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他太计较得失,为了与梁津一较高低,为了在整个海京站稳脚跟,甚至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他始终记得接到魏疏电话的那个晚上,那时他不在海京,因为要谈一笔订单,已经高强度运转了四十多个小时。

  听筒里传来魏疏的声音,他浑浑噩噩地半眯着眼,脑袋里像塞满了棉花,机械地用几个单音表示他正在听。

  当魏疏颤抖着说魏淳亭抢救无效,已经被宣告死亡的那一瞬,他仿佛突然间醒了过来,浑身一凛。

  “你说什么?”他好似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谎言,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再说一遍,谁被宣告死亡了?”

  魏疏的声音渐渐远去。

  几秒过后,一声哀恸的哭音几乎将他耳膜震裂,电话的那一头,一道清脆的撞击声传来,似乎是他这位至交好友跪倒在地的声音。

  坐最早的飞机也要几个小时才能赶回海京,蒋云没见到魏淳亭的生前最后一面,只在火化的那一天,看见一个颜色压抑暗沉的骨灰盒。

  那么小的四方盒子,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装在里面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魏淳亭去世之前,也常常无缘无故地回想起初遇她的那天。

  蒋丰原从小对他态度冷淡,尽管养子身份从未暴露,一个不被父亲在意的孩子,与养子又有什么区别。

  蒋家负责接送他上下学的司机因为家事把他落在学校,班主任给蒋丰原、蒋丰原的秘书一一打过电话,但一直无人接听。

  他蹲在校园的沙坑边,围观一只沙里的小蚂蚁是如何越过“崇山峻岭”,翻过一片树叶,又绕过一颗瓶盖。

  小蚂蚁好不容易上了岸,爬到他脚边,结果他一个没忍住落了泪,于是那滴水正巧砸在它身上,变成了一片翻涌的汪洋。

  在这个时候,魏淳亭快步走到他背后,帮他擦掉眼泪,问他叫什么名字,家长是谁。

  “小云你好,我姓魏,你可以叫我魏阿姨。阿姨的儿子被老师留堂了,这会儿我先去接他,等下阿姨把那个臭小子介绍给你认识,如果小云不嫌弃,你们可以做好朋友哦!”

  六岁的小孩识字少,不知道这个“wei”是为什么的为,还是位子的位,总之整个小学一年级,蒋云送魏淳亭的贺卡开头写的都是“致最亲爱的为阿姨”,引得她哭笑不得。

  从小到大的每一次除夕夜,蒋丰原从不在主宅过。一开始有霍蔓桢,后来她走了,主宅只剩下蒋云和徐姨。

  小孩子大多好面子,新年的时候魏疏问他蒋家的人那么多,走亲访友是不是特别热闹。呆在一楼客厅,刚吃完徐姨下的雪菜肉丝面的蒋云环视四周,说谎话不打草稿:“嗯,人特别多,爸爸让我挨个叫人,可是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呀!”

  “我这边也是,累死了……你听听,还有鞭炮声呢!”

  蒋云把电话设置成扬声器模式,音量调到最大,魏疏那边噼里啪啦地响,只是响得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正准备把音量调回去,不料徐姨一句“别聊太晚,九点前得上床睡觉”戳穿了他的谎言,魏疏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还笑出了回音。

  “你也在骗我吧,”蒋云反应敏捷,说道,“鞭炮声是电视机里的,你现在……在厕所里蹲着!”

  魏疏笑声停了,忿忿不平道:“你在我家装了监视器吗?”

  怎么可以猜得这么准!

  蒋云得意地哼哼两声,问:“魏阿姨没陪着你吗?”

  “医院有点事,我妈还在处理呢。”

  “诶,反正你也是一个人,要不来我家,我妈快回来了,咱们今晚一块看春晚重播!”

  蒋云犹豫道:“可是徐姨……”

  “你把手机给她,我跟徐姨说!”

  在他跟魏疏的软磨硬泡下,徐姨松了口,亲自把他送到魏家然后陪着自己的家人过年去了。

  魏淳亭差不多零点左右才到家,一进门,蹲在玄关的两个小萝卜头就被两个巨大的礼盒砸了个满怀。

  “新款游戏机,”魏淳亭装模作样地数落魏疏大晚上把蒋云折腾过来,须臾从手提包里摸出两个分量厚重的红包,“来,压岁钱,一人一份。”

  蒋云仰着头,傻傻道:“我也有吗?”

  “是呀,本来打算明天给你的,但小云既然提前来了,那我就提前给了吧。”

  客厅回放的春晚即将结束,主持人们正在进行最后一段新年祝词,玄关顶部的灯光暖黄,将魏淳亭的面部线条衬托得十分柔和。

  “想不想换个称呼呀,小云?”她笑着说。

  从此,魏淳亭平等地给予了双份的爱。

  赶回新康的路并不长,蒋云却觉得他好像走了一辈子。

  他冲进医院大门,不巧几个电梯全都处于上行状态中,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楼道的声控灯一层层地亮了。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世事无常,天意弄人,让相爱者错过,好人结恶果,让医生倒在手术台,不知生死。

  重活一世,难道不能避开从前那些遗憾的事吗?明明他争取过,明明他已经尽量做到了范围内的极致,如果最后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上天赋予他的新生又有什么意义?

  他跑过一整条长廊,魏疏站在走廊尽头的手术室前,他的身边站着副院长袁媛。

  蒋云脚步渐缓,嘴里喘着粗气,还差最后一步与魏疏并肩。长腿伸了一半,戴着口罩的医生推开门,问谁是家属。

  得到回复,医生宣布道:

  “很抱歉,病人抢救无效,请节哀。”

  砰、砰。

  直到膝盖上传来痛意,蒋云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跪在了医院冰凉的地面上,

  有人上前扶他,蒋云把那些人的手挥开,上半身因重心不稳狠狠一晃,最后他双手撑地,仿佛忏悔一般低着头跪在手术室前。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没能改变?

  为什么他总是留不住所有他想留住的人或事?

  长廊的玻璃窗外,阴云密布,阴沉沉的天幕不见一丝日光。半晌,一片指甲盖那么大的雪花飘飘摇摇地落到窗台,无声无息地化了。

  海京市,冬季,一场暴雪骤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