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了,怎么还不睡?”

  梁津穿的是款式和他一模一样的家居睡衣,向他走来时,身上裹挟着一股凛冽的寒气。

  进书房之前,整个三楼都找不到他的身影,蒋云避开他的亲吻,问他躲哪里去了。

  “阳台,”梁津捏住毛毯边缘,掖紧容易灌风的缝隙,“接了一个电话。”

  “谁的电话?”

  “郑思勤的,他没跟着我一起回来。”

  所处的空间密闭且温暖,毛毯裹得太严反而把他闷出一身薄汗。蒋云不舒服地挣了挣,继续说道:“郑思勤人在哪里?”

  “美国。”

  梁津“唔”了一声,又说:“今天再飞一趟英国。”

  蒋云心下明了,郑总不出意外是奔着李继春那一双儿女去的。

  “你早就知道李继春有问题,对不对?”

  魏淳亭走后不久,他和魏疏像两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整个新康医院被他两翻来覆去地查,最终才查到这位在近期离开海京的李主任头上。

  结果呢?

  看文件创立日期,几乎魏淳亭一出事梁津就把借刀杀人的那把“刀”精准地找出来了,但他什么都没说,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几天,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

  “为什么不说话?”

  蒋云胸膛起起伏伏,像堵了口气上不来,一副被气狠了的样子。梁津并非全然无动于衷,他只是欲言又止,在蒋云眼里,这比无动于衷更叫人烦躁。

  他紧紧抓住面前人的衣领,那块布料软软地窝在手心,皱出几道褶。蒋云抬高音量,目眦欲裂:“说话啊梁津!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李继春有问题?”

  “是。”

  梁津高了他大半个头,被他揪着睡衣领口,上身被迫微微前倾。虽然是劣势,却给人一种心甘情愿的感觉。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蒋云的火气仍在旺盛燃烧,没有因此削弱半分。

  “好,很好,”他怒极反笑,把手撤了回去,“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我没这个资格吗?”

  “早一天抓到李继春,就多一分揪出凶手的可能,干妈死得蹊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不明不白地离开人世!我要证据,梁津……你一直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可你什么都不说!”

  “你觉得是我不想说吗,阿云?”

  蒋云退后一步的同时,梁津即刻追了上去,他周身那股冷意没被房间里的暖气冲散,反而愈发浓烈,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是冰凉的。

  进入到防御状态的蒋云宛如被无坚不摧的硬壳包围,世界上再没什么能打动这颗坚硬的心,这个铁石心肠的人。

  梁津很想碰一碰他的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欲盖弥彰地撑在桌沿。

  “……李继春受雇于戚家,阿云,别再查下去了。”

  “这么多年,我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在福利院,蒋丰原从未正眼看过我,霍蔓桢对我好也只是把我当成霍云的替代品……但在她眼中,蒋云就是蒋云。”

  蒋云逐渐平复,冷声道:“她死了,凶手近在咫尺,你让我怎么放弃追查?”

  面对他近乎咄咄逼人的质问,梁津沉静得可怕,目光好似强力粘剂,一寸寸地在他脸上逡巡。

  蒋云莫名生出一点熟悉感,仿佛这样的梁津他在哪里见过一般,阴冷、偏执,好像一条匍匐在潮湿地带的森蚺,一声不吭地将猎物缠吃入腹。

  他打了个寒颤,梁津以为是他穿得少冷成这样的,贴近些把松开的毛毯再次裹紧。

  收手时不忘揉揉蒋云的耳垂,淡淡道:“哪怕将以生命为代价,你还是不愿意放弃吗?”

  “不愿意。”他答得很干脆,好像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就算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换一个时空,每一个平行世界的“蒋云”都会这么回答。

  “不早了,睡吧。”

  梁津不置可否,在蒋云走后,将电脑旁的U盘扔进加密保险柜。

  蒋云睡前定了闹钟,早上九点起,先去酒店找魏疏,之后和杨勇汇合,同李继春再“好好”谈一谈。

  他心知梁津不会给他第二次查看资料的机会,但他记性还不错,粗略看一遍就记下了李继春儿女大致的居住地址和学校名称。

  一切计划得很妥帖,可第二天醒来,第一个计划之外的意外从天而降:

  他的手机不见了。

  草草穿好衣服,下楼时琼姨恰好牵着Cooper回来。小狗长大许多,见了人就喜欢扑,蒋云被它扑了个趔趄,把吃胖了的棕白毛球扛在肩上,故作轻松地问琼姨有没有进卧室打扫。

  “没呀,”琼姨系上围裙,拍了拍Cooper弹簧一样的耳朵,笑着说,“梁先生今早下来的时候跟我说你还睡着,叫我不要打扰。”

  他知道了。

  手机是梁津收的,为的是不让他和魏疏联系。

  虽说现在人人离不开手机,但不代表离了手机就不能活。没记错的话他钱包里放着一些现金,出门拦个计程车,再不济花两块钱坐地铁也是行得通的。

  他扛着Cooper跑上楼,一翻大衣口袋,发现梁津把钱包一并收走了!

  无聊。

  收手机收现金,他以为这是什么八点档狗血爱情剧吗?

  蒋云没力气抱狗,Cooper也在他身上呆累了,便跟着他的脚步朝厨房的方向走。吃完早饭,他找琼姨借了两百现金,说回来后还给她。

  “您帮我保密行吗?”

  他在玄关换鞋,然后把两百塞进口袋:“别跟梁津说我出去了,您就当我出去遛个弯,马上回来。”

  琼姨笑眯眯地说了声好,听到关门的一声响,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某个角落的微型摄像头。

  保密是可以的保密的,但梁津总有办法知道蒋云的行踪。

  终于走出别墅大门,一摸口袋,他才想起来车钥匙貌似跟着不见了。当时梁津跟他说,他不止买下这套别墅,连周边的地也打包一起买了,说得好像海京的地是什么菜市场几毛钱一斤的大白菜。

  车没有,路他还是熟悉的。

  沿着别墅外的大道徒步走了半个多小时,眼见着将要走出去了,不远处凭空出现一群人。着装统一,肌肉彪悍,在海京零下的天气里不怕冷地穿着深色正装。

  因为个个戴着墨镜的缘故,蒋云离近了才看清他们的长相——金发高鼻,不是中国人。

  是梁津从国外雇的保镖。

  蒋云开口还没说第一句话,领头的那位操/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说梁总吩咐过,您不能离开这里。

  蒋云心里发笑,心想晚上梁津终止谈话的时候,他还天真地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他不会干扰自己的选择。

  他忘了这人向来闷声干大事,表面给你一种危机解除的错觉,等你稍作松懈,转头给你放个大招,打得人措不及防。

  不……兴许他很早就这么打算了。

  借着出国办事的名义,一是调查李继春的家人资料,二是高薪聘请保镖,把他牢牢管控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如果我一定要走呢?”他不死心地问。

  “梁总说了,如果您一定要走……”

  保镖恭敬道:“我们会把您安全护送回去的。”

  蒋云:“……”

  最后他是坐车回去的,那条车道太远太长,走一次就够了,他不想走第二次。

  下了车,另一位保镖走出驾驶座,亲自送他到别墅门口,还苦口婆心地用河南方言劝说道:“俺们打工的挣点钱也不容易,恁不为难俺,俺也不为难恁,恁看中不?”

  蒋云点点头,心情复杂地关上门。

  琼姨晚饭做的是桂花糯米藕、青椒酿肉、蚝油生菜和一盅羊肚菌鸡汤。他没吃多少,和Cooper玩了一会儿,偎在沙发边角一睡就是两个小时。

  熟睡的时候梦见一些画面,零零碎碎的,不连贯,有时候他在梦里痛哭,有时候又在梦里平静地说出几句诸如“我不想和你有下辈子”“我恨你”“能不能不要救我”的话。

  他很想醒过来,所以拼命地挣扎,试图让自己醒过来。

  可能最后挣扎成功了,乍然惊醒,他盖在身上的外套变成了一条兔毛长毯,Cooper安静地趴在他的拖鞋旁,前爪在半空中捞垂落的毛球。

  琼姨不在别墅过夜,除了梁津,他想不到第二个有闲心给他盖毯子的人。

  “琼姨说你晚饭没怎么吃,”梁津抱着笔电踱步到客厅,那些蒋云没吃完的饭菜统统进了他的肚子,“没胃口吗?”

  蒋云掀开毛毯,踩走被Cooper啃出一圈牙印的拖鞋,走到梁津身前。

  他站着,梁津坐着,两个人默默对峙了几分钟。

  蒋云摊开手掌,说:“手机,钱包,车钥匙。”

  “呆在家不好吗?”梁津问他。

  蒋云冷笑一声,说道:“换成把你关在家里,限制你的人身自由,你情愿吗?”

  “情愿,”梁津抬头看他,深褐色的虹膜在顶灯的照映下显得十分澄澈透亮,“因为限制我自由的人是你。”

  简直胡搅蛮缠。

  蒋云不想跟他废话,目前最要紧的是和魏疏互通消息,然后从李继春那里问出一星半点能用来当作证据的东西。

  “你不能关我一辈子,我也不会被你困一辈子。梁津,我是人,除非你把我的腿打断,哦……打断了也没用,我就是爬也会从这里爬出去。”

  他五指舒展开,伸到梁津眼前:“手机,车钥匙。”

  梁津指了指茶几上的马克杯,说道:“牛奶最好趁热喝。你这段时间睡眠不好,以后每天晚上我都会给你热一杯。”

  蒋云想也不想,在他起身的那一秒拿起马克杯,狠狠砸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