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料,午后散学时,屿哥儿仍然没有回来,谢景行独自一人回了家,身边真像缺了什么似的,空荡荡的,就连晚间点燃烛火复习功课时,动作都有些拖拉。

  不过,好歹是在近休息时间前,将设定好了的一日任务全部完成了。

  红烛已烧至末端,烛台上流下了红色的蜡,一直蜿蜒到桌面上,想着明日还得用烛火,谢景行就去书架一旁的桌上另拿了一只新的红烛。

  这些红烛全是屿哥儿送来的,说是天下商行里卖得最好的,没有太重的烟,光也明亮,而且有小儿手臂粗细,一支就可以用许久,不用频繁更换。

  将剩下的一点蜡烛尾巴和旁边的烛泪全部整理干净,说起来,这些东西其实是可以重复利用的,但是太过麻烦,谢景行便将之直接扔掉,准备将新拿的红烛插在了烛台上,并没有再重新点燃的想法,他已是准备回内院收拾洗漱入睡了。

  可伴随着蜡烛插入烛台轻微的摩擦声响起的,还有院门外的叩门声,一声又一声,虽轻但一直没有停止,谢景行凝神细听,发现确实没听错。

  他抬首往高悬天边的明月望去,此时已是戌时,都已经宵禁了,来的会是谁?

  他心中有着隐隐的预感,大步穿过外院的青石路,院门下的好几步阶梯他一步就跨了上去,直接将门拴取了下来。

  门口站着的正是自己想的人,只是眉眼低垂,抬头看见他时,唇角的笑也有些僵硬,“谢哥哥。”

  谢景行飘忽忽的心刚落下来,又浮了上去,他没有问面前的人话,而是直接将屿哥儿拉进谢家院子,往外看了看,徐护卫等人就守在街口,并没有想过来的意思。

  既然能在宵禁时如此大咧咧地跑进来,应该也不需要他操心,他便直接扣上了门。

  牵起屿哥儿的手引着他进入书房,刚新装上去的红烛被引燃了,本就已经洒落着满堂月色的书房顿时变得更明亮。

  将有些恍惚的屿哥儿按在了书桌后的交椅上,这把交椅是某一日谢定安搬进来的,他在外面听说这种交椅坐着舒服,宽敞的后背还能让谢景行读书累了时往后倚着歇息。

  谢定安的话不多,可是对家人心却是无比赤诚,谢景行总是能从一些生活中不明显的小事情感受到谢定安对自己的拳拳父爱。

  这把交椅他坐着很是合适,应该是谢定安根据自己的身高体重去定做的。

  往日里虽觉得屿哥儿比他矮一些,但也没觉出他身体的单薄,也可能是他平日里活力满满,让人忽视掉了他的体型。

  他确实是位小哥儿,不论是骨架、身高还是体型,比之于汉子都要小上许多,他此时坐在交椅上,只占了交椅位置的大半不到,谢景行看着心中怜惜更甚,像只蔫哒哒的猫一样,还是浸了水后瘦骨嶙峋的猫。

  用手背碰了碰书桌上的茶壶,这是他饭后来书房学习时,周宁泡好送上来的,初夏温度不高不低,茶凉得比春冬要慢上许多,此时手背上还有丁点温热的触感,夏日里也适合入口。

  翻过旁边一只茶杯,往里倒了半杯茶,谢景行慢慢牵过屿哥儿的手,将杯子放到了他手里。

  屿哥儿由着他动作,双手将小小的茶杯圈在手心,谢景行看他不动,便也将双手附在他的手背上,四只手将那只茶杯圈着,只能看到随着烛火缓慢摇曳的水波。

  缓缓蹲下身,谢景行向上抬眸,看着明显失魂落魄的屿哥儿。

  屿哥儿送走安庭轩后,又在驿站枯坐了许久,自小到大的回忆,生胎饮,他和二哥,以及他舅舅,当今大炎朝的泰安帝。

  “明明是双生子怎么却长得不像呢?”他印象中,小时京城里许多人见着他与二哥都会这般说。

  他原来也疑惑,可来到通州府认识双胞胎之后,才知就算是双生子长得不一样也是正常的,可现在,或许他与二哥长得不一样才是正常的,却与谢若与谢景君不同,他们合该就长得不一样。

  他心中早就有疑惑,既然是一母同胞,他受到了阿娘饮进腹中的生胎饮影响,而自小体弱,可二哥却身体强壮。

  他是哥儿,明明一出生就该有信香,因为受生胎饮的影响,一直到了十来岁,被吴老大夫调理身体过后,又受到谢哥哥分化的影响,才能散发出信香。

  可二哥却很是顺利地就分化成了天乾。

  还有,“外甥似舅”,这是阿娘常常安慰二哥的话,也是被全天下人所熟知且默认的一句话,他又一次细细回顾二哥和舅舅的脸,虽不是一模一样,可眉目间的熟悉感却是怎么也抹消不了的。

  也幸亏,二哥的眉眼更坚毅,这股坚毅肖似长公主。

  所有的线索缓缓在他的脑海里连成了一条线,在他早已经放弃追寻真相的今天,他却在阴差阳错间寻到了过去的蛛丝马迹,也好像将真相握在了手里。

  涣散的眼神逐渐聚焦在面前那双温和、宠溺又隐含担心的眼眸,屿哥儿心中翻江倒海,说出来的话语却恍似出口就逸散在了空中,“谢哥哥,我好像知道了一个大秘密。”

  谢景行暗暗松了口气,只要能开口就行,就怕他闷在心中,大手拇指在紧贴掌心的手背上摩挲片刻,谢景行缓缓道:“能告诉我吗?”又补充道:“不能也没关系。”语气无比温柔,嘴角微抬,谢景行微微扬头看着他,将决定权完全放在了屿哥儿手中。

  屿哥儿眼角发酸,久久凝视着毫不顾及体面,因为担心自己而蹲坐在地上的高大汉子,若自己与二哥只是普通百姓,那自己与二哥并不是双生子这个秘密,或许是能告诉给谢哥哥听的。

  可是阿娘、阿父、大哥还有舅舅,或许还有早已身亡的二哥的生母,他未曾蒙面的真正的舅母,费尽心机才能瞒天过海,将二哥作为长公主之子,皇室成员一员养在京城。

  近二十年,这个秘密一直埋藏在黑暗深处,他的二哥,或许也是现在大炎朝唯一的皇子,事关大炎朝的国祚,攸关舅舅、他的家人以及不知在何处的其他有关的人的生死。

  背负着这样重大的秘密是怎样的负担,不过一日,屿哥儿就已深有体会,他是皇家成员,这是他应该承担的,可谢哥哥却不是。

  屿哥儿眨眨眼,将眼里的酸涩眨去,他摇摇头,“对不起,谢哥哥,我不能告诉你。”

  谢景行嘴角的笑意更大,将手举起,连带着被握在手心的屿哥儿的双手举至唇边,将双唇吻在屿哥儿的指尖上,“不用对不起,我尊重屿哥儿的一切决定。”

  屿哥儿深吸一口气,心脏暖洋洋的,他的谢哥哥真好。

  谢景行察觉到他放松了些,才托起他的手,将水杯放在他唇边,“来,喝口水润润喉。”

  屿哥儿乖乖听话,几口将杯中的茶水饮尽,茶水早已凉透,可他却觉得畅快。

  谢景行拿过他手里的茶杯,端详着屿哥儿的脸颊,看他神色不再紧绷,才道:“还要再来一杯吗?”

  屿哥儿方才稍显呆滞的眼睛终于又灵动起来,摇摇头,“不用了。”

  将茶杯放回桌案上,谢景行眼眸微转,方才被薄云挡着的月亮现在又洒下满室银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满天的繁星闪烁在遥远的天边,屿哥儿离开交椅走到谢景行身旁,陪同他一起往外望,满天的星空映入眼帘,他眼睛一亮,“好漂亮啊。”

  谢景行应声转头,屿哥儿如玉的侧脸就在他眼前,眼眸顾盼生辉,灿若星辰,比天上最亮的启明星都还要耀眼。

  就该这样,不论屿哥儿的秘密是什么,他都不在乎,他只想面前的这个小哥儿如往日一般开心快乐。

  黑沉的眼眸里笑意逐渐浮现,想到什么,谢景行又看向外面的星空,眼神一动,问道:“想再爬一次屋顶吗?我陪你。”

  屿哥儿一愣,“屋顶?”

  谢景行想到就做,拉住屿哥儿兴致勃勃地走到外院,他左右看了看,去一旁的黑暗处搬出了一把长梯。

  也不知家里的长梯是用来干什么的,在他某一日注意到时,就已经放在那处了,不过今日正方便他们。

  将长梯搭在屋檐上,谢景行双手扶着摇了摇,一点都没移动,他才笑着招呼屿哥儿过来。

  屿哥儿早已被他的举动惊呆了,脑袋都快转不过来,一句话一个动作,慢慢走到长梯旁。

  谢景行在下面扶着长梯,拉过他站在长梯面前,“我扶着,你先上去。”

  屿哥儿此时终于明白他要干什么了,眼睛逐渐亮起来,也变得兴致勃勃,上次他是一人爬屋顶,这次可是谢哥哥和他一起。

  他抓着长梯一阶一阶地往上爬,很快到了屋檐上。

  谢景行在下面看着,看到他站稳在屋顶上后,才跟着爬上去,站定在屿哥儿身旁,牵着他踩着瓦片和瓦片中间的瓦缝慢慢继续往上行。

  上次屿哥儿爬屋顶的前几日下过雨,屋顶上很多青苔,这次可不同,这段时间天气晴朗,屋顶上一片干燥,且瓦片本就是稍显粗粝的触感,踩着也不滑,两人很是稳当地到了屋脊上。

  屿哥儿兴奋的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站在屋脊上,最后只能牢牢抓住谢景行的手臂。

  抬头仰望天空,满天星光和月光散在他的眼眸中,连那双圆圆的猫眼都盛不下,满目的光流淌去了他的脸上,绽开的笑颜如天边明月一般皎洁而清亮。

  谢景行的话温柔如水,“怎么样?高兴吗?”

  屿哥儿激动地点头,“好高兴,比任何时候都高兴。”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谢景行,“谢哥哥,我感觉我离着天空好近好近,近到我觉得都要飞起来了。”话语里是藏不住的兴奋。

  谢景行面朝向屿哥儿垂下眼眸,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疼惜与宠溺。

  屿哥儿觉得自己快溺死在那双眼中了,纤长的睫翼闪了闪,像是一把小羽毛扇子一样,轻轻地刺挠着谢景行的心尖。

  谢景行眼眸逐渐变得低沉,比今日的夜空还黑,良久,他闭了闭眼,喉头极慢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将屿哥儿拉着一起坐了下来,一手扶住屿哥儿的脑袋,将其按在自己的肩头,这样他便看不见那双眼了,那双吸引的他快要不顾及十八岁约定的眼。

  屿哥儿挣动不得,只觉得自己好似错过了什么,心里有些失落,可却是将懂未懂,最后只能安分下来,两人坐在屋脊上仰望满天繁星。

  殊不知内院有两双正一眨不眨看着他们,等他们不再动作后,周宁才放下心,低声对旁边的高大汉子说:“好端端的,偏要跑去屋顶上玩儿,要是摔下来可怎么是好?”

  又是敲门,又是谈话,又搬梯子,又上屋顶,这么大的动静,谢定安和周宁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只是没去打扰罢了。

  谢定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无事,不高。”

  周宁扭头瞪了他一眼,“是不高,可要是摔下来,难道就不疼了吗?”

  说完不再搭理他,周宁转身回了房,他年龄已经大了,可比不到现在的年轻人,熬不得夜。

  谢定安身边空空,他怔怔片刻,无奈一笑,跟着进了房间。

  =

  京城,高知府的信由心腹快马加鞭送到了长公主手里。

  长公主展开信看后,立即将信交予了安淮闻,“证据和证人也已送往京城,过两日就到了。”她说话声温婉,可却隐隐蕴含着一丝威严。

  此时她一双眼里隐含着怒火,不过并没做出其他动作,仍然稳稳地坐着。

  安淮闻眼里也涌出一丝愤怒,“不过,按照信中的说法,凭着证据也只能追究孔家的罪,罪不及出嫁妇,连广威王都没有牵扯到,更何况是幕后黑手何家与太后了。”

  长公主眸色沉沉,“那就看能不能撬开孔青雄的嘴了,若是不能,能断他们一个爪牙也不错,总有一日能血债血偿。”

  两日后,大朝。

  安淮闻一反往日温吞,大多时候待在群臣之中冷眼旁观的处事行径,太监话音一落,他便出列,沉声道:“臣有事禀报,安平省通州府高知府报甘西省都指挥使孔青雄私通外敌,将大炎朝之铁矿卖予西戎人,以致西戎犯边……”

  满朝堂哗然。

  何怀仁猛然朝安淮闻看过去,站在勋贵中的广威王双眼惊恐,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心神巨震。

  高知府、黄娘子、祝世维三人联手,几乎将通州府铁矿一事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证人、证据一样不差,就连只是相关人的毛婶子都被送上了京。

  辩无可辩!

  这次轮到何怀仁和太后被打得措手不及,甚至鲁平威还未到达甘西省,京城派出去捉拿孔青雄的人就已经快马加鞭赶去了甘西省。

  而孔家更是全家下狱。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刑部尚书还是何怀仁的人。

  千防万防,在孔家人下狱后的第四日,狱卒在去送饭时,孔家上至八十二岁的孔老夫人,下至七岁的小哥儿,全部横尸刑部大牢,由仵作检查后,结果是服毒自尽。

  孔家三十七口人,无一个活口,而刑部只拿了一位狱卒顶缸,罪名也只是看护不力,革职查办。

  同样的行色匆匆,只不过上次晟王是去孝善宫找太后,而这次太后则是生病了,待在慈寿宫中养病不出。

  晟王被引着坐在床边的月牙凳上,太后则是半卧在床上,额上附着有一张手巾,她脸色苍白,虽然依然美貌动人,可眼里的狠色却让她显得不好招惹。

  就连晟王,面对此时的太后,话语未先出口就先弱了三分,“母后,孔青雄不会供出我们吧?”

  太后语气沉沉,“他不敢。”

  晟王焦急,“可他全家都已被杀人灭口了,他若是豁得出去,谁知道他能干出些什么事情?”

  太后淡淡看了他一眼,“谁同你说的孔家已被杀人灭口了?”

  晟王一怔,“难道不是?可满京城都传遍了。”

  太后一把抓下额上的汗巾扔到地上,“消息倒是传得快,肯定又是顾绍嘉的手笔吧。”

  晟王连忙过去搀她。

  太后坐靠在后面的软枕上,“倒也说得差不多,不过有一点他们传错了,还剩一个。”

  她一双眉眼看向了一旁桌上的乌金釉粉彩寿桃壶,大宫女碧莲立马去倒了一杯茶,放至晟王手中。

  晟王捧在太后唇边,让她喝了两口,太后才又继续道:“孔青雄唯一的嫡出汉子已被你外公偷梁换柱,藏了起来,他若还想为孔家留根,只会将所有罪名全部担下。”

  她微勾起一抹笑,“孔青雄是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晟王激动地手里的茶水都晃了两滴到手上,幸亏茶水不烫,不过碧莲还是连忙过来,将茶杯从晟王手中取出,又用手巾将晟王手上的水渍擦干。

  看他喜形于色的模样,太后却将嘴角的笑意收了起来,叹道:“本以为鲁平威过去,按照我们的计划,再加上孔青雄帮忙,拿下牧家军定然没有问题,可这下孔青雄却先出事了,此事便不再万无一失。”

  晟王也跟着蹙眉,“既如此,也只能看鲁平威的手段了。”

  太后眼神扫向他,精神了一些,忽然转移了话题,“你早也及冠,也该将王妃定下了。”

  晟王先是一惊接着一喜,“母后已有打算了。”

  他早几年就已及冠,可现在王府里只有几名侧妃,王妃之位仍然空悬,他早就想迎娶一位王妃进门,好能得到王妃母家的支持,不过何怀仁和太后却一直没有这打算,现在突然提起,他怎会不惊喜?

  太后横了他一眼,“十日后,我会在福临寺举办一场法会,到时会邀全京城的贵女参加。”

  福临寺就是孝善宫旁专门建来为天下百姓祈福的寺庙名称。

  太后的话还在继续,“孔无霜当日也会过来,哀家早已派人打探过,她甚爱吟诗作对,曾与她母亲言到,她将来要自己找一位合意的如意郎君,而她尤为偏爱学富五车、礼贤俱佳的读书人。”

  晟王眼里闪过一丝不愿,他是见过孔无霜的,看着美是美矣,不过却冷若冰霜,不是他爱的性子,他爱软声温语的女子,还得是能捧着敬着他的女子,要是将孔无霜娶进门,那可不得反着过来,他去捧着敬着她了?

  太后定定地看着他,语气不紧不慢,却不容置喙,“孔无霜是孔起云的孙女,说是孔首辅全府上下的眼珠子也不为过,你若想成大事,必须将孔首辅也争取过来。”

  晟王一哽,最后低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