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殿中几乎是倾刻间鸦雀无声,内阁首辅兼华盖殿大学士孔起元腾地站起身,“什么时候的事?”他满头白发,长须齐颈,脸上皱纹密布,却掩不住他一双凌厉的眼。

  驿使干咽了一口唾沫,答道:“十日前。”他快马加鞭,中途跑死了三匹马,才能赶在这日将消息送达。

  孔起元身体晃了晃,被一旁一位大人连忙扶住,他撑在桌案上,甩开旁人的搀扶,沉声问道:“牧大将军呢?”

  驿使猛地闭上眼,脸上沉痛,“牧大将军战死殉国。”

  牧大将军说是守边城军民心中的定海神针也不为过,他一战死,兵马皆退。

  孔起元只在刚才失态了一瞬,转瞬间恢复,吩咐身旁人,“召集朝臣议事。”又吩咐一旁候着的太监,“去请泰安帝过来。”

  如此大的事情,总不能再让泰安帝沉浸在他那些诗歌典籍中。

  不过两息之间,孔起元就挺直了肩背,带着人当先出了文渊阁大门。

  被完全抛在一边的何大学士何怀仁和张大学士张文进沉默着跟上,全程不发一语,脸上也无神情变化。

  只在出门时,何怀仁微微向后瞥了一眼张文进,除此以外,再无交流。

  玉熙宫中被紧急召集过来的大臣分列两边,一边最前的就是孔起元,何怀仁和张文进,英护侯安淮闻紧随其后。

  而大炎朝的武官则以老郑国公为首,他站在最前,后面的多是一些朝廷的勋贵,少少几位武将,其他的武将大多镇守卫所或边境。

  老郑国公已经六十有余,在跟随先帝征战四方时,底下三个儿子和五个孙子尽皆阵亡,仅余一个体弱多病的曾孙。

  为了保存他膝下唯一后代,先帝下旨让其入了国子监读书,日后好做一位文官,等到了年纪再承接爵位。

  只看另一方的人数,就知道大炎朝武官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此时玉熙宫中尽皆无声,间或有人眼色交流,大多都垂着头,等着最该过来的人的到来。

  殿外传来了晃晃悠悠的脚步声,声音慢慢接近,不多时,出现了一位脸色白净瘦削的青年。

  青年头戴冲天冠,身着明黄色的衮龙袍踏步进来,身后跟着四位太监,一直到了最前的御座。

  落座后,却未先搭理分立两边的众大臣,而是温和地吩咐旁边的总管太监,“魏总管,给我上一杯蒙顶山茶来,毛尖腻味了,改改口味。”

  底下众人却好似已经习惯了他的这般做派,仍然沉默不语,待魏总管上了茶来,孔起元才上前,“陛下,守边城已破。”

  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已从其他人那里得了消息,这句话仿佛是一道开关,刚才还寂静无声的玉熙宫顷刻间嘈杂起来,开始交头接耳。

  泰安帝蹙眉,他连蹙眉也是温和的,“怎么会呢?有牧大将军镇守,守边城已安然无虞几十年了。”

  他眼神游移不定,最后落在了孔起元身上。

  孔起元早已平复情绪,面色不变,“将驿使传进殿中即可知。”

  泰安帝颔首,“传进来吧。”

  驿使匆匆进来,趴伏在地面上,泣声道:“陛下,西戎人领十万兵马犯边,已攻破守边城,牧将军战死,两位牧小将军拼死阻挡,护得守边城百姓前往了金匾城。”

  话音刚落,群臣再不掩震惊神色。

  站在英护侯左侧的兵部官员当即出列,问道:“守边城有十数万士兵驻守,怎么会被西戎十万兵马攻破?牧大将军守卫守边城已数十年,在先帝时期更是一夫当关的大将,打的西戎人闻风丧胆,西戎人是如何敢?又是如何做到的?”话语里满是疑惑和震惊。

  此言一出,殿中瞬间议论纷纷,所有大臣都想不到,守边城怎么会短短几日间就失了?

  泰安帝待玉熙宫内安静下来之后,才温声询问趴伏在地上的驿使,“你可知原委?解一解众大臣心中疑惑。”

  此时要说在整个玉熙宫内,唯一对守边城战况有所了解的,也唯有驿使了,其他人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就算长了千里眼,也不知事情是如何发展到如此地步的。

  驿使将头扣在地上,大声道:“牧大将军绝无消极应战之意,此次西戎人来势汹汹,且不知为何手持利器,对守边城的布防更是了若指掌。”

  “在如此不利情况下,牧大将军奋勇杀敌,才将西戎人拒于城外整整两日,可却被困守于城中。”

  “拼死送出去求援的军士也无回转,最后眼看着西戎人快要突破城门,牧大将军才带着一批兄弟从东处城门出击,为城内百姓杀出一条血路,最后于万军中被围困身亡。”

  就算未曾亲眼见到,不少人也被驿使口中的悲壮所感染。

  这时却有一位户部官员出列,道:“每年要送去守边城的军需和军费都如实送出,若无意外,就是死守守边城也能坚持两月,缘何非要将百姓迁出,失了守边城不说,还将百姓置于危险之中,牧大将军莫非是老糊涂了不成?”

  驿使怒视出言的官员,不回答他的质问,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件举至头顶,“此乃牧大将军亲手交于我,让我呈于陛下的。”

  就是刚才在文渊阁见到众阁老,他也未将此信拿出来。

  魏总管连忙过去将信拿了过来,躬身呈给了泰安帝。

  泰安帝却看也不看,反而端起了一旁才刚送上来的他点名要的茶,呷了一口。

  魏大总管眼见着他对此毫无关心,只得将信件呈到了孔起元手里,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许多次,过往也是如此处理的。

  孔起元将信拿过来展开,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看完后就将信件往后,让众大臣传阅,英护侯安淮闻等前面几位阁老看完后,首先接了过来。

  他一行行看信,信中主要严明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在西戎人打过来时,牧大将军发现他们行动极为顺利,如入无人之地,牧大将军觉得不对,让人去隐秘地方看了被保存的布防图,却发现布防图已被人更换,真的布防图早已不见踪影,留下的只是一张形似的假布防图。

  布防图何等重要,关乎一城之存亡,古往今来,布防图都被慎之又慎地藏在隐秘之处,而守边城的布防图所藏位置只有牧大将军以及几位副将清楚,连牧大将军的两位儿子都不知位置。

  布防图丢失只有可能与几位副将有关。

  另外,西戎人自从被先帝赶离边境之后,边境守备严格,两边交易甚少,西戎人的武器更是被先帝率兵缴获大半。

  可此次前来的西戎人士兵,人皆手握趁手利器,兵器又从何来?

  信件在在场的每一位官员手中传过,不只是安淮闻疑惑,其他人也是满心疑虑。

  还是方才那位户部官员,“就算事出有因,可布防图丢失一事牧大将军当追首责,就算西戎人有备而来,且身负利器,可牧大将军驻守在守边城,职责就是戍边,现在却将守边城丢失在西戎人手中,还请陛下追究牧大将军之罪责。”

  “是啊,自从先帝将大炎朝边境推至守边城,距今数十年,从无一城丢失,牧大将军论理应当论罪。”

  边上有不少大臣纷纷点头附和,站在孔起元旁边的何怀仁皱眉沉思,从头至尾不发一言。

  泰安帝手指敲在御座一侧扶手上,侧首问孔起元:“老师认为该如何?”

  孔起元不只是先帝的老师,也是泰安帝和晟王的老师。

  先帝尚武,尤重军事,许多时候都征战在外,后宫空置,只有数位嫔妃,膝下只有泰安帝和晟王二子。

  孔起元在进士及第之后被封翰林官,之后被外放立功,先帝时回京,后因谋而能断,建言朝政有功获封少师。

  先帝在时将泰安帝和晟王交与孔起元教导,临去世前,更是将朝政和泰安帝托付与他,现在已是官至太傅兼任兵部尚书,更是内阁首辅。

  他孤正清贵,尽忠职守,尽心尽力辅佐泰安帝,在泰安帝不争气的情况下仍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

  现在已有六十五的高龄,本该致仕荣养归家,现在已白发苍苍,仍放不下泰安帝,也放不下朝政之事。

  泰安帝的皇位还能稳固,除了长公主,另一大有功之臣就是孔起元了。

  听见皇帝问孔起元的意见,玉熙宫内众大臣全部停下话头,一一将眼神投注在孔起元身上。

  想到牧敬献已经以身殉国,孔起元眼中划过一丝沉痛,他们二人是先帝的左膀右臂,他文,牧将军武。

  牧敬献比他年岁小,现在才不到五十岁,当年先帝身边的旧人本就不剩几个,他原以为自己会是先走的,没想到牧敬献反而却走在了他前面。

  孔起元沉声道:“当务之急是先派遣军士去往金匾城,不然牧大将军留下的兵士就是一盘散沙,又如何能对付气势汹汹的西戎士兵?已经丢了守边城,万不能再丢一城。”

  他有未尽之言没明说,牧敬献麾下的士兵几乎是由他一手带出来的,现在牧敬献已战亡,他的两个儿子殿后也不知情况如何,现在的牧家军定是士气低沉。

  若无人前去领兵,大炎朝声名鼎鼎的牧家军若是被人派去当马前卒,也不知还能余下多少?

  见终于说到重点了,一旁白发苍苍的郑国公才总算抬起了双眼,赞同道:“孔阁老所言甚是。”

  一位兵部官员道:“将北边防的沈将军派遣过去如何?”

  沈将军戍边也有十数年,对上过来骚扰的敌军几乎是从无败绩。

  另一位官员反驳道:“不行,其他戍边的将军不能动,万一其他外敌趁着薄弱作乱,到时四面楚歌才是国之大患。”

  有人点头道:“就是如此。”

  兵部刚出来的那位官员皱眉,“如此就只能从京中派人前往。”他看向了另一侧的官员,为首的定国公早已不见年轻时的神勇之态。

  其他朝臣也不会放心定国公再出战,如此就只能选派其他人,所有文官视线都在武官队列中逡巡。

  安淮闻趁势与身后不远处的安庭远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俱是忧心忡忡。

  安淮闻早几年就已官至工部尚书,大炎朝并无驸马不得参政的政令,他升官全凭自己功绩,让人无可指摘。

  而安庭远原是太常寺正四品太常少卿,几年过去已升任正三品吏部左侍郎。

  两人的视线最后都落在了何怀仁身上,何怀仁迄今为止都一言不发,脸色严肃。

  郑国公紧随其后的几位也是老将,而靠后的则是一些蒙荫上来的勋贵子弟,最后只剩下一人尤为突出。

  所有人的视线最后都落在了他身上,这人乃是昭勇将军。

  他脸色沉痛,两步出列走到了中间空位,昭勇将军此人身高六尺,肩宽体盘,脚步沉沉地落在地面上,躬身下跪,几乎将中间的位置全部占据,朗声说道:“末将愿领兵前去,将西戎人据之关外,望陛下恩准。”

  何怀仁眼神动了动,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安淮闻和安庭远心中不妙的预感成真。

  昭勇将军鲁平威所在的鲁家与何家关系甚近,众人皆知。

  安淮闻视线落到离他不远处的另一位官员身上,那位官员微一颔首,出列道:“昭勇将军能有此意甚好,不过昭勇将军久未上战场,怕是稍有不妥,不若再选几人陪同。”

  何怀仁的手肘微微一划过边上人,张文进立即道:“是极。”

  安淮闻抬眼看向他,张文进由何怀仁提携入阁,没人不知张文进所言尽是何怀仁的意思。

  要从京中选人派往边境征战是无有疑虑的,先帝在时几乎是将边境小国完全打服了,年年朝贡,只是在泰安帝登基后,大炎朝逐渐放松了对武官的培养,才会造成大炎朝此时武官青黄不接的境地。

  就算如此,被西戎人打上了门,性情再绵软的官员也不愿主和,定是要同西戎人战上一战的,找回守边城被攻破的颜面,最好能将西戎人痛打回去,夺回守边城。

  张文进笑眯眯继续说道:“守边城被破,丢的是大炎朝的颜面,此次派人前去定是要狠狠打回去,只派昭勇将军一人确实不成,当然需要多选几人,大家齐心协力为大炎朝争回颜面。”

  这话居然完全顺了安淮闻的意,安淮闻闻言却眉头一皱,不对劲。

  那边张文进还在继续:“既然李大人也有此意,不知可有人选?”

  李大人看了一眼安淮闻,回道:“还需大家集思广益。”

  又一位官员出列,“听闻英护侯祖上便是武将出身,不知安护侯可有继承祖上之风?”

  这已是穷图匕现了。

  何怀仁几年前在朝堂上可以说是一手遮天,现在却处处受到掣肘,全是英护侯和长公主之功。

  何怀仁和其后的党羽面上对英护侯仍是笑脸相对,可私底下恨不得将长公主和英护侯挫骨扬灰,饮其血,食其肉。

  长公主身为皇室,他们暂时下不了手,不过安淮闻虽说是英护侯,可只此一脉,虽与长公主孕有三子,加起来也不过四人,其中一人还是哥儿。

  只要除去顶立门户的安淮闻和安庭远,剩下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和一位妇人,又何足为惧?

  更莫说安淮闻现已是工部尚书,工部在六部中虽不起眼,可大炎朝全国上下的水利、矿采甚至是用兵时所用的兵器、火器却尽握于工部之手。

  以往看着不起眼,可待想要行事时,才发现离了工部,许多事都难上加难。

  这是想将英护侯支出京城?

  安淮闻还没回话,他身后的一位大臣马上说道:“世人都知英护侯自小习文,以科举入仕,早已不胜武事,去同西戎人交战一事何其重要,怎可让文官前去插手?”

  另一位官员接上,“正是如此。”

  ……

  在玉熙宫中为谁人前去同西戎人交战一事吵得不可开交时,晟王正穿过又一处回廊,进了一处甚是华贵秀丽的院子。

  有宫女立即笑着迎了上来,“晟王殿下来了?”

  晟王淡淡颔首,“母后在吗?”

  宫女道:“正在里间等候晟王殿下呢。”

  晟王脚下未停,大步匆匆走进房内。

  他此时并未在皇宫内,而是在前几年才刚修建好的行宫中。

  行宫里雕梁玉柱,奇花异草遍布,另有假山异石矗立其间,更有奇珍异禽在行宫中悠闲游走,端的是人间极富贵之所。

  行宫乃是太后亲自命名的,“孝善宫”,从此名字也可看出,这座行宫表示了晟王对太后的孝道以及对天下百姓的和善之意。

  在太后和晟王一系的声望如日中天时,不过是一处行宫和一座庙宇,他们想建也便建了,耗费的钱财完全不被他们看在眼里,至于安平省几地的百姓,他们更不放在心上。

  可没想到,正是因为此事,反倒使得他们的声势渐弱,在民间,他们与长公主的名望高低之分逐渐反转。

  为天下百姓祈福之事本只是场面话,到了此时,太后也不得不将此放在心上,不然,晟王的声名更会遭到严重打击。

  太后每月都会前来孝善宫,并去庙宇参拜,实实在在将为百姓祈福一事落实。

  此次亦是如此,前几日太后就来了孝善宫,不过去庙宇参拜只是走个过场,多是待在孝善宫内游玩。

  晟王脚步急切地进了屋内。

  太后斜躺在贵妃榻上,肤白如瓷,明眸善睐,看着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与进来的晟王看着说是母子,反而更似姐弟。

  后面站着两名清秀的宫女摇着扇,清风徐来,很是舒坦。

  又有一位宫女半跪在卧榻边,将紫红色的葡萄剥掉皮,喂至太后嘴边。

  慢条斯理将唇边的葡萄肉吃掉,太后挥挥手,卧榻旁半跪着的宫女很是柔顺地退下。

  晟王急步过去坐在太后身旁,脸上急切中带着喜意,“母后,儿子听闻今日已有消息传入朝了。”

  太后眼中精光一闪,和她温柔美丽的面相有些违和,却并没破坏她的如玉面貌。

  拍了拍手边晟王的手,太后不紧不慢地说:“莫急,此事我与你外家已筹谋几年,虽到紧要关头,你可别先沉不住气。”

  晟王定了定神,可还是急切问道:“真能将安家的人支出去吗?”

  太后看了一眼将晟王引进来的大宫女,碧莲是被太后从何家带进宫的,自小一起长大,深得她的意,不过一个没有情绪的眼神,就已经知道她的意思。

  对太后身后两位宫女招招手,全部退了出去,这间房里只剩下了太后和晟王。

  挥退了周围的宫人,碧莲独自一人守在门前。

  若是前几年,太后不许,这里绝不会有人敢将他们的谈话透露到外面去,可这两年她对身边宫人把控不及原来那般严密,说不得就有安家和长公主送来的人。

  太后坐起身,安抚道:“此次行事主要目的是想夺得一部分兵权,只要能将昭勇将军送过去就已达成目的,安家能不能去人不过是锦上添花。”

  听见太后说出昭勇将军,晟王眼里闪过一丝恼怒,太后见着,柳眉一挑,“怎么?看不惯他?”

  晟王扯扯嘴角,谁能看得惯自己娘亲的姘头,嘴里却道:“昭勇将军有勇无谋,能把控得住牧家军吗?”

  “虽说有勇无谋,可胜在听话。”太后将腿放下贵妃榻,娉婷袅娜行至一旁。

  那里放着一个全透明琉璃制的鱼缸,里面游着有几尾蓝鳍海鱼。

  她脸色淡淡,昭勇将军是她入宫前的情人,不过在她入宫后,两人之间关系就淡了。

  可在先帝去世后,太后一人待在深宫,寂寞无聊,又动了心思,将其招进了宫逗弄。

  若说太后真对昭勇将军有几分情分,倒也说不上,可昭勇将军却将太后这位先帝的嫔妃,当今太后,放在了心尖尖。

  晟王脸色虽然不好,不过并没反驳太后的话,就是何家在朝堂一手遮天时,对兵权也插不上手。

  现在大炎朝手握重兵的全是先帝时留下的亲信,被先帝一手调教出来,谨遵先帝遗命,可为保家卫国奋死,却同牧敬献一样,从不参与党争。

  五军都督都是认死理的人,也不知先帝是从何处挑选出来的?油盐不进!

  不过他们虽不受何家招揽,可也并不偏向长公主,因此之前何家根本未将兵权放在心上。

  毕竟,整个前堂后宫几乎都是何家的人,他们要行事,也不一定需要起兵。

  当然,朝堂还有孔起元等人,可孔起元除了是泰安帝的老师,也是晟王老师。

  若是泰安帝真到了天怒人怨的境地,孔起元也不一定会偏向泰安帝,为了不辜负先帝期待,延续大炎朝,说不定还会主动帮着晟王登位。

  温水煮青蛙十几年,泰安帝懦弱无用,眼看着晟王声势越来越强,泰安帝在民间的声名愈发不堪,不需要兵权,他们就能兵不血刃将泰安帝赶下位。

  谁曾想长公主这平时不言不语、温温吞吞的,却突然异军突起,将他们逼至如此境地。

  尤其是原来拥护在何家和晟王身后的那批读书人,被一个不知从何来的天外居士所迷惑,居然逐渐偏向了长公主和泰安帝,居然还有人说这是有感于泰安帝对文人的推崇,华夏仙界才会将天外居士送来大炎朝,才能将华夏许多诗篇流传于大炎朝。

  想到此,太后挑唇冷笑,若是真有感于泰安帝对文人推崇,那可不得更感谢她,她可是用尽心机才将泰安帝抚养成现在这样模样,爱文如命、爱诗如命,除了诗文其他政事全部不理。

  严重时,甚至是一说到政事就头疼,让孔起元越来越失望。

  太后视线轻飘飘掠过边上的博古架,上面有一个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放着一排瓷瓶,足有二十个,瓷瓶里面放着一种药物,名为听风散。

  乃是何怀仁找高人配置而成,并无其他用处,只是让人头痛罢了。

  而泰安帝自小由太后抚养长大,她不需要多做其他,只需在其他人将政事说与泰安帝听时,让人将听风散下在茶水中,久了后,泰安帝只要一听见政事就开始头疼。

  这样的盒子她已用了十数个,只在这几年泰安帝周围的宫人由长公主更换后,才再没有下手的机会。

  不过就算如此,泰安帝服用听风散的时间已超十年,药性早已深入骨髓,就算现在不用也没关系。

  “就算听话,若是不能收服牧家军也无用。”晟王可拦不住太后与昭勇将军相会,只能视若不见,心里纵有不满也只能藏着,他要成事还需太后和何家助力。

  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一点鱼食撒进鱼缸中,那几尾小鱼甩着尾巴,争先恐后游了过来,将鱼食一抢而尽,随后又懒懒散散游向各处,等太后又撒进去一些鱼食,又游了过来。

  “不用担心,你外祖父早已做好了准备,等他去了,西戎人会继续攻击金匾城,再与昭勇将军配合,将此次攻城的西戎二皇子项上人头奉上,这样既能为牧将军报仇,西戎大皇子又能除去一劲敌,还白得一个守边城,如此划算的交易,那西戎大皇子可是早就迫不及待了。”太后唇上的笑意意味深长,不过是舍些蝇头小利罢了,若是能成事,区区一个守边城,给了也就给了吧。

  那些因战而死的兵士,以身殉国的牧大将军,甚至在战争中死去的百姓们能帮助他们成就大事,该高兴才对。

  “那安家?”晟王对安家和长公主坏了他的声名,可谓是耿耿于怀,他眼里满是愤愤。

  太后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疾不徐道:“就算不能将安淮闻和安庭远弄去,不还有他家那擅使刀棍的二子吗?”

  光在京城舞刀弄棍有什么用?既然有志于此,那就该报效朝廷,报效皇上。

  晟王眼里闪过一丝明悟,原来太后的目的在于此,“母后是想?”

  整个朝廷都知道安庭远和安淮闻是文人,可他家那二子却是自小尤爱习武,不满十岁时就将满京城的纨绔都揍了一遍,那些小时对屿哥儿冷嘲热讽,说他身为一个哥儿却连信香都无的小子,更是被他揍得哭爹喊娘。

  就连女子他也没放过,虽没有动刀动枪,却也是恶作剧不断,使得那些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几乎都被他欺负地哭着回家,在京城可以说是恶名在外。

  “顾绍嘉当初为了不将屿哥儿送来哀家这处,可是费了许多心思,掩人耳目将屿哥儿送出京城,也不知去了何处,名为治病,可都治了快十年了,也没传回消息。”

  “要不是因为此事,哀家都还不知道,遍布大炎朝的天下商行,这个金娃娃居然是长公主经营的,也难怪他们这又是竹扇又是期刊的折腾,还能笼络住那么多贫寒书生。”

  不说其他,就是京城参加会议时举子们住的各省会馆,原来是什么破烂样子,可现在由长公主出面,将那些会馆一一修缮,只要来京城参加会试的举子,谁不受其恩德?

  甚至现在举子们来京城参加会试,出示文书后,也可跟随天下商行商队前来京城,不用受路上匪盗困扰不说,还能省下许多不必要的耗费,上次会试时,来参考的举子对长公主和泰安帝可谓是感恩戴德。

  也不知长公主将许多钱财花用完了,还是以泰安帝的名义,能得什么好?

  看着不起眼,积少成多,长公主近些年可以说是花钱如流水。

  太后又躺了回去,一举一动甚是撩人,不过此时在此的只有她的儿子,晟王根本没将心思放在她的举动上。

  一想到那个遍布大炎朝的天下商行,晟王眼里闪过一丝贪婪,若他手里能得这样一个会下金蛋的母鸡,还需要东罗西凑,才能将这处行宫和庙宇修建好吗?甚至还因此毁了他的贤名。

  而此间种种,全是长公主一手导致,他又如何能不恨?

  太后伸出手指,拿了一颗葡萄,细细撕开皮,继续道:“以为将屿哥儿送走,我就拿他家没有办法,屿哥儿只是一个小哥儿,可他家二儿子还是个汉子呢,还是个刚十岁就分化成了天乾的汉子,有他在手上,不愁顾绍嘉不投鼠忌器,若是他们不识好歹,战场上消失个把人,那不是极容易的事吗?”

  晟王听完,大笑道:“若真是如此,也能报我心中之恨。”

  母子脸上满是笑意与轻松。

  而此时玉熙宫却如太后所言,话头转到了安庭轩身上。

  张文进的话被好几位官员顶回来,他却丝毫不嫌尴尬与怒气,道:“我当然知安侯爷和安世子乃是文人,不是武将,可听闻安家二子自小便喜好武艺,此次不正是一难得的机会?”

  “俗话说得好,‘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安侯爷与安世子习文科举,报效朝廷,若是安小少爷也能将一身武艺报与朝廷,报与皇上,到时一门双侯,不也是难得的佳话,难道……”

  他笑看安侯爷,玩笑道:“难道安侯爷还舍不得不成?”

  可笑脸下的刀锋已经直直割到了安淮闻的心头。

  谁也没注意到,原来坐在御座上无所事事的泰安帝,置于扶手上的食指抽搐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暗光,可被垂下的眼帘完全遮住,一丝一毫异样也未泄露出来。

  安庭远出列,松下紧咬的牙关,脸上勾出一抹笑,眼色淡漠,看向张文进,“杨大人未免太过高看舍弟了,他那所谓的武艺全是胡乱练就,可比不得上那些真正上战场的将军们。”

  “再说,他不过只是个十几岁的黄口小儿,如此重担担于他身”他摇摇头,“不怕众位大人笑话,我那小弟怕是担待不起,平日里胡乱闹腾就罢了,那可不是他能乱来的事情。”

  张文进不急不徐,“谁不是从黄口小儿成长起来的,虎虎无犬子,安侯爷年纪轻轻就已考中举人,安世子更是不落其后,安小少爷定也不会坠了父兄威名,说不定此次正是他盼望已久的机会呢?难道身为父兄,还要阻他前程吗?”

  这话一出,朝堂上纷纷应是。

  安庭远正欲再说些什么,何怀仁却突然开了口,“莫非安侯爷和安世子是觉得安二少爷身份尊贵,不能以身犯险,就应该居于这京城的安乐窝中,让边疆军士为其搏出一片安全之地?”

  杀人诛心!

  这下本来作壁上观的许多武将心里就不好受了,纷纷出声跟着劝道:“安二少爷既然有祖上之风,本就该为国效力。”

  更有那心直口快的武将言道:“莫非安侯爷与安世子也觉得我们武将低人一等,比不上你们文官清贵不成?”

  双手在朝服的遮掩下紧握成拳,安庭远怒视何怀仁,此事定是他们谋划的,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何怀仁被安庭远灼热的目光盯着,脸上甚至带上了畅快的笑意,怀疑又如何?没有证据。

  “不知首辅大人和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孔起元点点头,“可。”

  此事该早做下决定,再让他们在朝堂上吵上几日,金匾城说不定都坚守不住。

  在孔起元心中,只有大炎朝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对大炎朝有利,某些人心中的弯弯绕绕他就算看得明白,也并不放在心上。

  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看向了端坐其上的泰安帝,“陛下认为如何?”

  食指轻微地又抽动了一下,往下用力,让动静不要太明显,泰安帝额角抽动着,道:“就听孔大人的吧。”

  既已做下决定,剩下的事情操办得极快。

  户部、兵部大小官员齐齐出动,很快将剩下的武将选了出来,又将粮草一应物事全部准备好,转瞬就到了大军开拔的日子。

  安庭轩身穿轻甲,气宇轩昂,若是屿哥儿在此,绝不会信面前这位沉稳深沉,持重寡言的汉子是自己的二哥。

  二哥小时同他玩乐,甚至常常哄骗他做事,却又无比维护他,印象中的二哥是跳脱不羁的,行事更是飞扬自由,就是严厉的阿娘面对他,也时常束手无策。

  此次前去边境,昭勇将军鲁平威被任为主将,另选了几位将军为副将,最后,在长公主进宫一趟后,皇帝发出了对安家小少爷安庭轩的任命。

  同被任为副将,不止如此,长公主还向皇帝讨得了皇帝亲军两千人,一路随行保护。

  事情做得光明正大,那亲军两千人可全由安庭轩指挥,不过去边境的粮草消耗也由长公主一力承担。

  虽然安庭轩不过才十八岁,担任一军的副将似乎于礼不合,不过也不是没有先例。

  再说,他的亲爹是英护侯,娘亲是大炎朝的长公主,以他身份之高,做一军副将也担得起身份。

  安庭轩眸色冷厉,只在眼神落在长公主和英护侯几人身上时,眼里闪过柔软之色。

  长公主同太后一般的年龄,看着也很是年轻,她眼里含泪,将安庭轩身后的披风理了理,“此去数千里,那两千亲军不能离身,万要保重自身。”

  安淮闻和安庭远脸含担忧,也是殷殷嘱咐。

  安庭轩鼻尖酸楚,一撩下摆,跪了下去。

  顾绍嘉没托住他,安淮闻和安庭远连忙走到安庭轩身旁,握住他手臂想让他起身。

  安庭轩跪在地上动也不动,“此次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万望爹、娘、大哥在家安乐平顺。”

  顾绍嘉眼角的泪终于落下来,她以一女子之身对上虎狼之敌,也不见如此脆弱,可自家孩子将要奔向未知的前方,她心中的担忧全化为了颗颗泪水滴落下来。

  伸出手将顾绍嘉脸上的泪水擦尽,安庭轩脸上露出一个小时的笑容,皮道:“阿娘可别哭了,若是再为我多掉几滴眼泪,阿父心里不得多埋怨我呢?”

  安庭远和安淮闻还在拉动他,不想让离别显得更加悲切,安庭轩顺着力道起身,一一拥抱面前这三人,“就别送了。”

  说完,他往后退了几步,深深看了面前三人几眼,眼里有感激、愧疚,走下阶梯,跨上马,不等顾绍嘉三人多说,一扬马鞭,马便飞窜了出去。

  快马加鞭,他还来得及绕路去见屿哥儿一面,送出的信应该就快到屿哥儿手里了吧?

  等再见不到安庭轩的身影,顾绍嘉才恨声道:“张家幼子在乡间鱼肉百姓的罪状收集齐了吗?”

  安淮闻抱住她的肩膀,“快送进京了。”

  张文进本是贫家学子,虽然自幼聪慧,于科举一途上甚有灵性,可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以四十来岁的年龄就爬上内阁学士的高位,这其中自然有何怀仁出手相助。

  一朝得势,张家可不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而被宠坏了的张家幼子在京城也是横行霸道,不过前次撞上了一块铁板,居然招惹到了三品官员之女。

  言语轻浮,动作也不干净,若不是光天化日,当着众多人之面,还不知能发生什么事情?

  如此行径,自然被言官一状告到了朝堂之上。

  张文进教子无方,被罚了俸,又在家思过一月,才回到朝堂,未免再出事,也为了避避风头,张文进将张家幼子送回了乡下反省。

  可他在乡下更是无法无天,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顾绍嘉有天下商行的情报来源,自然对此了若指掌,现在只等证据和苦主上京了。

  顾绍嘉眼色一厉,“我总不能让我儿白白被送出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