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

  话如平地惊雷。

  屋里几人神情皆是凝重。

  温珩给他递了杯茶水, “别急,慢慢说。”

  陆仁嘉一饮而尽, “一个月前,临丹阙主放出消息,说魔尊千忌欲屠杀不愿归顺佑宁城的宗门与百姓。”

  “各大宗门有能力自保的还算镇定,可百姓们难免人心惶惶。”

  温珩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看了郁明烛一眼,见他依旧眉眼冷淡,似乎并没因为这番话而产生什么情绪。

  自从结界破开,人间各种流言蜚语就没停过。今日说魔头要屠城杀人,明日又说魔军要烧杀抢掠。

  一旦千忌斩杀了哪个人或是哪只魔,他们不问被斩者是正是邪,只说,你看,他果真是个嗜杀成性的魔头,那血必定溅起三尺高。

  捕风捉影也好,空穴来风也好。

  事关生死,流言蜚语足够动摇人心。

  谁也不想拿命去赌:一个“嗜杀成性”的魔头,明天究竟会不会真的杀到自己头上来?

  陆仁嘉继续说: “不少散修收钱护送各方百姓前去临丹阙暂避。陆仁意和陆仁冰上个月进了临丹阙后,就与我彻底断了联系。”

  “我进城找过,也求过其他宗门帮忙。但我们进临丹阙的时候,那里十分正常,他们两人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一点踪迹都没有。”

  “我再笃定地说里面有鬼,也没人信。”

  说到这里,陆仁嘉很疲惫地抹了把脸, “现在仍有五湖四海的百姓前往临丹阙寻求庇护,危在旦夕,我不知道天下还有谁能管这件事,只能试试来找你们。”

  他顿了一下, “但如果你们不愿平白招惹是非,我也能理解,我再进城,总有法子能找到,总有法子拦下一部分百姓。”

  ……

  事关重大,郁明烛以佑宁城主的身份联络其余宗门。

  包括先前那几家跟随剑宗来除魔的大悲寺,无极斋,大大小小都在其列。

  信纸写完,墨迹未干。

  郁明烛手中握着千忌的印信,未抬头,道: “玉生,你帮我递一下朱砂泥。”

  温珩应了一声。

  朱砂泥……

  应当是放在书格第二层里了。

  他低下头,手伸到书格前,却倏地止了动作。

  是在哪个位置来着?

  迟疑的功夫,一只手伸过来,取走锦盒。

  温珩茫然地看过去。

  见郁明烛握着锦盒,含笑打趣, “这不是就在你眼前?它看见你了,你都没看见它。”

  “噢……”温珩抿了抿唇,似乎也只是开了个无足轻重的玩笑, “最近眼睛不太好,总是看不着东西。”

  魔尊千忌的信使即刻快马出发。

  然而,几人干等大半天。

  除了大悲寺派僧人装模作样回了一堆阿弥陀佛寺内静修不理俗事之外,其他几家宗门干脆连个回应都没有。

  甚至有些势单力薄的小宗门,自以为天下将乱,正打算卷铺盖举家搬到临丹阙里面去。

  于他们而言,一边是风口浪尖人人喊打的佑宁城,一边是素有贤名庇护百姓的临丹阙。

  傻子都知道如何该选哪一边。

  最后一位信使灰头土脸地回来后,郁明烛揉了揉眉心, “这些人是指望不上了,我亲自去探一探吧。”

  温珩点头, “我随你一起。”

  临丹阙附近有个名为杭镇的边陲小镇,他们在那随便找了家客栈落脚。

  灵鹿仙车早上启程,傍晚才到杭镇。

  温珩原本揣着暖炉,窝在郁明烛怀里昏昏沉沉睡了一路。

  可是眼下才刚清醒一会,居然又困了,缩在被子里半睡半醒地犯懒。

  郁明烛帮他掖好狐裘,柔声问: “晚上想吃什么?”

  温珩揣着暖炉,垂眸思忖片刻, “想喝你煮的粥,还要桃花酥……”

  说完,又顿了顿, “算了,这个时节没有桃花。”

  昔日随云山的桃花经年盛放,即便冬日落了厚雪也依旧一茬一茬冒出新苞来,雪化后十里铺红。

  如今随云山不再,人间找不到这个时节盛开的桃花了。

  谁知,郁明烛道: “有的,你想吃就有。”

  说完迎着他微诧的目光,在他唇边落下一吻,起身出门了。

  ……

  温珩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有人轻手轻脚地卧在他身侧,隔着被子将他拥入怀中。

  他费力地睁眼, “你回来了……”

  郁明烛嗯了一声, “晚饭做好了,但你若是还困,再睡一会也好。”

  温珩摇头, “不睡了。”

  桌上一粥三菜,加一碟色泽诱人的桃花酥。

  温珩拈着糕点咬了一口,惊奇道: “真的是桃花,你哪弄来的?”

  郁明烛笑道: “先前趁花期收了些干花,要用的时候用温水泡开,掺上凝练的花露,味道色泽便可有七八分相似,可惜口感没有鲜花好。”

  他轻声: “等以后回去佑宁,我叫人在庭院里多栽些桃花树,今年开花的时候补给你,好不好?”

  温珩没应声,端起粥碗小口抿着。

  桃花酥做得多,按照郁明烛对他的解,再喜欢的吃食也就吃那么一两口,剩下的就由郁明烛捡着吃。

  所以郁明烛此时也同样十分随意,十分自然地捡起一块花糕咬了一口。

  然后动作忽然滞住了。

  他无声地抬眼,看向温珩, “玉生,这桃花酥的味道如何?”

  温珩只当他是随口一问, “很好吃,很甜。”

  郁明烛依旧那么静静看着他。

  如果不与他相熟,大抵看不出那双漆黑如墨般的眸子里压抑的惊涛骇浪。

  温珩一怔,逐渐意识到什么,放下了手里的半块桃花酥。

  一阵近乎凝固的死寂。

  甚至连温度都逐渐凉了下来。

  郁明烛深吸一口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杭镇所处的位置是江南一带,饮食习惯与剑宗所在的北方颇有不同。

  就例如厨房用的细细密密如棉雪一样的棉糖,而不是北方粗糙大粒的砂糖。

  郁明烛不知这一点,所以在罐子里找砂糖时,实际上找到的是粗盐。

  这份桃花糕咸涩难以入口。

  而素来最挑剔的人吃得有滋有味,还说好吃,很甜。

  郁明烛觉得自己离失控不远了,而眼前,温珩居然还迟疑着含糊,企图抵赖。

  “你在说什么,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问你的身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状况的!”

  郁明烛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连带着先前几次不寻常也尽数在此刻翻了出来。

  “前几日我让你帮我拿印信,就在你眼前的盒子你都看不清。”

  “上次在南浔城,你说花环很香,可你不知那是催熟的不合时节的花,颜色好看,却根本没有任何香味。”

  “这盘桃花酥,咸得连我都吃不下去,你说是甜的,很好吃……”

  “你越来越畏寒,嗜睡,我起先以为你是肉身损耗太大才精神不佳,可现在你的破绽太多了,是不是……”

  郁明烛滞一下了,声音微不可查地颤抖, “是不是已经严重到,你连装都装不下去的程度了?”

  温珩皱了皱眉。

  那几分迟疑和躲闪就如同导火线,郁明烛瞳孔蓦然一红,一时气急,却又找不到发泄的途径,只能扣着他的后颈,气急败坏地啃咬上去。

  直到纠缠的唇齿间弥漫出血腥味。

  他哑声威胁, “温玉生,你说不说!”

  温珩呵出一口气,如轻叹般, “是天道。”

  郁明烛一怔,顷刻间,一股寒意从心底滋生, “……为什么?”

  温珩轻轻道: “明烛,你想想,要将魔渊封印是的天道,你把魔渊翻到人间是逆天而行。”

  “那地底下如今缺了个大窟窿,不是将剑宗九峰压下去就能填得上的。”

  “是,我违逆天道,若有报应我照单全收!”郁明烛咬牙, “这与你有何干?我不用你替我!”

  “不是替你,本就是我破开最后一道结界的。”温珩纠正他, “而且,我生而为补天之玉,偶得机缘化作人形,细究起来,也算是逆天而行。”

  以往玉珩仙君度天劫时便是又冷又僵,五感弱化。

  除非不停运转浑身灵力,泡在灵气充裕的灵池中疏通经脉,否则随时会化回一块没有神识的冷玉。

  如今也是这样。

  天道降罚,要捉回那块化作人形的顽玉。

  所以温珩的感知越来越迟钝,从只能看到模糊的画面,到后来视线只剩一片黑暗,嗅觉与味觉接连丧失。

  有时候夜里,他埋首于郁明烛衣襟中,想要努力再闻一闻郁明烛身上深邃浓郁的沉香味,却发现自己已经嗅不到任何气味。

  他不难过,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再也看不到那人精心折来的桃花枝,也尝不出桃花糕与山楂雪球的清甜。

  他承诺的,希冀的那些“以后”,终究沦为痴心妄想。

  触到郁明烛惊怒交加的目光,温珩轻声安慰, “无妨,是我做错在先,种下这一段罪因,自然也该由我承担恶果。”

  他这一路上都在修正他的罪过。

  双生藤,桃源村,南浔城,蓬莱宫……那些因他而起的罪过被一桩桩纠正过来,如今,就只剩下这最后一件。

  无论是否出自本心。

  也或许一百个一千个邪魔里只有一个无辜。

  那都是他百年前的罪过,难辞其咎。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玉珩仙君脸上的神情仍然是冷淡漠然,好像要死的人不是他。

  他甚至要反过来,安抚似的笑一笑,对人说:无妨。

  他眼见着郁明烛一拳砸过来,眼也未眨。

  “砰——”

  掀起的风扰得乌发微晃。

  郁明烛的拳贴着他的侧脸砸进墙壁,砸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裂坑,却未伤及他分毫。

  郁明烛胸膛剧烈起伏,艰涩地哑声: “温玉生,你凭什么这么看得开?你觉得你该死,你就坦坦荡荡赴死,那我呢?我在你眼里算什么,你跟我承诺的那些以后算什么!”

  郁明烛闭了闭眼睛,强行压抑着汹涌情绪: “你跟我回去找妙手,他一定有办法!”

  他说着,要来拉温珩的手。

  但却没拉动。

  温珩朝他摇头, “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温珩说完便觉得后悔,可此时要改口已经来不及了。

  郁明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正事,什么叫正事?!”

  郁明烛阖了阖眼,薄唇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是,在你玉珩仙君眼里只有他人之事叫正事,你不在乎你自己,也不在乎我。以往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魔尊千忌连带着以前的旧账一起翻了出来,越想越觉得心寒。

  郁明烛拂袖而去,出门前,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要先解决正事,好,我去解决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