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行躺在床上时,脑袋里还迷迷糊糊想着今日之事,送期刊当学习报一事已经托给祝世维和黄娘子,下一期期刊的新闻和自己该写的文章也已写好。

  想到文章,又回想起今日屿哥儿所说的君子风骨,他那两篇文章以及他的所作所为也不知能不能配得上这四个字,总不能让屿哥儿在他同窗面前那般义正言辞为他证明,最终他这边却出了岔子,将屿哥儿辛辛苦苦为他辩驳毁于一旦。

  这么一来,期刊那边的事情已经都安排好了,接着自己应该只需要认真读书就行了吧。

  入睡前,今日也不知怎的,脑袋里总是天马行空地胡乱想着,思绪又忽然从期刊飘向今日街头屿哥儿露出的那双眼睛。

  灵动的猫儿眼里,琥珀色的眼珠雪亮澄澈,看向自己的目光灿若星辰,“谢哥哥。”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转瞬间到了他面前,星眸微转,顾盼生辉间溢出些欲言。

  他伸出手,欲要抚上那双眼,忽而他又已回到了现代二十郎当的年纪,难得闲下来信步走在街上,道上车水马龙,四周人来人往,只他独自一人。

  旁人携手相聚,唯他踽踽独行,成功无人言,失败无人说,挫折失落全往肚里咽,喜悦只能独享。

  茫然四顾间,却忽然对上一双透过玻璃看向他的猫眼,那猫半趴在猫笼中,同他对上眼后也不躲闪,良久,才张嘴“喵”了一声,低头舔舔爪子,往脸上抹了两下后,又往他看过来。

  风吹过,谢景行已经置身于猫舍之中,猫笼并没锁,他一进去那只猫便从摆在架子上的猫笼上跳了下来,无声地走过来,绕着他的腿转,发嗲的喵声响在他耳边。

  蹲下抚摸那毛茸茸的脑袋,脑袋往他手里一下又一下地钻,谢景行只觉得那只猫脑袋越变越大,一声一声的喵叫声也越来越响。

  谢景行猛地坐起身,窗外的月光仍然澄澈,透过窗户照到房里,将谢景行急促起伏的胸膛和眼里的茫然映得纤毫毕现。

  六月的天,就算入夜,气温也还算高,谢景行又是十来岁的少年人,体热,并未有盖被,而是只着中衣躺在床上。

  他前十年长得慢,至十岁由傻子转好后,身量一节一节往上窜,现在已是五尺有余,换算到现在的身高就是一米七几,他还未长成,可现在已隐隐显出日后肩宽体长之态。

  谢景行动了动修长的大腿,腿间的异样感他不是第一次经历,已经到了年纪,也该有此现象发生,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又无比古怪。

  身上汗已浸湿了身上薄薄的中衣,这样是再睡不下去的,无声良久,谢景行翻身下床踩着木屐出了房门。

  四下寂静,一丝一毫其他的声音也无,耳边回响的只有自己轰鸣的心跳声。

  内院谢定安搭了几处架子,上面绑着麻绳,平日里用来晒衣晾被,昨日换下的衣衫已被周宁洗好,挂在上面早已干透。

  谢景行此时心烦意乱,顾不上其他,找了平日洗澡时装水用的木桶,从井里打了一桶冷水出来,连衣裳也没脱,直接将桶举至头顶,从头往下整桶水浇下来,全身上下登时湿了个透,被刺骨的井水一激,谢景行打了个机灵。

  混沌的大脑也跟着清醒过来,将湿透的衣衫扯下,随手扔在地上,也没擦身,直接拿过一边干净的衣裳换上。

  一套动作完后,他并未离开井边,而是又打了水上来,开始冲洗换下来的衣服。

  先是中衣,他随手搓了两下后就拧干挂在了一旁的麻绳上,剩下的是他恨不得挖个洞埋在土里再也见不到的亵裤。

  脸被银色的月光照得雪白,谢景行面无表情,一手使劲狠力地搓洗手上的布料,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忽然吱呀一声响了,谢定安从房里走了出来,他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一看,居然是谢景行蹲在井边洗衣服。

  他有些疑惑走了过去,眼睛瞄到谢景行手上的东西,先是一惊,接着眼里闪过明悟。

  谢景行根本没发现他的动静,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手机械地用力搓洗。

  谢定安拍了他一下,“景行。”脸上带着丝笑意,都是汉子,也知发生了什么。

  谢景行神色巨变,猛地往后一窜,站直身往后退了两步,腿磕在了井沿上,差点往后坠去。

  谢定安连忙伸手抓过他,急声道:“小心。”井盖半开着,这要是不注意,万一掉下去可怎么办。

  谢景行往后看去,皎洁的月光也照不进去黑沉沉的井底,他也吓了一跳,被谢定安拉去了一旁远离了井边。

  谢定安恐怕他脸薄,也没多说,去将井盖翻过来盖上,说:“你早点弄完,快去睡。”

  没等谢景行回答,就回了房。

  周宁也醒了,只是他看谢定安出门了,他便没出去,等谢定安睡回他旁边,他便问道:“怎么了?是景行吧,他还没睡?”

  谢定安将他散开的头发捋到一处,免得被他压着扯得疼,“是他,正在洗衣裳呢。”

  周宁闻言半撑起身,“怎么这时洗衣裳?放到明日我给他洗便是,昨日学习读书到亥时,不好好睡觉怎成?”

  谢明安将他拉下来抱在怀里,也不嫌热,拍着说:“是他"长大"了,肯定不好意思让你帮着。”

  周宁正想反驳,昨日都还是他帮着洗的,怎么就过了一日就不好意思让帮着洗了,后才恍然明白过来。

  脸上也带上了笑意,“也该到时间了,若是还在村子里,让爹娘知道,就该要到处寻摸着去帮景行看亲了。”

  村子里都是这样,或者说整个大炎朝都是这样,男子"长大"后,家里有长辈的便会开始张罗看亲,等定下亲,过一两年女子、哥儿长到十四五六,就可以娶进门了。

  周宁翻了个身,面向谢定安,半抬起头问:“安哥,你说我们要不要也开始往外寻摸寻摸?”

  谢定安拍着周宁后背的手一顿,道:“我看景行还没开窍,先莫忙。”

  周宁听后想了想,“也是,景行主意大,还是他自己日后看,说不定哪日就遇上合意的人了。”

  两人如何在房间里细细言说,谢景行自是不知。

  谢定安这一进一出没用多长时间,却将谢景行彻底唤回了神,快速地将证据消灭掉,谢景行立即回了房。

  躺回床上,侧过头望着窗外的圆月,谢景行忍不住以手覆面,上辈子也少不了这些事情,做梦时也是梦到些乱七八糟的,但他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梦见猫呢?好像还梦到了其他的,但记得不太深刻,就记得猫了。

  谢景行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猫,也或是自己精神错乱了!

  昨日还嫌事情太多,分明是事太少了才让自己如此!

  翻来覆去半夜,皎洁的月色逐渐隐去,天边逐渐放出一抹灰白来,谢景行后半夜是一点儿没睡,睁眼到了天亮,醒了醒神,“算了,别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是做梦,梦也不讲个道理,梦到什么也不奇怪。”

  在心里安慰自己一遭,不过到底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去了书房又将昨夜连夜写好的几篇文章看了又看,没有问题,找不出来一丁点毛病,谢景行才完全放下了心。

  收拾好东西,心大地吃完早食,将手里的稿子收好,便去了屿哥儿府上。

  祝世维此次来通州府是临时过来,并没有置办府邸,因要与黄娘子商量事宜,自然也是住在屿哥儿府上的。

  刚一扣响门,门房便探出了头,对上他,笑道:“谢小郎君到了,今日好像比往日到的得早了些,小少爷还未好呢。”

  谢景行笑道:“今日需要先去见老师一面,老师可起了?”

  门房赵小哥脸上露出些优色,“谢小郎君来看看也好,我听义父说祝先生昨个半夜发了热,叫了大夫过去,也不知现在好没好点?”

  谢景行一惊,昨日还好好的,怎会忽然发热,立马跟着赵小哥进了祝世维所在的院子。

  他到时,祝世维正半躺在床上,一见他就笑道:“昨日我还同黄娘子说,今日一早你定会来找我,果然来了。”

  他脸上还带着丝发热的红,嘴唇却苍白,上还有几道裂口。

  谢景行去一旁倒了杯茶,“怎么没人伺候着?”

  “管家一直在,我嫌他啰嗦,打发他去厨房给我端碗粥过来。”嘴里没味,也不想吃其他的,也只有粥了。

  “那也不能只让老师一人呆着。”将茶小心放到祝世维嘴旁,让他喝了几口水,“怎么突然发起热了?”

  祝世维说话声音也比平日虚弱了些许,“是这几日旅途劳顿,昨日喝了酒,回来后又同黄娘子在凉亭里商量事情,吹了半日风才会如此。”

  期刊一事,祝世维是真当自己后半生的事业,事事不假人手。

  六月初一,期刊首次发行,他连着跑了不少地方看情况,见着处处都卖得好,人人争抢,才放下心来了通州府。

  见谢景行面上还带着忧色,祝世维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别忧心,只是年纪大了,昨日大夫也说了,很快就好,如今你还是更该操心你读书的事情。”

  又问:“对了,你今日过来定是来送新闻稿的,稿子呢?”

  谢景行从怀里掏出那几篇文章,知道祝世维心心念念于此,便直接将之递了过去,道:“已经写好了,老师可以先看看,可身体重要,等身体好了再去费神这些事情。”

  祝世维道:“只是看几篇文章怎么就需要费神了?你别跟管家似的,小小年纪操这么多心。”

  再说期刊成刊,要经排版设计后,再印刷,印刷完还需装订,之后又要分发到大炎朝天下商行各分行,时间紧迫,若不是前段时间他去了其他省份耽搁了,早就过来了,他当然不能再拖延。

  嘴里说着,手上动作也没停,他立即翻开到手的文章,谢景行昨日说他有主意,他对谢景行这个徒弟是极为放心的,昨日就好奇,现在都已经拿到手上他哪里还能忍住不看,迫不及待地凝神看去。

  不过三篇文章,他却看了一刻钟,脸上神情变幻莫测,良久,眼神复杂地看向谢景行。

  他总觉得谢景行已经不会有什么惊人之举能让他惊讶,却没想到他总能一次又一次让他失言。

  法理小故事暂且不说,就前面这两篇文章只要一被期刊登出去,到时不止针对天外居士的谣言不攻之破,而“百姓足”一文更是会将此次案件中隐在何大学士之后的晟王和太后置于人前,甚至直接将他们架在了火上烤。

  “你确定下次期刊要将这篇文章发出去吗?”他特意将第一篇文章拿在谢景行面前。

  谢景行垂眼看着第一行的“百姓足,君孰与不足”,道:“既然已经写出来,自然是要发的,不然我昨日不是白辛苦一夜。”

  祝世维紧紧盯着他,忍不住坐直了身,“往日还能说是无意为之,可等这篇文章发出去,天外居士可是明明白白会被晟王和太后记恨上,如此也可吗?”

  谢景行舒朗一笑,“有何不可?天外居士不早就是明晃晃的大公主一系吗?我就算不写这篇文章,难道他们还能放过我不成?这次不是已经冲我来了?”

  祝世维一怔,是他魔怔了,爱之深忧之切,若是不想谢景行以后因天外居士身份暴露而受到磨难,他该想的是早日削弱对方势力,壮大自身,何苦非得让谢景行忍让,少年人有锋芒乃是好事。

  出门时刚好撞见屿哥儿想去祝世维院子里寻他,两人便相携出了府,同往日一般到了府学。

  女子哥儿那边因为昨日所有人都听到了屿哥儿那一番话,今日屿哥儿一直静心读书,还有其他几人过来同他搭了话,再没听见有关天外居士的恶言。

  汉子这边,谢景行还是隐隐能听见,不过陈夫子管教严,他们课室今日再无人言说。

  不过却有几人在中间休息时,隐去了一边,没有和其他人凑在一起翻看期刊。

  谢景行明了那几人的想法,并没放在心上。

  日子还是同往常一般过,谢景行只安心等下期期刊发出来,若是遇到府学其他人的争论,他们一概不掺和进去,只闭嘴不言。

  这日,用完饭几人仍准备去藏书楼,府学是沿中轴线分成两边,中间是一长串的台阶,台阶两端分布有各级课室,最上面且位于中间的是祭祀孔子的大成殿,大成殿左侧还有一些祭祀先贤的专祠。

  大炎朝讲究前庙后学,但也因上下等级规范,需要将文庙置于最上,府学整个建筑是从下往上延伸,文庙自然该在最顶端,由此府学的建筑才会如此分布。

  饭堂在中轴线右侧,几人要去藏书楼须得穿过大成殿前面的平台和专祠,藏书楼位于专祠下方,甲级班上方,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在整个府学也是最高的。

  藏书楼门头上挂着“观文堂”的牌匾,听说是学院第一任院长郭星竹题的名,两边门柱上挂着一对楹联:“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涉越脊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清韵河水,斯文定有攸归。(注)”

  楹联乃是初建府学时当任知府大人鲁卓君亲笔手书,府学所在的这座山名为越脊山,前面流经河水为清韵河,将山、河名蕴于其中,携之儒家思想,文以载道,引的学子们心神震动,时刻谨记勿忘君亲恩,学习圣人言。

  他们到时,藏书楼一层正厅已有几个学子拿着书静心阅览,二楼三楼才是藏书楼的书库,昨日几人都有书未看完,分去取书不提。

  孟冠白原是懒散惯了,近日却被谢景行逼迫着勤学了几日,此时进了藏书楼也能勉强静下心,不过在外间传来学子高声话语时,他还是第一个察觉了,忍不住侧过耳朵凝神细听,却发现外间的人声越来越大,好似在互相争论。

  好奇心起,孟冠白看了一眼时辰,也快到他们平日回课室的时间,便以手轻敲桌面提醒众人,嘴里兴奋道:“快快,我们出去看看,外面好似有人吵起来了。”

  府学里学子们人人满口之乎者也,难道也能如市井泼妇一般互骂,孟冠白听不清说的什么,生怕赶不上,急着去见稀奇,帮着其他人将书收好放回了二楼书库。

  藏书楼日日有勤学岗的学子帮忙,会将其他学子看完的书放回对应的书架上,不需要他们自己一一放回,孟冠白将书放在二楼靠近阶梯的桌案上,连声催着众人往外走。

  谢景行看着孟冠白满脸兴致盎然,失笑摇头,读书时无精打采,遇到这些事情却是活力满满。

  热闹的地方离着藏书楼不远,居然就在大成殿下面的平台上,此时在那里围着几乎有近百人,人群分作两边,互相间怒目而视。

  谢景行心里也惊讶,这是何事导致如此?府学学子虽不能说是人人都如他与寇准规几人一般相交莫逆,却也同在府学读书,时有见面,学子间就是陌生人也总是颔首以礼,互相抬举的,怎么这时像是仇人一样?

  未等他多想,立在于他对面的一名约二十五岁年纪的生员就放声道:“分明冯修撰所言句句在理,天外居士以白话成篇,那期刊上的新闻完全是诡谲无行,材朽行秽之言,何以谓之贤?”

  他面上隐有薄怒,好似气急却又隐忍着,可面上眼神都隐含嘲讽,“我看非是天外居士为贤者,而在于沈兄与你身后人无才眼低,将一沽名钓誉之辈引以为贤。”

  这话骂得广,连着刚过来的谢景行几人也骂了进去,谢景行自来府学后日日读书,除了丙十班所在课室的同窗,其他府学学子他并不认识,疑惑问:“此人是谁?”

  他们这一行人中也只有孟冠白,有可能认识府学其他学子。

  孟冠白边看热闹边道:“他是欧通海,甲七班学子,乃是通州府人,年少成名,已经考中秀才四年有余,且已参加过一次乡试,只是遗憾落榜了,不过听说距离上榜险险之差,学识处在府学里是顶顶好的那一批,每次文考都在前列,是府学的超等廪生,月月都能领取膏火费二两八钱,廪米两斗,冬季三月还另有炭火银每月三钱。”

  说到此,孟冠白忍不住酸溜溜地撇撇嘴,像他这等通过资助入府学的学子,只有往外拿钱的,可不像经考试后,凭文取进的生员,还反能从府学领取膏火费。

  这欧通海看似义正言辞,说完话后却隐有自得之色,只是藏得深,不过还是躲不开谢景行的探看,站在他身后的那十几名学子则是面露赞同之意

  立于欧通海对面的是一位同样二十余岁的学子,他脸上通红,显然气急,却未如那欧通海一般大声,回道:“我敬你是同窗,才与你软言相询,你前段时间分明温言同我言说你也爱极华夏诗篇,也敬重天外居士,我才将买下的期刊借与你观看,当日你可是连番感谢,为何近几日非要挑尖冒头,言说天外居士的不对,那些华夏诗,那些文章本是你我日日赏读,你却非要将期刊损毁,还口出恶言,污人声明,岂是君子所为?”

  这次不等谢景行询问,孟冠白直接道:“回话的是沈道全,甲九班学子,现年二十有二,通州府下任兴县人,本是在任兴县书院读书,前次乡试落榜后才入府学就读,两人都是府学数一数二的学子,以往听人说起过两人因同是乡试落榜之人,又同在府学读书,关系不错,算得是朋友,缘何此次居然闹得如此不愉快?”

  谢景行听了沈道全的话,才注意到他手上握着一本期刊,期刊已被从中撕成两半,正被他拿在手里,手指用力捏在期刊上,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那边欧通海断然道:“自当是我不愿再看那等有口无行之辈写出的文不成章之语,须知'言文而不信,行诡而不实',如此之人自然百事皆虚。”

  谢景行听得咂舌,这是真要将天外居士贬低到尘埃中去,都已经从源头上否认了天外居士的作为。

  不过,他说话哪里就花里胡哨了,做事也不鬼鬼祟祟,顶多是披了个马甲,怎么就有罪到做的事全归于虚妄了,被别人如此否定,他是不是该痛哭一场?

  他这里还有心思在心里琢磨,沈道全却已怒极反笑,沉声道:“你口口声声恶言频出,莫非真如旁人所说是那等蚁附蝇趋之辈。”

  他不等欧通海反驳,又急声说道:“须知这世上多的是‘行也无邪,言也无颇’之人,你却凭空污人,十几年学习圣人言语皆已喂与狗了吗?”

  谢景行瞠目结舌,他原来还以为那沈道全生得一脸正直面貌,之前说话也算是温文尔雅,可比不上欧通海气势如虹,更及不上欧通海咄咄逼人,该是会被欧通海当做踏脚石博取一番名头。

  却未想看似被步步紧逼的沈道全,这时却反倒针针见血,先是说欧通海是那本攀附权势之人,后又言说他行为不端说话才如此偏颇,甚至是指名道姓他十几年苦读全当是喂了狗,否认了别人十几年的努力,说得严重点,他可以说是直接将一顶偏听偏信的帽子挂在了欧通海的头上。

  这哪里是会被人当做踏脚石之人,分明是他看走了眼。

  欧通海勃然大怒,踏步向前逼近沈道全,正欲反驳,“你...”

  边上去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你们此时不回课室等着夫子教习,为何还聚于此处?”

  如同针尖对麦芒的气氛,倏然一松,所有人都朝着声音来处看去。

  欧通海的声势也被打断,怒目看过去,却见到一鹤发老人带着两名女子,在上方台阶上垂目看着他们。

  谢景行在人群之后,也跟着看过去,过来三人中两位女子他居然都认识,一位是文清苑有过一面之缘的女校书苏曼青,另一位赫然是黄娘子。

  黄娘子随着其他二人走下来,身着一身上青下黄的长裙,头戴金簪,腰挂玉石,俨然是一幅贵妇人打扮,全不像是府学中人,边上苏夫子还是穿着府学的夫子制式圆领长衫,浅笑不语。

  其他人都被过来的他们吸引了注意力,黄娘子只作若无其事看了一眼谢景行。

  黄娘子会出现在府学的原因不做他想,该是来同府学谈送期刊到课室一事,也不知她和祝世维是如何商量的,旁边那位老人应该就是府学能做主的人了。

  不等他多想,其他人已经齐声叫道:“山长安。”

  原来他就是通州府学的山长,山长看着五十余岁年纪,同祝世维年纪相当,既然是府学的山长,那最起码也是同进士出身,官学的山长可不是随便那个人就能当的,需得同进士及以上功名才能担任。

  山长走进后,并没有在先斥责众人,而是温和问:“你们方才在此作甚?”又细细看了他们,“你们也都不是一个课室的学子,怎么偏偏聚到一起了?”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他们私下争论倒是不觉有什么不对,可是闹到山长面前,他们却觉得有些不该,就连欧通海也往后退了退没敢说话。

  反倒是沈道全将手里的期刊一紧,前进两步到了山长面前,拱手行礼道:“我原是同好友在读天下商行发表的期刊。”

  他将手里被撕破的期刊呈给山长,山长将之接了过去,先看了一眼黄娘子,然后才翻看那被撕成两半的期刊,说:“好好的书怎会变成如此样子?”

  欧通海脸上露出些心虚,沈道全却不管他,而是直接说道:“我与同窗正谈论此中诗篇文章,没成想欧通海却忽然找了过来,言道我们在府学读书,该是将心力集中在四书五经、圣人之言上,不该汲汲于诗集之中,我同他争辩了两句,一时不慎被他将期刊撕裂,之后我们二人就争辩了几句。”

  接着,沈道全将刚刚两人的争论复述了一遍,他记性也好,几乎是一字不差地将刚才两人的话当着山长几人面背了出来。

  山长将书拿在手里眼里,闪过一丝心痛之色,看向欧通海,问:“此事是否如他所说?”

  欧通海也只得过来,低头道:“却如他所言。”

  山长道:“期刊中刊登的虽不是圣人语,可其中有华夏诗篇,也是被众人争相追捧的,身为读书人怎可如此不爱护书籍。”

  欧通海立即拱手,弯腰解释道:“学生不是故意将期刊撕裂,只是失手。”

  山长定定地看着他,欧通海觉得自己隐藏的所有不堪示人的想法全都袒露于山长的眼底,他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低下头再不敢看山长。

  山长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看向了其他学子,问道:“在此诸人中,对天外居士所书似乎有些分歧,诸人真认为天外居士不堪吗?”

  在场所有学子面面相觑,却未有一人敢说话。

  谢景行站在后面,刚刚在场学子几乎是旗帜鲜明地分成了两派,现在被山长问起,居然一人都不敢冒头。

  山长自过来,都未曾吐露一丝一毫对天外居士的看法,底下学子确实不知该如何言说,要是刚好想法同山长相反,那之后又该如何在府学自处?

  看来不管是哪里的学生心里都有些小九九,也都怕老师,甚至在古代这种尊师重道的环境下,尤其害怕师长。

  谢景行正暗自思量,却忽觉一道视线看向了他,他明明待在最后,此时大家不该都被山长震慑,怎么还有人关注他?

  他疑惑地看过去,居然是山长投过来的视线,谢景行心中闪过一丝不妙,不是,他和山长才是第一次见面,又是什么地方招惹到山长关注了?

  只见山长拈须一笑,“谢景行,你如何看?”

  谢景行脑袋都麻了,他不该出名如此吧?连通州府学的山长都认识他,就算他出了一套《四书五经集注》,那在山长这种考过春闱的进士看来,也只是在卖弄小儿之言,不该被他们放在眼里。

  他不知山长是如何想的,其他人也不知,纷纷顺着山长的视线看过来。

  旁边寇准规和孟冠白更是早已盯着他,见他不语,孟冠白在他身后悄悄将手伸到他后背推了他一把。

  他只能顺着学子们分开的人群走到山长面前,同样拱手行了一学生礼。

  问他如何看待他自己?这个问题他该如何回答?言道好,他也过于自恋,要说自己不好,他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他虽然不是什么自视甚高之人,却自有一股心气,怎么会甘愿自贬自身?这比让他写篇八股还难。

  孟冠白几人还在人群之后,看着谢景行往前去了,孟冠白用手肘碰碰寇准规,悄声问:“猜猜谢兄他会如何说?”

  自从府学里学子对天外居士的态度出现分歧后,他可是从未听谢景行说起过此事。

  寇准规没有说话,却是丘逸晨道:“谢兄当然同我一样,是站在天外居士一边的,我手里那本期刊还是谢兄送给我的,而且不是说了屿哥儿是天下商行的小少爷,期刊又是天下商行发售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孟冠白眉毛一抖,用手里的折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我居然将这回事给忘了。”

  苏夫子是第二次见到谢景行,他仍然眉目清俊,面若冠玉,脸上挂着翩翩的笑容,好一副少年毓秀,风华过人之态。

  被这么多人围着,也坦然自若地受着众人的盯视,气定神闲,轩昂气宇,这人便是屿哥儿的哥哥了,苏夫子眼含赞赏。

  黄娘子微微一扯唇角,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她倒要听听谢景行这次要如何分说。

  众目睽睽之下,谢景行脑袋急转,昨日屿哥儿的一番话忽而浮于脑海。

  所有人还在等着他开口,谢景行却看向了苏夫子,问:“我听说昨日文清苑也因天外居士辩论了一番。”

  苏夫子脸上笑意更深,“确有此事。”

  谢景行笑道:“学生不才,只觉得昨日文清苑那位学子所说之话极有道理。”

  山长好奇道:“何话?”

  哪里就只他一人好奇,所有人都起了兴,更是紧盯着谢景行。

  屿哥儿的话就深刻在他脑中,半字也没忘,谢景行将屿哥儿的话一字一句说出声,自豪之意溢于言表。

  满堂寂静。

  黄娘子神色不动,眼里却闪过一丝更深的笑意,这小子倒是机灵。

  山长很是惊奇,转头看向一旁静默不语的苏夫子,“此言真是文清苑那边学子所言?”

  苏夫子点头道:“当真,乃是新入学不久的一名学子所说,此子名为宁屿。”

  屿哥儿在府学入学时,未用真名,而是化名为宁屿。

  山长眉间带笑,“未曾想过文清苑那边居然还有如此身负咏絮之才的学子。”

  黄娘子听得此话,再没控制,冁然而笑,她虽只爱商贾,不通诗书,偏偏她还在长公主跟前伺候时,听得驸马爷用“咏絮之才”夸过长公主,知道这是在夸屿哥儿有才华、有智慧,她当然很是高兴。

  屿哥儿真是同长公主一脉相承。

  山长没注意,又转头看向面前学子,“大家听得此言,心中有何看法?”

  其他学子才从谢景行的这一番话带来的震撼中回神,亏的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之书,还想要科举入仕,却没想到居然不如一位哥儿看得透彻。

  沈道全脸上带着丝敬佩和倾慕,惊奇道:“能说出如此之言的学子,该是腹有诗书之人,真乃当今扫眉才子。”

  后面大多学子纷纷赞同。

  欧通海掩面羞愧道:“是学生狭隘了。”他又惊又羞,整张面皮通红,忍不住以袖遮面,深深垂下头去。

  丘逸晨在后面撇撇嘴,看了一眼谢景行,忍不住问:“孟兄,谢兄真与屿哥儿之间有情吗?真不是普通哥哥弟弟之义?是不是你弄错了?”

  孟冠白怜悯看他,拍拍他的后脑勺,“你就别抱期望了,放弃吧。”

  丘逸晨甩甩头,斜了他一眼,回看向前方的谢景行,不情不愿地道:“便宜他了。”

  等众人安静下来之后,山长才不紧不慢地说:“看来大家心里此时已经有了答案,我便不再多言。”

  接着看向旁边的黄娘子,说:“这位黄娘子乃是天下商行的话事人,她此次前来便是与我商议有关期刊的事宜,她准备日后待每期期刊发行时,由天下商行出资出力,往府学每间课室都送五本期刊,供府学学子赏读。”

  苏夫子也道:“不拘汉子还是女子哥儿,所有课室,天下商行都会一视同仁,每间课室都送。”

  今日她被山长叫来商议事情,还觉着奇怪,汉子这边和文清苑分而处之,一贯是没有交集的,怎会突然叫她过去?到了才知原来是此事。

  底下学子哗然,有人欣喜向前,问道:“真是送?每期都送?”

  他们每日都在学校勤读,天下商行期刊发售的时间定于每月初一,正是在他们苦读的时间,根本没有时间出去买书,天下商行能送到府学,真真是解了他们的困,而且听着山长之意,是送不是卖,还不需要他们花钱。

  黄娘子笑看了谢景行一眼,往前一步回道:“此乃天外居士来信让我办的此事,他听说许多学子也爱华夏诗,且期刊中又有大炎朝各地的时事,古有'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之言,读书人除了要研读圣人之言,也需关注天下事,可许多学子困于一地,无处得知天下事,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便让我将每月期刊送去各地学校,让天下学子共读。”

  谢景行眼睁睁看着旁边的陌生学子眼圈一红,哽咽道:“先生大善。”

  沈道全只觉神往,感激道:“多谢天外居士,先生大贤。”

  山长满意点头,无论读书如何,起码知恩,他转眼淡淡地看向欧通海和他身后学子,言道:“此事我还并未同意,还须听听大家的看法,既然如此,大家便投票同意府学是否要这些期刊吧。”

  沈道全急地往前一步,几乎要撞到了山长身上,“同意,没有人会不同意!”他的话几乎要破声,足可见他之激动。

  山长仍是看向欧通海,“你们觉得如何?”

  欧通海面上刚刚消下去一些的红色,又浮现出来,他几乎羞愧得不能自已,“当然同意,是我等过于偏颇了。”

  “言不持正,论如其已,谨守正道方为读书人之品性,此次我不多做追究,不过你将别人的期刊撕毁,还是该承担责任,便去饭堂做三月勤工吧,日后还望谨言慎行。”

  欧通海深深一拜,“弟子谨记。”

  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他了,他本欲借着贬低天外居士博名,现在却是两头空,名声没得到,还要去做工,够他这等好面之人喝一壶了。

  山长这才含笑,“黄娘子,我似听说期刊已售完,第一期期刊还能送过来吗?”

  黄娘子笑道:“现在已经开始加印,过两日就会送过来。”

  山长道:“黄娘子大善。”

  黄娘子又若无其事地用眼角余光撇向谢景行,“非是我之意,全是天外居士提出,我只是帮他跑一趟罢了。”

  谢景行厚着脸皮被众人的称赞之声包围,甚至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左闪右移,腾挪回了寇准规一行人旁边,混在其他学子中间,往课室里回去。

  身处人群中,谢景行时而能听见一旁的学子惊叹天外居士的慷慨。

  也有人提及屿哥儿,“原来文清苑居然有能说出那般话语的小哥儿,真是高才绝学,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是啊。”

  谢景行听得他人夸赞屿哥儿,倒是比他自己受夸赞更加高兴,不过他许是有心理阴影,看了一眼丘逸晨,又看向那些刚刚谈论夸赞屿哥儿的学子,心理狐疑,夸归夸,可别将心思放到屿哥儿身上,不然不管是谁,他绝不刀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