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紧紧慢慢地又将家里的事情弄清楚了,周宁才趁着有闲工夫回了卧室,从柜子里翻出了钱匣,拿到了屋里的桌子上,将银钱全部倒出来,细细地数着里面的银票和银子,“两千多两。”

  两千多两里,大头都是卖竹扇的分成,只有零头才是谢家店铺赚得的。

  作为普通百姓,无论是在周家村,还是在通州府,这都算得上是一笔巨款,只是若要想作为聘礼将屿哥儿迎娶进门,怕还是少了些。

  屿哥儿可是天下商行的小少爷。

  将银钱收拾齐整,又放回钱匣里,仔细地藏好后,周宁忧心忡忡地道:“日后我们每日做汤圆时,多做些出来卖吧?”

  虽然杯水车薪,可积少成多。

  谢定安默默点头,他总是支持周宁的决定的。

  谢景行不知道双亲在房里为他日后的聘礼而担忧,他正端坐在书桌前练字。

  今日他的情绪起伏较大,可以借着练字平心静气,回复心境。

  停下笔后,谢景行不期而然地想到了屿哥儿,就是不知他现在在做些什么?是不是在同小白一起玩?

  被谢景行惦记着的屿哥儿此时正骑着马飞驰在官道上,后面跟着徐护卫和十来位其他眼生的侍卫,屿哥儿府上的护卫不少,平日里只是不常出现而已。

  十几匹骏马将官道上的路踏得灰尘漫天,不过此时月已高升,官道上除他们外,再无他人。

  屿哥儿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白日羞怯兴奋的模样,精致的脸上满是寒霜,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愤怒与担心。

  他此时要赶去的地点是位于通州府和临近的会按府之间的一个驿站,在那里他能同二哥见上一面。

  他午后接到的信里,二哥将近日京城发生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最后才以寥寥数语提到将要去边境抗击西戎人,行军路上不便私自脱离队伍,不过这两日会途经会按府,若是来得及,想要见见自己。

  就算安庭轩的信没将事情经过写得详细,不过屿哥儿也不是普通哥儿,只凭那三言两语也能将事情理清。

  安庭轩可是大炎朝长公主的儿子,若不是太后一党从中作梗,怎么会需要离开京城,去往生死未卜的边疆?

  黄娘子的话回荡在耳中,“真是好大一盘棋!本以为他们将铁运之边境只是想私募军队,未曾想到他们居然是将铁送与西戎人的,为了获得兵权,为了让长公主投鼠忌器,既然连守边城都拱手送了出去,还害得牧大将军一家三口的人命。”话语声是少有的尖利,满是愤恨。

  又哪里只是牧大将军一家三口的人命?守边城这一次不知多少百姓丧失了性命?又有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私运铁矿是由他与谢哥哥发现的,当日他还曾说让谢哥哥和他都不要管此事,可没想到此事最终却还是与他扯上了关系,还将他的至亲送去了边疆。

  长大后,知道阿娘将他送来通州府是迫不得已,也知道罪魁祸首是太后,可他却并没觉得难捱,甚至因为来到通州府,才能遇到了谢哥哥还有其他那么多人,他心中还有庆幸。

  可是此次,屿哥儿的心里第一次充满着如此滔天的怒意,不只是因为二哥,还有那许多丢失的人命,那些可都是大炎朝的百姓。

  这得是何等丧心病狂的人,才会做出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情。

  玉白的手指紧紧握着马鞭,在空中挥出破空的声响,马儿四蹄跑得更快,总算在月落日升时赶到了目的地。

  通州府与会按府之间的这所驿站并不显得破败,两府来往的人员不少,常有官员或驿使会在此处落脚。

  除此以外,负责管理驿站的驿丞及其家属,还有在驿站中负责接送官员、喂养马匹的驿夫也常居于此。

  屿哥儿的马急急停在了驿站门口,驿夫早已起床,将驿站收拾了干净,此时立马迎上来,准备上来询问他们的身份。

  驿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进来落脚的,只有朝廷的官员和传递官府公文和军事情报的役使,或是钦差等人才能住在驿站。

  徐护卫立即上前拦住了他,出示了一枚令牌,令牌是屿哥儿小时出京城时皇帝就赐下的,可这才第一次用。

  驿夫看见令牌上明晃晃的“皇”字,哪里还敢多问,急忙低头将几人引进大堂。

  屿哥儿面寒如霜,问道:“驿站这两日有人来吗?”

  驿夫半垂着头,恭敬答道:“这两日只有一名驿使路过,歇了一夜后就离开了,除此以外再无他人到来,大人你们还是今日来的第一批人。”

  屿哥儿蹙眉,难道二哥是被鲁平威那莽夫看着,不便出来吗?

  坐在大堂的四方桌旁,徐护卫为他倒上了一杯热茶,可他心里焦急,连连张望驿站门口。

  天边已经隐现日光了,二哥信中说的就是这日,送信的人也说了军队就在他后面,不会有事耽误了吧?

  屿哥儿一行人神情严肃,一个小哥儿带着十数位护卫来此,每一位护卫都人高马大,腰佩长刀站在小哥儿身周,将小哥儿护得严实,一双双利眼来回扫视周围,看着就不是寻常人。

  驿丞微弯着腰走到一个最外围的护卫旁边,谄声问:“小公子和大人们是否需要来点热汤饭食?”

  护卫走到徐护卫身边悄声问了问,徐护卫点头,那驿丞便欢天喜地下去了。

  屿哥儿毫不关心身周的动静,只一门心思盼着二哥的到来,在门外响起马蹄声时,屿哥儿是第一个听见的,心中一动,激动地站起身,几乎是半跑着冲到了驿站门口,几乎是立即就对上了从马上下来的高大汉子。

  汉子眉目英挺,浓眉下是一双微微往里凹陷进去的大眼,和屿哥儿的眼睛很像,只是没那么灵动,薄薄的双眼皮下眼眸深邃。

  面貌既陌生又熟悉,屿哥儿驻足在驿站门内,望着大步走近的汉子,嘴里喃喃叫道:“二哥。”

  安庭轩几步走进屿哥儿,他已比屿哥儿高了一头有余,印象中乖乖巧巧还身体孱弱的弟弟现在面色红润,早已不见病弱之气,不过脸还是同小时一样精致,几乎是等比例放大的,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良久,安庭轩才吐出一句话:“屿哥儿长大了。”

  屿哥儿笑中带泪,“二哥不也一样吗?”

  说着他就想引安庭轩进驿站大堂,可安庭轩却站着不动,身后的兵士围绕过来将他们围在里面,徐护卫则将端着饭食出来的驿丞等人挡在身后。

  见拉不动安庭轩,屿哥儿疑惑:“二哥不进去吗?”

  安庭轩摇头,同小时一样摸了摸屿哥儿的头顶,“大军就在后面不远,我是以探路为借口才能出来,鲁将军将人看得很严。”

  或者说是将他看得很严,安庭轩眼里闪过一丝冷意,不过转瞬不见,没让屿哥儿察觉到。

  可屿哥儿仍是眉头深锁,就算他现在不知京中事,可他小时也知道鲁将军和太后娘家何家有旧,鲁将军明明白白就是太后一党的人。

  太后几乎是将长公主和英护侯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二哥身处鲁将军的眼皮子底下,肯定不自由。

  安庭轩拿食指顶着屿哥儿紧锁的眉头,将屿哥儿的脑袋顶地往后一扬,脸上露出了见到屿哥儿以后的第一个笑容,“别想这些,我就是来看看你,见你好我便放心了。”

  屿哥儿却是勉强才能勾起嘴角,看着安庭轩的笑容只微露一瞬又被他收了回去,忍了许久的话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二哥,你怎么不爱笑了?”

  在他记忆里,二哥是比谢哥哥还爱笑的人,脸上永远洋溢着充满阳光的笑容,就是被阿娘责罚时,也是嬉皮笑脸。

  小时,他还常常听府里的侍女悄悄议论说,二公子样貌好,性子好,待她们也是笑容满面的,不知京城哪位贵女有福气能嫁给二公子。

  他的二哥明明该是倜傥不羁,飞扬疏狂的,他可以将那些欺负他的小汉子揍地满京城到处躲,就是躲回家里,也会被二哥逮在门口骂。

  也会因捉弄了小女子、小哥儿后,在阿娘要揍他时,几下翻到府里最高的树梢上,晃着腿欠欠地让阿娘上树去打他。

  小时候一声声无赖、兴奋、撒娇的“屿哥儿”还回荡在耳边,屿哥儿的眼里冒出了泪花,又被他飞快眨落,视线清晰,清晰到他将安庭轩眼里快速闪过的内疚看得一清二楚。

  这内疚好是熟悉,会在阿娘、阿父、大哥、舅舅,甚至是奶娘的眼中时常出现,现在也出现在了他二哥眼中。

  屿哥儿心中不解顿生,其他人是因为生胎饮让他早产,导致他十几年身体不好而感到内疚,可二哥分明是他一母同胞,同一时间生出来的,小时也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为何此时也会有了?

  安庭轩道:“那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屿哥儿不信,可满满的疑惑堵在他的喉间,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二少爷。”两人静默无声间,一位兵士走到安庭轩身旁,低声提醒:“已到时间了,若是再不回去,鲁将军会起疑。”

  再不舍,也该离开了。

  同拥抱阿娘阿父和大哥一样,安庭轩将屿哥儿拉进了怀里,抱了一下,“屿哥儿,你一定要好好的,二哥走了。”话里满满的珍重和不舍,沉甸甸地压在了屿哥儿的心头。

  屿哥儿的鼻尖刚好抵在安庭轩的后颈旁,一股浓烈的仿佛烈日骄阳的味道涌进鼻腔。

  天乾、地坤的信息素的味道,唯有在成人后才会真正稳定下来,并且能被天乾、地坤有意识地控制是否释放出去。

  若是亲人之间,就算是天乾、地坤有意控制,也能闻到对方的信息素味道,并且不会受对方信息素的影响。

  但若是两人间无亲缘关系,被控制之后只有离得较近时才会闻到,这也是谢景行这么多年很少闻到其他外人信息素的原因。

  屿哥儿是地坤,当然知道这是天乾的信息素的味道,他愣住,二哥什么时候分化成天乾的?他怎不知?

  而且,就是他方才和二哥离得还远时,就已经闻到了,只是这股味道太过常见,他并没放在心上,等到此时离得这么近时,那股味道他再也无视不了。

  抱住自己的手松开了,屿哥儿与安庭轩越离越远,那股味道却还仿佛就在近前。

  安庭轩不舍地看了屿哥儿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屿哥儿将心里的所有思绪按下,往前追了两步,安庭轩已经上了马,跟着他一同前来的兵士们也纷纷上马,一甩马鞭,马便齐齐往前奔去。

  “二哥,平安回来。”屿哥儿满腔的话最后变成了这一句,也是他心中最真切的期盼。

  =

  谢景行一大早去屿哥儿府上时,只见到了门房小哥,得知屿哥儿今日居然不在家,他心中疑惑,是突然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连与他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就离了家。

  他只得孤身一人去了府学。

  而今日不同寻常的不止屿哥儿,还有通州府的其他居民,一路走过时,就见到许多人在互相攀谈,一脸严肃沉痛。

  到了府学,更是如此,课室里有学子悲痛欲绝,也有学子义愤填膺。

  “还是天外居士有远见,四年前一篇《徙戎论》就已经将戎人的狼子野心揭露得明明白白。”

  “偏偏朝廷不作为,终酿成了此番恶果,可惜了牧大将军和两位牧小将军。”

  谢景行听了一路,才知原来发生了西戎人犯边,还夺下一城的事情,甚至连守城大将都已马革裹躯。

  中午六人相聚于水月亭时,也很是沉重,显然大家都已知此事,连探讨学问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孟冠白平日里最为活跃,受不了如此沉闷的氛围,主动挑起了话题,“大家知道近日有传言提到,慧文宾慧大家将来安平省吗?”

  见众人都朝他看来,显然是起了些兴致。

  这并不出孟冠白的意外,他是特意提及此事的,慧文宾慧大家可是闻名于整个大炎朝的理学大家,学术造诣极深,同时还著书立传,府学藏书楼里都放着有几本慧大家所著的书籍,深受天下读书人的尊崇。

  寇准规问道:“当真?”

  孟冠白信誓旦旦,“千真万确,据说是要来安平省举办一场会讲,只是不确定在哪里举办。”

  说到这里,他撇撇嘴,“不过若不出意外的话,应是会去清河府。”谁让通州府的文风一向都比不上隔壁清河府的文风呢。

  “到时山长应会组织府学的学子去参加会讲的。”丘逸晨坐在亭子二层边缘一圈的木椅上,身后是围栏,他正斜靠在上面。

  其他人也将有关西戎的事情放下,开始谈论会讲一事,无论他们如何愤慨也无用,他们还只是区区一秀才,连举人都还未考上,更遑论是为朝廷建言献策了。

  吕高轩道:“就是不知山长会如何选人?”总不可能将全府学学子都送去。

  萧南寻回答:“又快到月末了,应该是看月末文考的排名吧。”

  孟冠白蔫蔫地点头,他猜也该是这样,他怕是不能去参加会讲了,虽然他也早已升入甲班,可是比之旁边这五人,到底还是差了一些,他已经接受这般现实了,一点奋起直追的心力都提不起来。

  谢景行安坐一旁,听着旁边五人的交谈声,只时不时搭几句话。

  习惯可真可怕,每日与屿哥儿同来府学,又一同回去,明明以往白日里也是各在一处,现在只是一日未见,谢景行的心居然就有些飘忽忽地定不下来,他自嘲一笑,过去他还偷偷吐槽秀姐儿和石天生还有家里双亲黏糊,看来他不愧也是周家的孩子,一脉相承啊。

  若是以后因故分离的时间更久,他莫不是得变成秀姐儿那样,天天望夫归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