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的红灯一直亮着,像行走在沙漠的旅人头顶上的烈日,蒋云光盯着它看都觉得口干舌燥。

  原本他就没想把鉴定结果给魏疏看,被那个赶过来报信的李主任一打断,他自然地将手机放回口袋中。

  弥散着消毒水气味的长廊几乎被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占满,魏家掌舵人、他们的顶头上司魏淳亭生死未卜,没人敢率先离开。

  “李继春主任已经进去抢救了,小疏,你母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开口的那位是新康医院副院长袁媛,她和魏淳亭共事多年,关系很不错。

  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蒋云,只有她有这个资格安慰魏疏。

  如今魏疏整个人情绪乱了套,不是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就是在走廊尽头来回踱步。他心里难受,蒋云便由着他去,等待的空隙里,他单独找袁院长要了份魏淳亭的体检报告。

  支撑魏家的这几十年,她压力不小。报告单被蒋云攥得发皱,光身体上的就有高血压、胃炎、甲亢等七八条,另外魏淳亭还有轻微的焦虑症。

  他和袁媛的站位离人群较远,蒋云刻意压低声音,问道:“干妈休克前在做什么,袁阿姨知道吗?”

  读书时期他经常跟着魏疏到医院找魏淳亭,有时候魏淳亭忙,就拜托袁媛看顾他们一会儿,因而他和袁媛还算熟识。

  “我想想,”袁媛被他问得一愣,思考片刻,说道,“淳亭当时应该在办公室。我记得她上午说过,今天安排了家宴,要早点下班。”

  家宴……干妈料到魏疏会安排她跟许江明见面,所以特地提前下班腾出时间?

  袁媛问他哪里不对,蒋云摇摇头,再一次望向大门紧闭的急诊室,目光沉静。

  休克的诱因主要有三大类:心源性休克、感染性休克和过敏性休克。这三种,无论哪个和魏淳亭放在一起都不太对。

  干妈是有心脏方面的疾病不假,蒋云心想,但一个人好端端的,连接下来做什么事都计划好了,怎么可能突然倒地休克呢?

  “袁阿姨。”

  蒋云眸光微颤,喉咙里宛如硌着沙砾,哑声道:“我想借用您的权限,调取干妈办公室以及办公室周围的监控录像。”

  他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躲在暗处对魏淳亭下手。

  医者仁心,袁媛身为新康医院副院长,兼他干妈多年的好友,情急之下第一反应是先救人并没什么问题。

  蒋云能往别处想,纯粹是因为他重生过一次,吃一堑长一智,不敏感不行。

  经他这么一提醒,袁媛意识到魏淳亭的休克有可能不是意外,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了一小时内的监控录像。

  毫不意外,设置在魏淳亭办公室左上角的监控出了故障,其他的监控全被人为损毁,只有一个安装角度比较刁钻难发现的幸存下来。

  由于角度问题,监控拍到的画面不全,像素画质跟诺基亚没差,尽管如此,蒋云仍找到了一小时内唯一一个进过办公室的人。

  假如那个人的打扮很寻常,寻常到扔进人堆都找不出来的程度,他或许这辈子也没法抓到凶手。

  但偏偏进去的人穿着一身交警制服,身形、所戴的配饰,以及那个花里胡哨一看就是魏疏强迫他装上的手机壳,无一不与十分钟前来到这一层的许江明如出一辙。

  许江明大概率跑着找过来的,大冬天的额角尽是汗水。魏疏把头挨在他锁骨处,宛如一只被遗弃后不知所措呆在原地的小狗,许江明抚摸着他的发丝,苍白的唇瓣动了动,似乎在说一些安慰的话。

  “许警官。”蒋云同他打了个招呼。

  “听说许警官单位今天到新康体检,结果如何?有没有哪儿不好?”

  许江明肩头布料被魏疏的眼泪打湿,蔓延开一团水渍。

  这个节骨眼上,蒋云的问候看似随意,实际却是在转移话题,聊点别的放松情绪。

  “指标一切正常,多谢关心。”许江明一板一眼道。

  “一切正常就好,”警方的人还在路上,蒋云嘴角上扬,眼底一片冷然,“人活在世健康平安最为重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本钱没了别的方面再好又怎样?”

  “可话又说回来,人一平安无事,就喜欢琢磨些身外之物,譬如金钱、利益、美色之类,许警官觉得呢?”

  许江明的眼型是典型的瑞凤眼,眼尾弧度上翘,做起表情来特别生动好看,可惜眼睛的主人脾性淡薄,很难在这张脸上看出惊慌之色。

  蒋云话里有话得过于明显,许江明抿着唇没应,魏疏上半身坐正,用衣袖擦了擦眼眶:“都这个时候了,阿云你在开什么玩笑?”

  眼角余光扫到袁媛,蒋云拍两下手,将下载了监控录像的平板交给魏疏。视频画质被梁津远程修复过,就算没拍到脸,仅凭拍到的身体特征和饰品,不难看出画面中的人就是许江明。

  视频时长很短,播完即停。

  魏疏:“这……”

  “许江明,我最后问你一次,”蒋云果断打断好友的话,与肩背紧绷的清俊青年四目相对,语气锐利,“干妈休克前一个小时,只有你进过她办公室。在你进去的这二十分钟里,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这一回,蒋云捕捉到了许江明的无措与慌乱。

  “我没……不是我。”

  后三个字说得十分坚决,要是有台测谎仪在这,恐怕也会被骗过去吧,蒋云想。

  膝盖上的平板停在许江明推门前那一秒,魏疏低着头,像是将这个被摄像头抓拍到的片段自虐式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在确定视频的那个人是不是他朝夕相伴的爱人。

  确定了几十遍,他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理解你的苦衷,”蒋云呢喃道,“我也没有追究。”

  在看到鉴定结果,发现许江明真实身份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帮他保守秘密。

  他手指向急诊室,言辞激烈:“当初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你知道躺在里面的是什么人吗!那是魏疏的妈妈,他唯一的直系血亲!”

  同样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蒋云看了一眼垂头一言不发的魏疏,转身对暗处的人说道:“带走吧,把他押到一楼大厅,警察很快就到。”

  新康几位重量级专家制定了三套救治方案,考虑到魏淳亭的身体状况,没一套称得上最佳。

  选择和签字的重任压在魏疏肩头,留给他做决策的时间不多。

  蒋云陪着他选完方案,随后魏疏坐回钢制候诊椅,手指几乎把后颈那块的皮肤搓破皮。

  “为什么……阿云,为什么?”

  魏疏抬眼,满是不解地看着他,波动的眼神里掺杂着浓烈的悲痛:“他为什么这么做?”

  “干妈这边情况稳定以后,你可以亲自问他。”蒋云说。

  抢救持续几个小时,蒋云没吃晚饭,低血糖的症状逐渐上涌。魏疏强硬地把他扶到楼下,塞进梁津来接他的轿车里,说今晚他守着魏淳亭,让蒋云不用操心,先把饭吃了。

  “有情况立马通知我。”

  魏疏关上车门,道:“好。”

  “魏阿姨脱离危险了吗?”事发没多久,在总部办公的梁津收到待处理的视频,通过蒋云的简要概述得知此事。

  “还在抢救。”

  梁津:“我认得一些公立医院的专家,需要我出面请他们帮忙参与抢救吗?”

  蒋云嘴里含着车上常备的水果硬糖,气色稍微好了些,说:“我跟魏疏说一声,听他的主意吧。”

  他一边打字一边跟梁津复盘整件事的脉络,说到魏家近期和戚家的摩擦以及监控这块时,梁津突然变道,把车停靠在途经的一家餐饮店附近。

  “监控拍到的人就是魏疏的男朋友?”

  蒋云点头道:“对。”

  梁津又问:“他和戚家有关系吗?”

  他问到了关键点上,许江明的确和戚家有关系,并且关系匪浅。他可是戚明准的亲儿子,戚皓同父异母的哥哥。

  察觉到蒋云的回避,梁津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仿佛一声轻笑,又仿佛一声叹息。

  “海京几大世家在明面上都是合作关系,背地争得再厉害,也大多点到即止。戚皓对魏家出手多半有戚明准的授意,包括魏阿姨……戚家脱不了干系。”

  蒋云心中疑团加重。

  梁津说的没错,贸然发起攻击必然有一定原因,戚魏几十年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非得打破这个平衡?

  而且冲对魏淳亭下手的架势,幕后的人是奔着把魏家整垮的目的去的……等等。

  既然抱着一击必中的决心,为什么会这么“不小心”地漏掉一个监控?

  “许江明是被推出来挡刀的障眼法。”

  蒋云牙齿一合,水果硬糖在口腔内分崩离析,化成了一小块的碎片:“在许江明身上耗费的时间越久,拖得越久,他们就更有利。”

  他想错了。

  许警官诚然牵扯其中,但凶手未必是他。不论幕后元凶是不是戚家,对方的目的都是想让魏淳亭死,如果挑一个下手时间,哪一刻最好,最容易逃脱?

  当然是他忙着调查许江明,魏疏遭受打击在急诊室外一蹶不振的时候。

  回想起来,当时他是被魏疏亲自送下楼的,这个空档有没有人趁机钻进去使坏?

  新康医院那么多医生,混进去一个,谁发现得了呢。

  蒋云胸口一震刺痛,宛如在刀口滚了一圈,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在为这股无名之痛叫嚣。

  “往回走……梁津,往回开!”

  魏淳亭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