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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之后,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下来。

  温珩走到之前的长椅边时,郁明烛和那阿婆正在捡散落满地的花环。

  温珩也想上前帮忙,被郁明烛推到一边, “不用你,去旁边歇着,离河远点。”

  音落,手中被递来暖炉,显然已经被郁明烛用灵力重新催热了。

  温珩看向篮子里的花环,二月冬日,里面居然桃花海棠都有,不禁感慨: “您种花的手艺真好。”

  阿婆叹了口气, “再好有什么用,近些年不时兴这个了,生意不好做喽。”

  说着,她挑起花担,蹒跚着走远了。

  走了一段路,身后忽然响起一声, “阿婆。”

  转头一看,是个水灵灵的小女孩,扎着两颗圆髻,眼睛水灵得像葡萄。

  阿婆惊诧, “你是谁家的孩子,大晚上的,怎么独自在街上?”

  小女孩没答话,摊开手,递过来几枚铜板, “我想买一个花环!”

  “哦,好好。”阿婆给了花环。

  结果,再一眨眼的功夫,那小姑娘就不见了。

  “怪了……”

  她继续往前走。

  “阿婆,留步!”

  这回叫住她的是个年轻姑娘,娇艳欲滴的模样,同样递来几枚铜板, “阿婆,劳烦您帮我挑只最漂亮的花环。”

  再然后,还有为心仪女子买花的书生,为家中爱美夫人买花的富商。

  阿婆没有注意到,那些一闪而过的买花人会在隐入小巷的刹那化作一只火红灵蝶,翩跹着将花环衔去一人手中,而后无声消散。

  不到一会,阿婆篮子里的花全没了,变成了满满当当的铜板。

  直到最后一人站在眼前,阿婆愧疚道: “抱歉啊,花已经买完了,要不您明日再来?”

  “我不是来买花的,”来人木着脸,竟然露出几分给了打了一百年白工的疲惫感, “我家主人想聘请您去庭院里栽植几棵桃花树,价钱好商量……”

  ……

  小巷子里。

  温珩揣着手炉,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人, “哎,你怎么发现宁渊跟着咱们的?”

  郁明烛抱着满怀的花环, “他的身法都是我教的,怎么可能糊弄过我。”

  温珩抿唇笑了笑,毫不留情地幸灾乐祸。

  笑了一阵,温珩又正色: “是大事吗?要不要回去看看?”

  郁明烛摇头: “要是大事,宁渊刚才就说了,多半只是那群地头又憋坏,宁渊被磋磨烦了,就想把我抓回去跟他们打太极。”

  说着,郁明烛低声道: “我好容易放个假,和你单独相处一会,才不想这么早回去。嘘,玉生,我们快趁机悄悄溜吧。”

  “好。”温珩先是应了下来,旋即又想到: “可这大半夜的,咱们去哪?”

  ……

  外面的雪一直下,甚至有种越下越大的气势。

  原先的细雪变成了铺天盖地的碎琼,连带着风也一起呼啸着冷了起来。

  南浔甚少有这么冷的冬日。

  迎春客栈的掌柜在桌前一边搓手一边拨弄算盘,忽然外面一阵寒风刮进来,连带着送进来两道人影。

  掌柜暗道,这大过年的时节是哪个有毛病的来住客栈?

  一抬头,愣了。

  跟前两个人,左边的端正高大,气势迫人,右边的裹在狐裘里,面具下露出冷白的半张脸。

  端正的那个怀里抱着许多花环,竟然还能空出一只手来,往桌上扣了一袋灵石。

  “劳驾,一间上房,快些。”

  “好嘞,一间——”掌柜说到一半,抬头: “一间?”

  错愕的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你们俩大老爷们,要睡一间房?

  “怎么,不行吗?”抱花的男人笑了,意味深长道: “我听说你们家客栈,历来是一家包容且开放的客栈。”

  掌柜头皮发麻, “行,行……”

  掌柜记好账,把钥匙递出去, “二楼右手边第一间,您慢请。”

  眼见那两人走出一半,都上了半截楼梯,抱花那人居然又回过头来, “热水和干巾尽快送上来,补酒就不必了。”

  掌柜: “……”

  待二楼的房门合上。

  掌柜喃喃道: “奇了怪了,他俩怎么比我还熟悉这套流程……”

  过了一会,热水和干巾被送了上来。

  笃笃两声敲门,掌柜问: “就给您放门口行吗。”

  里面说, “放门口做什么?拿进来。”

  掌柜犹豫: “不太妥吧。”

  这是他能看的吗?

  里面: “……”

  哗啦一声,门开了。

  掌柜下意识闭上眼睛,又小心翼翼睁眼,然后庆幸自己看见的人尚且处于衣冠齐全的状态。

  开门的是方才那位抱花男人,垂眸睨了过来一眼,带着几分一言难尽的意味。

  他身后,那位裹着狐裘的公子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挑着一顶花环打转。

  掌柜盯着那只从狐裘中探出的手,纤弱得比花枝还惹眼,忽然觉得一阵眼熟。

  但他还没来得及想起究竟何时见过,跟前,那公子默默接过了他手里的木桶与干巾,而后侧了侧身,挡住他的视线, “多谢。”

  就像是狼崽子看守到嘴的猎物一样,占有欲极强。

  掌柜心道,很好,这一幕更眼熟了。

  ……

  郁明烛关了门,回来将热水舀了些到盆里,剩下的放在床边。

  “别玩花了,来泡泡脚。”

  温珩慢慢悠悠晃过来,却是直接赖在了床上, “不要,我好困了,要睡觉。”

  郁明烛把他捞过来, “别闹脾气,睡前用热水泡一泡对睡眠好,还能缓解体寒。”

  温珩被按在床榻上,褪去鞋袜,捉住脚腕压进了热水里。

  他舒服得眯了眯眸子,本来挣扎着要跑,这会不挣扎了,往后一仰,懒懒地把自己摊进锦被里。

  郁明烛这种伺候人的事来得心应手,手中的纤足也是瘦弱见骨的,他一只手就握得过来,脚趾如花苞一般透着淡粉。

  两人私下相处时,温珩显然娇纵了很多,也没觉得不自在,甚至颇为放肆地趁擦干之后,往郁明烛肩上抵了抵。

  “那你怎么办?你先前浑身湿透,得沐浴才行。”

  郁明烛不恼他肆无忌惮地踢自己,但是怕他刚洗完就着凉,于是赶紧捉着他的脚腕塞进被子里, “我掐个净身诀就好,这么晚了,不折腾了。”

  “不行,”温珩皱了皱眉, “河水脏,得洗。”

  温珩敷衍地安抚了一句, “洗完抱着睡。”

  郁明烛被他磨得有点躁,但也没脾气,只好用之前留下的热水给他擦了脸和手之后,又管掌柜要了几桶热水,在屏风后匆匆洗了一遍。

  等他洗完走出来时,温珩已经蜷进被子里,睡成了暖融融的一团。

  郁明烛趁他迷迷糊糊,任人摆弄,低头下去亲了好几口。

  而后隔空熄了灯火。

  郁明烛钻进被子,把人一搂,一道动作一气呵成。

  他餍足阖眼,哄道: “睡吧。”

  冬日夜里寒凉,屋里的炭盆烧得极旺,发出细微的哔啵声。

  然后郁明烛绝望地发现,就跟上次一样,温珩一旦热了,睡觉就极不安分,左踢又蹬。

  一会嫌这个姿势不得劲一会嫌那个姿势硌着了,滚来滚去,满床找凉快地方。

  明明刚才说好抱着睡,但是现在又嫌弃地说: “你身上太热,别挨着我。”

  惨遭嫌弃的魔尊千忌被这句“别挨着我”刺激得够呛,委屈又生气地咬了一会牙,暗搓搓地把自己体温调低了些。

  这回凉了,要不要来抱?

  果然,这人一点也没有见异思迁的害臊。

  郁明烛身边很快贴过来一团暖热。

  然后,郁明烛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

  因为温珩也并不是抱着他就乖乖地不动弹了,而是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甚至还嫌那一层单薄的里衣太碍事,上手剥开。

  许是觉得那两块悍利的肌肉泛着凉意时手感还不错,摸完,直接把脸埋了进去。

  这么相拥着的姿势,温珩低头,呼吸时又烫又痒的气息恰扫在郁明烛心口,抬头时,又恰好近乎吻住了他的喉结。

  ……

  温珩睡着睡着,忽然感觉身边之人撤身而出,半坐起来,靠在枕上。

  他迷迷糊糊问: “怎么了?”

  头顶上传来郁明烛的声音: “你先睡,我冷静冷静。”

  温珩被困意侵蚀的大脑并不能想明白,三更半夜有什么值得坐起来冷静冷静的。

  他含糊哦了一声,翻过身去睡了。

  郁明烛坐起来时将软枕挪开了一点,这会靠在上面,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硌在后腰上。

  他伸手一摸,摸出一本画本子。

  好巧不巧,那上面赫然印着几个大字《霸道师尊的甜宠掌中宝》。

  和之前温珩压在枕下那本一模一样。

  看来这是一部十分广为流传,脍炙人口的作品。

  郁明烛本来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但一想到温珩曾经那么宝贝得藏在枕下,就忽然又兴趣十足。

  他瞥了一眼身边安睡的人,正睡得毫无察觉。

  他便小心轻慢地从中间翻开了一页,借着清皎的月光仔细看去。

  然后猛然眸光一滞。

  这上面画的是……

  两个男人……

  这本书大概是延续了这家客栈一贯的风格,被掌柜塞在枕下用作道侣合欢时助兴之用。

  魔尊千忌到底不是百年之前那个青涩稚嫩的模样了,他现在不要脸得多。

  如果只是几张翻云覆雨的图画,他完全做到能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把书塞回枕头下面,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是他翻开的那一页,旁边还用空白的圆圈标了画中两人的台词。

  一人含笑唤“乖徒”,一人含泪叫“师尊”。

  又恰好温珩翻来覆去,睡意朦胧间贴了过来。

  郁明烛大脑哄的一声,一瞬间的空白。

  他猛然想起,在最初那会儿,温珩并没想起来那些前尘旧事,在温珩眼里,两人该是天经地义的师徒!

  那温珩当时将这本书压在枕下是为何……

  郁明烛呼吸一乱,浑身血液都灼烧起来。

  有些可能性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让他的理智疯狂燃烧。

  可旁边的祖宗不满意了。

  “你身上怎么不凉了……”

  温珩不信邪似的往他身上摸。

  手像只猫爪似的,收起了尖锐的指甲,只剩温热绵软的肉垫在他身上探来探去。

  郁明烛被他摸得倒吸一口冷气,偏偏一只手被书占着,只能用另一只手勉强按住他胡作非为的爪子。

  但这么一掉以轻心,就措不及防被一条腿压了上来。

  温珩闭着眼,屈腿往上顶了顶。

  “这是什么,手炉吗……”温珩迷迷糊糊地嫌弃着, “好烫,拿出去。”

  “温珩!”郁明烛忍无可忍。

  温珩被他突如其来的低吼吓得半醒,茫然睁开眼, “怎么了?”

  顿了顿,犹豫道: “是你冷吗?你冷的话,不拿出去也行——唔!”

  话音未落,就见郁明烛一个翻身,将他抵在了床上。

  “温玉生,是不是我与你相处时太克制太惯着你了,你还把我当男人吗?”

  温珩莫名其妙, “你在说些什——”

  戛然而止。

  热腾腾的“手炉”凶悍地抵在了他的腿上。

  郁明烛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显然是正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说得就是这个。

  但郁明烛紧接着就发现温珩一副呆滞的模样,跟受惊吓傻了似的。

  郁明烛的心又软点。

  算了。

  玉珩仙君天性疏离冷淡,愿意与他同榻相拥,恐怕已经是十分喜爱后的破格例外。

  两人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郁明烛不想为自己这点龌龊的一己私欲让他有半点不自在。

  他正打算放轻声音,哄上几句。

  就听跟前,温珩怔愣喃喃: “原来你能行?”

  “……什么?”

  温珩可能真的是困傻了,什么都敢说, “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不行,我也没敢问,怕伤到你的自尊心。”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毕竟…”温珩犹豫了一下,说出自己的论据, “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你也从来没……”

  他越说越小声。

  直到一室安静,针落可闻。

  郁明烛闭着眼睛长出一口气。

  怪不得,怪不得之前总跟他说些什么“做人不要有太重的攀比心”,原来是在照顾他的自信心!

  该死的!

  他都快憋疯了,温珩居然在照顾他的自尊心!他有个屁的自尊心!

  跟前,温珩总算渐渐清醒过来,察觉到事情不妙。

  郁明烛缓缓睁开眼帘,露出染上猩红的眼眸,其中是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温珩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正要从他身下钻出去,却被猛地钳住手腕。

  “明烛,我们有话好好说,别——”

  余下的话被猛然堵了回去。

  而且这次郁明烛似乎半点让着他的意思都没有,又凶又狠,逼急了干脆什么罪名都往他头上扣。

  “你躲什么?你不是早就想这样吗?”

  “我何时……”温珩又惊又委屈,百口莫辩。

  “每次都花言巧语的哄我,”郁明烛像是要算总账似的,恶狠狠道, “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明烛,别……”

  “嫌我脏,还嫌我热?”

  “我错了,明烛,”温珩压着一丝泣音,口不择言, “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嗯唔……”

  恰有夜风穿堂而过,摇动满案花环。

  隐秘幽暗的夜色中,一株饱满的虞美人垂了下去,恰抵在桃花上簌簌晃动。

  桃花不堪重负,花叶齐颤想要逃离。

  却又被夜风毫不留情地吹回了虞美人的坚硬花枝下,只能崩溃似的一口一口吐出花露。

  两只花的新叶交缠在一起,如同人紧紧相扣的十指。

  一室暗香浮动。

  ……

  一夜过去。

  郁明烛之前的早晨总过得太惊险,久而久之,天一亮就自然醒了,还养成了趁这个时间松松筋骨的习惯。

  等他神清气爽地从后院回来,床上的人还卷着被子昏睡。

  他越看越欢喜,干脆连被子带人一起搂进怀里,轻声问, “给你煮了粥,要不要起来喝点?”

  温珩现在看他一眼都烦, “不喝……”

  郁明烛能屈能伸: “还难受吗,我给你揉揉?”

  温珩没应声,郁明烛就当他默认了,伸手覆在他的后腰上,掌心蕴了一团温热的灵力按揉着。

  那段腰窄且匀称,一只大手便能覆住一半,但却绝不羸弱,能很清晰地摸到流畅劲瘦的肌肉线条。

  揉着揉着就不大对劲了。

  郁明烛是个失恋了将近百年的魔头,按照魔族年纪来算,应该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一大早上,刚锻炼完。

  他脑海中全是昨夜温珩隐忍的呜咽,和滚烫交缠的吻。

  他像个不知餍足初次开荤的狼崽子。

  身下之人崩溃的地要逃走时,又被他掐着这段窄腰轻而易举地捉回身下。

  郁明烛很可耻地滚了一下喉结……

  ……

  温珩这回是真的不搭理他了,恹恹懒懒垂着眸子,捧着粥碗小口喝。

  郁明烛自认理亏,只能眼巴巴坐在旁边,时不时夹些小菜过去。

  这么长时间,他早就知道自己用什么眼神才能显得自己委曲求全,能让温珩心软。

  窗外传来一阵人群喧闹声。

  温珩如同无意似的分过去很短暂的一瞥。

  郁明烛立刻支棱起来,起身走到窗边,将那木窗推开小小的一隙。

  街上人群围了一圈,有人惊叫, “这不是先前醉春楼的弄弦姑娘吗?怎么成了这幅半人半鬼的模样?”

  这个角度温珩看不到,郁明烛本来冷淡而漠然地垂眼看过去。可是当看清听清街上的人时,陡然凛冽起来。

  风将那白色的帷帽掀起,露出里面女子腐烂了一半的脸。

  “救命,救救我……”

  弄弦拼命挣扎着伸出手,像是溺水之人想抓住一片浮萍: “临丹阙……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

  仙哭侧殿里,屏风里中药味苦涩得刺鼻,却仍旧遮不住腐肉的腥臭味。

  屏风外,妙手脸色凝重道: “她这是中毒了,内里肺腑完全腐烂枯竭,没得救。”

  一刻钟之前,弄弦姑娘趁片刻的清醒道:每当有百姓进了城,临丹阙主都会给他们发一粒药丸,说能驱邪避祟,祛病健体。

  于是那些百姓一边高呼临丹阙主是个心怀苍生的大善人,一边欢欢喜喜将药丸吃了下去。

  然后他们就都成了腐烂而未死的活死人,无一幸免。

  温珩抿唇, “自古药毒不分家,能有如此实力将整座城都变成活死人的,世上恐怕也没有几家。”

  郁明烛看向妙手, “你能看到出这是什么流派的毒吗?”

  “可以,细究起来,我还熟悉得很。”妙手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咬牙, “蝶谷,祝家。”

  蝶谷,祝家。

  祝清安……

  气氛陡然静了片刻,空气形如凝固。

  忽然有人来报, “尊上,外面有位姓陆的公子求见。”

  郁明烛和温珩对视一眼。

  郁明烛颔首: “请他进来。”

  很快,外面走进来个宽肩阔背的男人。

  短短数月不见,陆仁嘉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一身旧布衣,下巴上长出青灰的胡茬,风尘仆仆。

  一进来,便开门见山道: “陆仁冰和陆仁意在临丹阙内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