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路滑,人行道的积雪被环卫工人铲到两边,堆成尖尖的小山,融化的雪水被淌得多了,变成泥泞的深灰色,印着各种纷乱的鞋印。

  一辆通体银白的轿跑停在对街旁的停车位上,前排的两扇车窗关得严实,车内开足了暖气,蒸得人脸上通红。

  须臾,坐在副驾的青年受不了热,降下车窗让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冲散一些闷热感。

  “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一下吗?”蒋云吐字平缓,指尖敲击着方向盘,表情淡淡的。

  许江明扭头盯着车窗外发呆,在警局的几天没好好休息过,下巴瘦了一圈,哈气时吐出的一团团白雾铺散开,在窗面留下一片模糊的雾迹。

  他摇了摇头,说:“魏阿姨的死并非我作为,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也一点都不无辜。”

  “当初是我鬼迷心窍,被戚皓的威逼利诱蛊惑,想趁这次体检的机会在魏阿姨办公室放监听器。”

  敲击的节奏被这段话打乱,蒋云脸上有了些许波动,问道:“他拿什么威逼利诱你的?”

  “他说……”

  许江明踌躇地顿了顿,很纠结的样子。

  蒋云续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戚皓是不是告诉你,你其实是戚明准的私生子,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如果你想知道你的生母是谁,就必须帮他做一件事?”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邹渝那张温婉秀丽的面容渐渐与许江明的眉眼重叠到一起,两人长得实在相像,只要见过一方,再见另一方一定会觉得他们有着血缘的纽带。

  蒋云看着他,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我见过你母亲,”他将微微歪斜的车内后视镜摆正,两只拇指无意识地来回摩挲,“她的名字,她的职业,她现在所处哪个国家,这些我都清楚。”

  “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全部信息,如果你想。”

  许江明嘴角抿开一个微笑的弧,自顾自地说道:“五岁以前,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越小的孩子越容易被领养,所以每次有人到院里来,我都会乖乖地在教室读书、画画,大概那些领养人认为我太内向了吧,没有人愿意把我带回家。”

  “五岁的时候,有对夫妻来到孤儿院,他们很想领养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孩,他们选中了我,因此我也有了一个家。后来我读初中的时候,养母意外怀孕了,他们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关注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弟弟身上。”

  “这些感受你有对你的养父母说过吗?”蒋云说道。

  “没有意义,”许江明眼神平静,说,“之后我考到海京读大学,在这里工作、租房,只有逢年过节和他们联络。”

  “戚皓找到我,跟我说我母亲还在这个世上的时候,一开始我还很怨恨,觉得是她抛弃了我,可越到后面越渴望与她相见,想当面问一问她是自愿抛弃还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蒋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冀西与邹渝见面的午后,邹渝一直都在缅怀自己流产失去的孩子,殊不知一切皆是伪造出来的假象。

  “她叫邹渝,三点水,至死不渝的渝。她原本是楚家掌权人的秘书,由于被秘密派遣到戚家做内线,在楚桉的计划下接近戚明准,怀上了他的孩子……也就是你。”

  蒋云:“医院的人被戚家买通,骗她说孩子流产没了,实则把你偷偷带离海京,造成了你和邹阿姨二十多年的骨肉分离。那时邹阿姨身体状况很糟糕,是干妈——魏疏的母亲把她从鬼门关救回来。”

  “抱歉,”从警局出来到现在,许江明一直试图逃避这个现实,可事实证明无论如何他也避不开自责这道关,“我真的没有想到………真的,他现在好吗?”

  这里的“他”自然指的魏疏。

  算上前世,蒋云和他也有几十年的交情,那样一个潇洒随性的人,喜欢的人说追就追,说爱就爱,表面瞧着拿得起放得下,本质却是一个弱不经风的纸老虎。

  魏疏忙魏淳亭的丧事忙得团团转,加上昨晚梁津因为一笔交易临时出国,他索性和魏疏分工协作,准备几日后的追悼会。

  连着大几天,他很少吃饭,魏疏更是粒米不沾,上午才突发低血糖晕了过去,在医院挂了一个多小时的吊针。

  “不好。”蒋云实话实说。

  他劝了魏疏好些天,只是心结易结不易解,作为朋友他最多不过劝到他吃口饭的地步,至于其他的,他帮不了太多。

  很早蒋云就加了许江明的微信,他推过去一个地址,是海京一家五星级酒店,离新康不远,方便随时处理魏淳亭遗留下来的项目和工作。

  “老魏一般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回酒店,要是想解释清楚,可以在这个时间段去找他。”他说道。

  开车把许江明送回家,他又紧赶慢赶地和魏疏汇合,商量挑选墓地的事情。

  魏淳亭的墓地迟迟定不下来,主要纠结在地址方位的选择上。有一处比较偏远,但好在山清水秀,风水合适,空间很是开阔;另一处的距离要近得多,墓园管理优良,只是布局拘谨局促。

  “虽然那个人和她没葬在一起,但毕竟都在同一个墓园里,魏女士要是死后还能撞上他,大概也会说一声‘晦气’。”魏疏弹了弹第二个墓园的宣传手册,说道。

  “那就第一个吧。”

  蒋云一锤定音,说:“干妈在海京呆了大半辈子,事业倒是顺顺利利的,可总是少有闲暇时间享受游玩。我们辛苦一些没什么,给她提供一个看看山看看水的环境,大不了清明多开几小时车。”

  魏疏沉默一会儿,随即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蒋云。

  “最近戒了,”他把烟推回,从羽绒服口袋里抓出一把糖,软的硬的,各种口味应有尽有,“你也少抽,忍不了就来一颗。”

  魏疏难得地笑了一声:“梁津管着你?”

  “他说抽烟不好,伤肺,”蒋云风轻云淡道,“跟管不管没关系,我现在很惜命。建议你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干妈要是看到你这副不要命的模样,今晚就得跟我托梦唠叨你了。”

  “真托梦就好了。”

  魏疏几天没清理过下颚,已经长出薄薄的青色胡渣:“这么多天了,我没有一天梦到过她,你说她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别这么想,”蒋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独自撑起诺大的产业本就十分艰辛,干妈不会失望,反而会夸你做得好。”

  “那就好……阿云你知道吗,许江明昨天找过我了,但我没见他。”

  蒋云不擅长在感情上开解人,光凭他和梁津纠缠不休的那些年便能窥出一二。

  他找了个借口溜走,追悼会的前一晚,还给远在美国的梁津发了条跨洋短信,问他哪天回来。

  晚上零点发的,美国和国内有十二小时时差,梁津那边应该是中午了,等到第二天追悼会开始,他也没收到回复。

  魏淳亭生前结识的朋友众多,在海京几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里排得上号,因此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因为梁津人在国外,蒋家派来的是一位被他亲手提拔上来的董事。楚家来得人很多,包括掌权人楚桉,不过那位大少爷楚南缘意外地缺了席,按常理来讲,这么重要的场合,他总该得露一露面的。

  又有一辆车即将驶进来,蒋云重新理了理丧服,待走近后瞧见来人,他当场把半开的车门摔了回去,吩咐司机赶快开走。

  “怎么?不允许我们戚家人到场吊唁吗?”

  汽车半天没动静,司机被吓得松开方向盘,戚皓从后排推门下来,整个人松松垮垮地站在蒋云面前,眼里流淌着笑意:“来者都是客,阿云。”

  “来者都是客,狗除外。”

  蒋云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犯了狂犬病的狗就更进不得了,因为会被我叫人乱棍打死。”

  方才情绪上头说了些冲动的话,冷静片刻,他瞥向轿车后排,发现戚家这回来的只有戚皓一人后彻底松了口气。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大的恶意,”戚皓装模作样地委屈道,“大家相识这么多年,你、我、老魏、楚大……还有那个楚二,阿云,我只是代表戚家劝你们节哀,尽一份绵薄之力。”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是吗?我相信以戚少的聪明才智,不会猜不出来,”蒋云往追悼会的方向走,顺手拿了一杯饮品,“这段时间见多了大风大浪,我这个人喜欢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免得有些小人以为我是什么好欺负的玩意,背地里做一些肮脏下作的勾当。”

  “行了阿云,见好就收。”

  戚皓咬紧后槽牙,僵硬道:“戚家与蒋家合作多年,早就是坚不可摧的盟友与朋友,你何必作出这么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非得把这份合作弄得分崩离析?”

  凭以往对戚皓的了解,他今天说这番话的姿态已然低到尘埃里,全然不似他往日嚣张跋扈的作风,但是蒋云暂时也没想明白他一时示弱的缘由。

  “戚少这话可就错了。”

  一到声音突然插进来,蒋云循声回头,后背正好撞上一块沉闷的胸膛。男人棱角年轻而锋利,嘴边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各行各业谁也离不了谁,大家都是利益合作关系,戚少怎么就把它上升成了‘盟友’?”

  戚皓脸色恍然变得难看起来,手指着蒋云背后的方向,咬牙切齿道:“楚……”

  “楚、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