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丹阙主,原来是你

  夜色幽邃,残月孤悬。

  临丹阙城口有两个守卫,一动不动僵站在原地。

  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两人已经烂了一半身子,露出半幅苍白的骨架,似人非鬼,死气沉沉地守着大门。

  有风,上方悬吊的火灯微微闪了一下。

  他们有所察觉,喀吱喀吱地抬起头,想要看清楚风的来源。

  但下一秒,两颗头就齐齐脱离了脊骨,滚落在地上。

  一道寒煞至极的杀气掠入临丹阙。

  夜晚的临丹阙与白日截然不同,街道上穿行着许多那样的活死人,阴森得如同鬼域。

  其实要避开他们也很容易。

  这些活死人行动僵硬,五感滞缓。

  如果魔尊千忌打算暗中潜伏,成百上千个活死人加在一起,大抵也连他的衣袂都碰不到。

  可是他不避,也不躲。

  他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地一路杀进去,近乎是发泄似的掐碎一颗颗头颅,眼底猩红,满身煞气滔天。

  所过之处,活死人的身影便应声倒地,在夜色中发出沉闷的“咚” “咚”声。

  青灰的石砖上铺出一道殷红血河。

  就这么一路杀到主殿。

  殿内中央有一张冰榻,冒着森白寒气。

  临丹阙的主人未曾向外人透露姓名容貌。

  少数人说见过他。

  但那些少数人又分成了两部分。

  有人说他是个面容清秀的姑娘,也有人说是个气质冷冽的少年,各执一词,众说纷纭。

  直到此时,那位神秘莫测的临丹阙主正坐在冰榻之上,脸覆玄铁面具,怀里蜷着个赤身的人形。

  人形用薄毯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垂落的一缕雪色长发。

  乍一看去,像是魔首亦或人间世家训养的奴宠。

  被临丹阙主视若珍宝似的抱在怀里,似乎还趁低声耳语时,轻吻了吻那一缕白发。

  听见动静,临丹阙主掀起眼帘。

  郁明烛逆着微弱的月光朝他走来,不紧不慢,踏地有声。

  临丹阙主面具下传来沉闷的声音, “佑宁城主深夜来访,不觉得有些失礼吗?”

  郁明烛恹恹垂眸,手中翻弄一柄折扇,姿态闲适风雅得像是在赏玩瑶宫的花,或逗弄仙台的鸟雀,而不曾沾染半分与杀伐与鲜血。

  可事实上,扇刃上的血淋漓成线,正滴滴答答流淌不停。

  闻言,他恍然大悟似的抬首,温润含笑, “深夜擅自登门来杀您,真是冒犯了。”

  四目相对。

  一刹的宁寂后,两道劲气悍然撞在一起。

  “轰——”

  冰榻被殃及,顷刻间碎裂。

  临丹阙主只来得及将怀中之人往外一推,就被凶悍的魔气荡飞,不得不单膝一跪,化出长剑支着地面,堪堪停稳身形。

  旋即,折扇从他面门险而扫过。

  当啷,面具碎成两半落地。

  他半跪在地,咳出一口血,冷冷抬头。

  郁明烛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顿了顿,轻轻笑了一声, “原来是你。”

  眼前之人眉如银钩,眸似寒星,额心缀着一点鸽血般殷红的朱砂痣。

  单看这幅面容,会觉得他仿佛生来少年意气,能醉邀明月下酒,也敢剑指九州苍穹。

  可偏偏这样的人如今成了临丹阙主,亲手造出一座鬼城。

  郁明烛噙着讽刺的笑容,折扇一开。

  萧长清瞳孔骤缩。

  “锵”的一声——

  扇刃与玄铁护臂磕在一起,溅出一道火花似的光。

  萧长清唇边沁出血线,额角不受控制地绷出道道青筋,却依旧无法阻止扇刃杀气一点点压下。

  千钧一发之际。

  萧长清忽然问: “你想救他吗?”

  于是扇刃凛冽的锋芒陡然而止,停在他咽喉的毫厘之距。

  郁明烛盯着他, “……你能救他?”

  萧长清点头: “我能。”

  明明从始至终都未有人清清楚楚说过那个“他”是谁,但此时此刻,两人心照不宣。

  郁明烛漆黑如鸦羽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就显得眸光愈发晦暗不明,如同在不动声色衡量真假。

  萧长清盯他片刻,忽然攀上了他的手腕。

  郁明烛下意识的出招堪堪刹停。

  因为身边的景象忽然变了——萧长清将他拉进了一片幻境。

  他先是看见了剑宗九峰,然后又在一群弟子里看见了萧长清。

  但那人似乎又不是萧长清。

  或者说,那是其他世界的另一个“萧长清”。

  景色迅速转变,萧长清从年少落魄受人欺凌,到扶摇直上功成名就。

  昔日穷苦的少年终于成了九州第一至尊剑仙,战无不胜。

  欺负他的下场凄惨,拥戴他的如日中天。

  再然后,郁明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翻覆阵法将成的那日,至尊剑仙与魔尊千忌打了一架,几经曲折,终于用天火剑将魔头挫骨扬灰。

  就像一段有头有尾,跌宕起伏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的结尾善恶有报,一切都圆满结束。

  可是故事里的萧长清并不满意。

  如同时间定格在了故事的结局,就像是提线木偶演完了他们的戏。

  他身边的人一夜之间变得呆滞死板,如古井无波,再也没有丝毫长进亦或变化。

  包括他自己。

  他在很久之后的一个清晨,望向窗外日复一日盛开的花,连花瓣的数量,花枝垂落的弧度都毫无变化。

  他才突然意识到,他每日都坐在这个位置,朝着这个方向出神,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大梦初醒似的想要去做些新鲜的事。

  可是每每刚起了个头,就有人劝他不该这样。

  于是他没由来地觉得方才还极感兴趣的事,突然又变得乏味至极。

  就好像他也是提线木偶之一,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控制他,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在窥探他。

  而他产生的一切自我意识,乃至突发奇想的小小的兴趣,只要不符合幕后之人的预期,就要被悉数剥夺。

  他试过很多方法,想要摆脱那种令人生不如死的监视和桎梏。

  但都无济于事。

  最后,他总是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上,终日麻木出神。

  直到有一次,窗外起了风。

  一朵花被风托入窗缝,飘落在他掌心里。

  不是桃花,只有花瓣颜色与桃花有七八分相似。

  莫名其妙的,萧长清陡然想起——

  曾经那日,仙哭殿被罩在熊熊烈火里,四周是抱头鼠窜的魔族和拍掌叫好的修士百姓,只有一道身影义无反顾地扑进了烈火里。

  是谁来着?

  似乎是个剑宗弟子。

  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

  如今在何处?

  只怕早就随那魔头一起被天火挫骨扬灰了。

  萧长清反复自问,找不到一个对此过多上心的理由,却又毫无理由地无法释怀。

  于是他下到魔渊,去看那一方被自己亲手打成废墟的荒芜之地。

  他在树下看到了被天道囚锁的仙人。

  仙人面容依旧栩栩如生。

  好像只要有人俯身去吻一吻,那片冷淡的薄唇就会重新泛起润红的血色,就会生出明澈的几分笑意。

  萧长清注视了一阵,如有所感地伸出手去。

  果然在仙人通体寒冷的心口处,居然探到一点温度。

  ——那是被藏起来的郁明烛的一缕残魂。

  那个世界的魔尊千忌死在萧长清手里,没能真的将魔渊翻过来,仙人出现在那里也并非因为要补地裂。

  而是在所有人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时候,他偏偏要飞蛾扑火,去救一个罪该万死的魔头。

  天道震怒,将不知好歹的仙玉囚禁在此,打作无知无觉的死玉,彻底掐灭他的痴心妄想。

  可是纵然如此,死玉依旧在昏沉往复之间,近乎依靠着本能,一次又一次生出一点血肉,又被天道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剃掉。

  剔掉的血肉化为碎玉絮。

  这个世界容纳不下,便顺着破碎的时空,飘零到另一个世界里,成了魔渊不知由来的“无因花”。

  眼前。

  在萧长清抚上他心口的刹那,仙人居然长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霜色的睫羽下,那双眼瞳也是白茫茫的,澄澈得空无一物。

  有一瞬间,萧长清死寂的心久违地跳动起来,生出几分嫉恨与不甘。

  他想让那双平静的眼眸里映出他的影子,为他而泛起波澜。

  可是下一刻,他怔愣着低头看去。

  面无表情的仙人攥紧剑柄,将早已断裂的玉尘残刃抵在他胸前。

  不知是认出了他,想要报仇;还是仅仅出于想要保护那一缕残魂的本能。

  好蠢。

  只靠一柄断剑,一块死玉,怎么可能杀得了如今天下第一的至尊剑仙?

  所以萧长清握住仙人冷如寒冰的手,帮他将玉尘断刃一寸寸压进了自己心脏。

  那个时候,他希望就此结束,尘归尘土归土。

  但是没有结束。

  黑暗中响起尖锐的铃声和死板的电子音, “检测到主角意外死亡,剧情重置中!”

  再一睁眼,他回到了一切的起点。

  前世种种,如同做了一场转瞬即逝的大梦,他甚至很快就忘了梦中的大部分情节。

  这一世他经历和梦中一模一样的剧情,又在功成名就后,日复一日的枯坐中想起某个不甚重要的角色,下到魔渊废墟,看见了树下囚锁的仙人。

  第三世,他尝试着去做些不同的事。

  转眼又到了第四世,第五世,第十世……

  虽然他始终没有摆脱被人监视的附骨之疽,虽然兜兜转转,仍旧回到起点。

  但后来,他总算在无尽的转世中寻得一隙清明,能记得清发生了什么,也能去尝试不同的活法和死法,一点点摸索规则。

  他想,这应该是某种类似于天道的程序,凌驾于这个世界的一切之上。

  天道要这世上恨他厌他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爱他敬他依附于他的人方得善终。

  他是漩涡的中心,其余人离他越近,就越受天道控制,沦为陪衬。

  唯有一人例外。

  那人不为他哭,不为他笑,不依附于他而生,更不因他而赴死。

  那人身躯被天道囚锁在终年不见天日的深渊,魂灵却始终挣扎着游离于天道之外。

  那人与他一样。

  在这无尽的转世轮回中,唯有他们与众不同,所以他们合该最为相配!

  萧长清终于在乏味而漫长的新生中找到了目标。

  他学医术,研究秘法,甚至将上古邪术禁术试了个遍。

  ……

  幻景消散。

  郁明烛如有所觉,眉心一沉,将折扇一甩而出。

  “锵——”钉进了碎裂的冰榻。

  扇面掀起的风掀开榻上之人的斗篷,露出里面的仙人面。

  眉如积霜,睫似雾凇,三千白发垂落床榻,如同铺开的雪色锦缎。

  可惜双目空洞失焦,像具没有灵魂的偶人。

  郁明烛被这场景恶心得够呛,掌心蕴出一团浓郁的魔气,恨不得当场将眼前四不像的鬼玩意烧成飞灰。

  “我劝你别动他。”萧长清阻止,道, “明烛仙君,还记得你讲过的双生藤吗?”

  萧长清抬起手,小指上逐渐显露出一段红线,一直连到那具傀儡的小指上。

  郁明烛眼底闪过一抹诧色, “你把傀儡的生命和你的绑在了一起?”

  萧长清笑了笑, “严格来说,是我把我的生命,和他的绑在了一起。”

  那具傀儡明明没有灵魂,却有心跳。

  因为那颗跳动的心脏属于萧长清。

  萧长清道: “你杀了他,就相当于杀了我。”

  “我死了无所谓,不过是去第一百零一世的轮回。”

  “可你,和他,都只有这一世,你舍得看他落到那个下场吗?”

  杀了这具傀儡,温珩就会像之前那些转世里一样,被天道捉去锁于深渊,受无止无尽的囚困之苦。

  郁明烛凤眸一眯,流露出危险的气息, “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陈述事实,”萧长清道, “我说过,你执意和他在一起,只会害他这一世。”

  郁明烛想说荒谬至极,无药可救。

  但又说不出来。

  他看到有法子能让温珩躲过天道时,一点都不心动吗?

  不可能。

  要是他能提前得知,要是换他来做,他只会比萧长清更丧心病狂。

  几息沉默。

  郁明烛舒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你要什么?”

  萧长清露出一个很自信的,很志得意满的笑。像是上位者掌控规则后,对下位者的不屑一顾。

  他问: “魔尊千忌,你知道在我那上百世轮回里最害怕谁吗?”

  郁明烛嘲讽反问, “你受天道偏爱,竟还会有害怕之人?”

  “有,”萧长清坦荡笑了笑: “我最害怕你。”

  永无止境的转世中,他对这个世界已经熟悉至极。

  他做一件事之前,能预料到所有人的反应。

  倒也无非是那么几种,敬他爱他,恨他杀他,一群木偶的脸谱化的情绪,着实很容易被猜到。

  唯有郁明烛。

  他猜不透,看不穿。

  很多转世里,郁明烛差点就杀了他。

  甚至有一次,郁明烛似乎有所察觉,转而利用天道的规则,骗他自己杀了自己。

  如果不是有天道,如果不是能重来。

  萧长清毫不怀疑自己站在郁明烛的对立面,会一点胜算都没有。

  包括他为温珩造肉身一事。

  他试过很多次,做过很多不同的傀儡,怨人偶,无一例外都出现的不同的问题。

  例如腐化得太快,例如肉身与灵魂无法相容,最后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像外面那些活死人。

  直到有一世,有一个人抢在他前面为温珩重塑肉身,而且史无前例地成功了。

  那个人是郁明烛。

  他用几十次转世,成百上千年求而不得之事,郁明烛仅用了那一世,短短十年就做到了。

  从那个时候,萧长清对郁明烛生出一种无法熄灭的深刻恐惧。

  这个人活着,对他而言随时是一种威胁。

  这个人死了,难保不会从坟里爬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那些转世中,也不是没有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过。

  眼前这一世,他倾注最多心血,不允许再有任何意外发生。

  所以首要的,便是及时解决这个最大的变数。

  萧长清叹了口气, “我为他做的这具新躯壳骨肉俱全,唯独还缺一点至纯魔族的心头血,方可千年不腐。”

  郁明烛掩在广袖里的拳一点点攥紧,眸光越来越沉冷。

  “郁明烛,在这个世界里,你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你救不了的人,我能救。”

  说话间,萧长清递过一只瓷瓶,声音低缓,如同蛊惑。

  “吃下这瓶药,做我的活死人。”

  “我会帮他脱胎换骨,躲过天道,永远挣脱那个噩梦一样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