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过什么“一小时后过来接我”的话,也不知道梁津的飞机会在今晚抵达海京。

  两人一前一后地将他夹在中间,蒋云进退两难,向旁侧一闪,为他们留出个空档。

  楚尽风高三就出国了,初中更没接触过梁津,理应由他来做这个中间人,介绍他们彼此认识。

  都是初次见面,蒋云却隐隐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有种针尖对麦芒的争锋感,看不见的火星子满天飞,好似下一秒就要打起来的架势。

  他清了清嗓子想说点什么,但刚咳了一声,便听楚尽风点了点下颚,礼貌地伸出手:“阿云应该提过我的名字,我叫楚尽风,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重音落在这个“好”字上,蒋云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和楚尽风初中时才认识,玩到高中,顶破天了也只玩了三四年。虽然他也是自己的朋友之一,但真正意义上和他从小玩到大的难道不是魏疏吗?

  兴许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吧,蒋云这样想着,没有拆穿。

  他本意不想让楚尽风难堪,可某人仿佛一无所知地扬声“哦”了一下,问道:“是吗?”

  “为什么不是?”楚尽风反问。

  梁津不经意地抚摸着腕表,道:“如果认识小几年也算‘从小玩到大的好友’,那这个名额……我也可以占一份。”

  说完这一句不够,还要看蒋云一眼,好似真的对这个话题充满探究欲:“哥,你说对吗?”

  你说对吗?

  他觉得不对。

  梁津不是那种不会说场面话的愣头青,相反,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社交手腕都相当成熟出色,但他方才那番话实在冒犯。

  今晚不仅一个人犯病,楚尽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跟喝了假酒似的。不清楚的还以为他在饭桌上点的不是西拉干红,是红星二锅头。

  “我记得楚叔叔定了门禁时间。”蒋云提醒道。

  楚桉的孩子多得管不过来,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楚宅严格实行宵禁管理,但凡过了这个点,出任何意外他都不会插手干涉,就算死在楚家门口也毫不例外。

  楚家私生子间的内斗蒋云早有领略,好在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没有人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对楚尽风下手,所以这句话提醒不过是给他一个台阶下罢了。

  “好,听你的。”

  楚尽风抬手抚平蒋云衣领的褶皱,笑道:“我们改日再聊。”

  梁津的车停得不远,走两步就到了。矮身坐进副驾,蒋云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弄了半天才只介绍到了一半,楚尽风还不知道梁津姓甚名谁。

  “飞机几点落地的?”梁津没急着发动轿车,于是蒋云借机问道。

  “晚上六点。”梁津说道。

  蒋云:“为什么不跟我发消息?我可以去机场接你。”

  “发过了,可能你当时没有看到。”

  六点十四分,他一下飞机就给蒋云发了消息。那会儿蒋云在和楚尽风通话,挂完电话后到餐厅碰面,期间都没怎么看手机。

  蒋云心里涌出几分愧疚,刚想说一声“抱歉”,梁津又问他魏淳亭的身后事办得如何,顺不顺利。

  他将这几天的流程安排复述了一遍,话毕,想到从抢救室推出来的盖着白布的担架车,原本尘封得好好的情绪一下子浮现出来,搅得五脏六腑生疼。

  夜晚飘着小雪,碎屑大小的雪沫化成水珠挂在车窗,挨得近的几颗连成一条直线,流星般一闪而过。

  这些天和魏疏在一块,有时候他会稍微克制一下自己,不要表露太多的悲伤情绪。他们两个人都在强撑,因为在这个时间节点,无论谁伤心过度导致崩溃,后果都是得不偿失。

  他憋得太久,现在和梁津对视一眼,忽然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他被人托举着,很安心。

  “我抓到一个人,他和戚家有过接触,是新康医院的主任,也是当时抢救干妈的主刀医生。”

  “找到证据了吗?”

  蒋云深吸一口气,把脸埋进手心,声音闷闷的:“没有,处理得很干净。”

  “我找人调查过他,现任妻儿全部移民国外,眼下在跟他干耗着。”

  捂着脸的双手被人握住,分到两侧。一只手从后颈一直摸到他的脊背,手法缓慢而温柔,宛如给一只受了伤的猫顺毛。

  “我以为这辈子她会过得好好的,安安心心、长命百岁。”

  毛呢外套表面有些粗糙,他鼻尖微红,脸颊挨着布料,也磨蹭出一小块红晕。

  “再有一次机会就好了。”

  “什么机会?”

  蒋云:“重头再来的机会。我不相信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如果我规避所有风险呢?规避掉所有可能导致干妈死亡的因素,她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个完整的一生吗?”

  这个想法过于荒谬,他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自问自答,根本不会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改写一个人的命运。

  命运。

  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些许残酷的意味,世间万物都有一套独特的运行准则,跟梁津“试错”的观念不同,他更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的说法。

  是妥协,也是一种把头撞得鲜血淋漓,最终却发现于事无补的无能为力。

  “能的。”

  梁津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阿云,你有没有玩过一个游戏?”

  他眼神幽深,好似铺垫着偏执的底色:“像素鸟,只要摁住屏幕就能操控载体上下移动。假如操作不当使载体倒地,游戏立刻刷新重来,没有人能操控它飞到尽头,但你可以通过不断的重来,让它走到力所能及的最远的地方。”

  “就像世界纪录永远在被后来者超越,到最后,大概没有人在乎结果……就连生死也能置之度外。他满脑子只剩下倒地后的‘game over’,一次倒地、两次倒地,无穷无尽地回到最初的开头,无穷无尽地经历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环在蒋云腰腹的双臂越收越紧,他吃痛地拍了拍梁津的胳膊,不明白他为什么比自己先一步失控。

  “这样不累吗?”

  蒋云没玩过像素鸟这个游戏,但光听梁津描述,“不断重开”的游戏模式足以让他望而生畏。

  “不累。”

  梁津眼睫轻颤,额头抵着蒋云的,一丝癫狂到极致的痛苦从眼中一闪而过。

  “世界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所以……阿云,我在尽力做一个八九分的类似品。”

  车开进庄园,蒋云在昏暗中看到几辆没见过的轿车,他问梁津是怎么回事,梁津说这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安保,专业度很高,用来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梁津给管家和琼姨批了三天的假期,回到别墅,Cooper的饭盆附近放着琼姨用小袋分装好的狗饭,刚好够三天的量。

  蒋云把它举在怀里抱着,没多久,整个人忽地一轻,梁津也学着他的样子把他托在臂弯。

  Cooper有轻微的恐高症,挣脱了以后朝下一跳,自己跟自己玩去了。

  为了平衡,蒋云两只手撑在梁津肩上,自上而下地俯视他,几秒后,又低下头碰了碰他的鼻梁。

  喷涌而出的情绪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好比没人能阻止火山喷发,也没人能阻止一场惊天的海啸。

  蒋云在心里憋了太多东西,魏淳亭的死是一个引子,牵引出了从前他一直在逃避,不肯面对的问题。

  他不专心地搂着梁津的脖颈,头顶的床板被宽厚的手掌挡着,就算撞上也不疼。

  “快一点……梁津,快一点。”

  情/欲能将人从痛苦的漩涡里短暂地拉扯出来,至少脑海里除了接踵而至的撞击可以什么都不想,只需单方面地承受就好。

  期间梁津不止一次低头问他要不要轻一些,会不会太用力。

  蒋云浑身像在水中淌过几回,压在身底的被单潮湿一片,柔软地贴合着肌肤。他仰高了脖子,肩颈扯出一段好看的线条,喉结处一片通红。

  “……不要停。”

  他凑过去和梁津接了一个湿漉漉的吻,接着说道:“继续,不要停。”

  是少有的,濒临窒/息的放纵。

  持续到深夜,万籁俱静,没有蝉鸣的季节寂静得犹如无人之地,仿佛到了末日尽头,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因为各种灾害消逝,而他和梁津则是最后的两个幸存者。

  最后一次,梁津吻去他眼角的生理泪水,拦腰抱着他到浴室清洗。两个人洗了很久,蒋云不受控制地昏睡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仍是深夜。

  床侧尚有余温,可见人才离开不久。

  夜里冷,他在睡衣外披了件毛毯,趿着拖鞋轻轻走出卧室。

  书房和卧室同层,走到门外,长廊另一头的房间隐约投出一点光亮,靠近了他才发现书房没人,但灯却亮着,摆在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的屏幕也没有熄。

  蒋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笔记本停在初始页面。梁津的屏幕桌面很有条理,文件和软件按顺序排列,排在末位的文件夹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点开这个名为“李继春”的文件夹,然后在里面看到了李继春儿女的详细地址以及本学期的课程安排和活动轨迹。

  文件夹是最近新建的,甚至创建日期比他意识到李继春有问题还要早上几天。

  蒋云呼吸一滞,右手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冷硬的物块。半截手指那么大,是一个U盘。

  接口插入电脑的凹槽,屏幕桌面登时弹出一个新的文件框,U盘里的资料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因为这是一份……针对戚家的不利资料。

  挪开视线的时候,他一度失语到说不出话,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块小小的U盘上,等他看到站在书房门口的梁津,已经过去了半小时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