。

  虽然屿哥儿对谢景行的才学和本次乡试很有信心,可是关心则乱,他担心会有意外,只为求个安心。

  看着他亮晶晶的双眼,谢景行手指一颤,那颤抖仿佛一直蔓延到了他的心脏,接过那被叠成三角形的符,珍重地拿在手上,“我会好好贴身放着。”

  谢家其实离文昌庙并不远,只是他并不将求神拜佛放在心上,周宁之前说要去帮他求文昌符时,他推脱说自己已有了,免了周宁跑一趟,可没想到他拦住了周宁却没拦住屿哥儿。

  正是乡试逢考的时节,这时文昌庙香火旺,尤其是每日挤着要去上头炷香的人更是多,也不知他一个小哥儿怎么将那群彪悍的夫人和夫郎挤到后面的。

  屿哥儿看他爱惜的模样,唇角更往上翘了翘,看了一眼在身后看热闹的孟冠白几人,像是有些犹豫,可还是大起胆子又从怀里掏了一个荷包出来,然后将谢景行的手里的符纸拿过来放进了荷包中,才把荷包小心翼翼地挂在了谢景行的腰带上。

  还使力往下扯了扯,见扯不掉才放下心,眼神有些微微颤动,可还是同谢景行嘱咐道:“符纸就放在这个荷包中,这个荷包要随身携带,不许拿下来,也不许丢了去。”

  谢景行没顾得上看那个荷包,方才屿哥儿系荷包时将手背露了出来,他看见了屿哥儿手上有两个红印,好像是起了水泡,水泡被挑开后涂了药留下的痕迹。

  他一把抓过屿哥儿的右手放在眼前,确实是水泡,那两处深红色印在雪白的手上无比显眼,“这是怎么弄的?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心疼问道。

  送别的人已经离开了,剩下的全是要去明州府考试的学子们,已经有人背着行李往不远处的码头而去,那里停着一艘三层高的大船,便是高知府包下来的送学子过去明州府的船了。

  屿哥儿看见了那些人的动作,连忙将手抽了出来,没顾得上回答谢景行的问题,而是回了马旁,从马上拿下了一个深蓝色的布袋,又急急忙忙地打开谢景行的一个包裹将之放了进去,“这是我大哥科考时家里为他准备的八宝珍,用热水一冲就能吃,很是方便,主要是将大米炒熟后又晒干磨成的粉,里面还放了一些滋补和预防肠胃生病的药材,都分成了一小袋一小袋的,到时你每餐吃一袋。”

  然后又把包裹系好,站起身得意洋洋地说:“放心,尽够你吃的,我炒了好多呢。”他问了黄娘子方子,在厨子的指导下亲手做的。

  谢景行闭了闭眼,心脏快要被满溢的情意涨破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把将面前喋喋不休的人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屿哥儿的话戛然而止。

  谢景行按住他的头压在自己肩上,“等我回来。”

  屿哥儿就快要压不住自己就要翘上天的嘴角,使劲点点头:“嗯,我等你回来。”

  他等着谢哥哥中了举人回来,到时他们一同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