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野拎起单薄的纸张,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池岁年的字迹和他本人一样狷狂,行文并不工整,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潇洒让人眼前一亮。

  『标题:假婚协议。』

  陆知野只读了一行字就抬眼:“我们这是真的婚姻。”

  “让你签你就签!”池岁年拧着眉,“废什么话。”

  陆知野便垂眸往下看。

  『由于双方都对此婚姻存疑,为防止日后纠纷,拟定如下条约:

  1、假婚期限为一年,期满自动离婚。

  2、假婚双方互不干涉对方私人生活。

  3、离婚后,不得分割对方私人财产。

  以上条约自签字日起生效。』

  条约内容简单粗暴,大概和池岁年这会儿的心情一样。

  池岁年看着陆知野又把合约放回桌面,没有签字的意思,表情不大好看地道:“你不签?”

  陆知野笑得十分讨打:“我需要考虑考虑。”

  池岁年道:“考虑多久?”

  陆知野往后一靠,手指点了点桌面的食盒,道:“喝完粥就答复你。”

  “……”池岁年一点胃口都没有,只要想到他现在跟陆知野绑在一起,心里胃里脑袋里……哪哪儿都堵得慌。

  “不签就滚。”

  条件没谈拢,陆知野也不急,拿起条约,从头看了一遍,道:“第一条我不同意。”

  池岁年眯起眼。

  “一年不够。”陆知野提笔把“一”改写成了“三”,“签三年吧。”

  池岁年原本眉头已经渐渐舒展,一看他提笔乱改,眉心立刻皱得死紧,“谁准你动我字了?”

  陆知野改完,利落地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一年就离,太突兀了,外界很可能揣测我们婚变。”

  池岁年皮笑肉不笑道:“婚变总比丧偶要好。”

  陆知野眨了眨眼,关注点清奇:“你承认是我配偶了?”

  “……姓陆的。”池岁年挫了挫后槽牙,拧眉不耐道:“想挨揍你就继续贫。”

  池岁年只不过是口头吓唬几句,就算他想打,这会儿也没这个武力值。

  但他从来爱面子,不管落到什么境遇,总不肯轻易低头。

  梗着脖子不服输。

  孩子气十足。

  陆知野嘴角漫起一丝浅笑,握拳挡住嘴唇轻咳了一声,道:“好,我说认真的。这三条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池岁年一掀嘴皮子:“放。”

  “合约期间,你必须跟我住在陆家。”还不等池岁年反驳,陆知野语气轻飘飘的道:“既然要演,就要演得像一点,池少爷演技这么好,不继续演可惜了。”

  池岁年听懂了嘲讽:“你什么意思?”

  “一年前追我的时候千好万好,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结果说变心就变心,不是渣男是什么?”

  池岁年:“……”

  虽说往事不可追忆,但池岁年只要一想到过去的自己居然腆着脸去讨好陆知野,还闹到全城皆知的程度,他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医院的墙壁上。

  “过去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随你怎么编。”

  陆知野特别讨打地哼笑一声,一言不发地掏出手机。

  池岁年心中警惕,“你干什么?”

  陆知野眼也不抬地道:“拉个群,问问还有没有人记得你去年追我的样子。”

  “……”

  杀人犯法,不能刚醒来就进去。池岁年舌尖把牙槽扫了一遍,才勉强压下心底的火。

  “……好。”池岁年黑着脸道:“我答应了,但我这个人天生不好相处,你别受不了就行。”

  陆知野似乎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池岁年撇开眼,没有发现。

  “好。”

  ···

  接下来几天,池岁年都待在医院里做各项检查,他苏醒及时,身体并没有产生不可逆性损伤,除了小腿肌肉有轻微萎缩外,没有其他不良反应。

  一周后顺利出院,陆知野暂停工作亲自到医院接人,做足了一对恩爱夫夫的假象。

  出院这天中午,池岁年刚做完一轮复健活动。

  昏迷了三个月,他在病床上睡得悄无声息,许久没有活动过的肌肉骨骼都造了反,没一个听使唤的。

  仅仅是扶着墙壁走了两圈就累得气喘如牛,身体素质跟车祸前根本没法比。

  池岁年沉沉呼了口气,想再走两圈。

  但酸涩的膝盖猛然一软,整个人就像一只沉甸甸的麻袋,旋转着往下砸。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稳妥的臂弯把他搂起。

  “没事吧。”

  这熟悉的欠揍声音。

  是陆知野。

  池岁年捂着胸口猛咳,喉咙泛起干哑的痒意,身边人适时递上一杯温水,他抓起,一口气喝了,一点水渍从唇角流出来,滑进了凌乱的衣领里。

  池岁年喝完,嗓子里的痒意淡了不少,靠在床头细细喘气。

  “不用客气。”陆知野站在床边道。

  池岁年转头,冷嗤一声,“我说要谢你了?少自作多情。”

  陆知野沉默地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狼狈。

  从陆知野的视角看,床上的青年衣领凌乱,莹白的锁骨沾着水灵灵的液体,汗珠和清水混在一处,苍白的脸蛋上两眼包着泪,嫣红的嘴唇微张,剧烈地喘息着……

  俨然一副刚吸完人精气的妖精样。

  陆知野转开眼睛:“……衣服穿好。”

  池岁年脸色一沉,手肘把陆知野怼远了些,表情说变就变:“走开,少猫哭耗子。”

  陆知野垂眸片刻,喉结上下滚了滚,“我来接你出院。”

  池岁年脸色很臭,“用不着。”

  陆知野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

  陆知野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回事?

  “你苏醒是大事,不少人在关注,如果我没有来接你,那些人会乱想。”

  池岁年听懂了。

  说到底,是担心舆论,想做戏。

  池岁年不由得冷笑,“还说我演技好,我看你也不差。”

  “嗯。”陆知野大言不惭地点头:“跟你学的。”

  “……”

  池岁年出院的时候想低调,朋友里都没告诉就偷偷把手续办了——原因无他,池少爷这会儿走路不便,还需要坐在轮椅上,但此种亮相方式实在没什么气魄,他不想现这个眼。

  但汤烬这缺心眼儿的玩意不知道怎么就听说了这事儿,牵头一帮熟人在医院门口搞了个声势浩大的迎接仪式。

  五颜六色的豪车霸占医院门口的停车场,几个红男绿女联袂出现,话还没说一句,就不讲武德地先打了十几个礼花。

  接着一辆大G轰隆隆地姗姗来迟,激起一阵浮灰,被禁足多日的陆横手拿一卷红绸,跳上车前盖,气势磅礴地抖开——

  【热烈祝贺池岁年死而复生!】

  这群没文化的草包,居然还把“复”写成了“覆”!

  池岁年:“……”

  陆知野:“……”

  池岁年抖了抖飘进脖领子里的礼花,语气少见的凝重:“快走。”

  这帮人不像来欢迎他出院,倒像是来拉着他一起丢人现眼的。

  “欢迎仪式挺有意思的,”身后推轮椅的陆知野意味不明地一笑:“真不参加了?”

  “你想丢人就滚过去,别带上我。”

  陆知野从善如流地推着轮椅,绕开那一群妖魔鬼怪,把人往自己的车边推。

  “唉不是……岁年。”汤烬随手丢了礼花筒,快步追了上去,“我们特意给你准备的欢迎仪式,你别走啊,咱们一起合个影,纪念一下。”

  在医院门口集体合影留念。

  这是什么傻逼显眼包。

  池岁年开始疑惑,自己前几年到底是怎么跟这些人玩到一起去的。

  汤烬:“你别走啊……”

  “……你们几个!谁让你们在医院门口胡搞八搞的?!”动静太大,引来了保安,把一帮二世祖全部围住:“别想跑!必须给我打扫干净!”

  “……”

  两帮人纠缠在一起,鸡飞狗跳。

  ···

  停车场一角,停着陆知野那辆款式新颖的蒙希,池岁年仅仅扫了一眼,就知道是他当初看上的那一辆。

  车还九成新,像是没有开过,车前灯被他砸过的划痕也还没修。

  陆知野当初不要脸的截胡,结果就是把车放在家里吃灰?

  “喜欢?”陆知野注意到他打量的眼神,停下脚步,略微惋惜道:“可惜你现在开不了。”

  陆知野本意是“等你恢复好了才可以开”,但他这个人在表达时,总是习惯尽可能的直抒胸臆、短小精悍,并没有留意到某些句子在特定场景下,会产生严重的歧义。

  所以在池岁年听来,如此断句,几乎可以算是赤·裸·裸的嘲笑了。

  于是,当陆知野弯腰,想要把池岁年抱上车时,得到了池少爷一句冷冰冰的:“手不想要了就继续伸。”

  陆知野轻轻皱眉,不知道自己又什么地方惹到了他,“你动不了,我抱你。”

  仿佛柴火堆里浇了盆热油,池岁年紧紧扣住扶手,指甲快把钢板戳出了指洞,“……老子是生病,不是残废!”

  动不了个屁啊!

  ……但凡跟陆知野说一句话,都会被气到折寿。

  池岁年自己撑着扶手站起来,摇晃着不稳。

  陆知野想伸手扶,却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他吃力地扶着车门,缓缓把自己有些肌肉萎缩的腿抬上去,蹭蹭屁股坐进后座,再复制搬动另一条腿,屁股再蹭蹭,坐好。

  “开车。”

  司机是刚上岗的新人,对陆知野十分尊重敬畏,亲眼见证后座的青年对大老板呼来喝去,态度恶劣,一时间竟有些懵逼。

  他略带祈求地看向车外的陆知野。

  然而被骂完的陆总并不恼怒,脸上一丝愠色也没有。

  还亲自把轮椅放进后座,然后躬身坐进后排。

  池岁年闭着眼睛没消气:“坐前面去。”

  陆知野一愣。

  小司机冷汗直流。

  空气窒息两秒,陆知野居然真的退了出去。

  小司机从来没体会过被大老板亲自监工的殊荣,腰杆都挺得比平时直,一路上把车开得四平八稳,连颗小石子都没敢压。

  汽车驶离充满消毒水的医院,奔进灯火喧嚣的城市。

  直到这一刻,池岁年才恍惚有了新生的感觉,他按开车窗,让喧嚣的人气“呼悠”一下飞进车厢里,支着下巴看窗外。

  池岁年在晋城生活了十三年,对这里大小街道都非常熟悉,但这一路走来,居然发现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他常去的酒吧变成了一家鱼餐厅,路边烂尾了半年的写字楼已经开始封顶,早就经营不善的小酒馆终于咽气,变成一家间隔老远都能闻到香味的蛋糕店……

  池岁年轻啧了一声。

  变化真大。

  看来他这一觉真的睡得挺久了。

  池岁年趴在车窗上看风景,前座的陆知野通过后视镜在看他。

  青年天生一副抓人眼球的长相,即使没有经过任何修饰,也英俊得有棱有角,特点鲜明,侧颜带了一丝苍白的病气,把他眼底的凶戾气质淡化了一些。

  显得更加漂亮了。

  池岁年察觉一道目光停留在身上,皱着眉转眼。

  然而前座两人都安安分分地坐着。

  是错觉吗?

  ···

  陆知野的别墅,在晋城最清静的远山湖小区,此处地价昂贵,风景优美,零星几座红瓦白楼掩映在青树绿水之间,宽敞干净。

  池岁年一向是“我不舒服谁也别想舒服”的作风,带着一肚子气,他自己折腾回轮椅坐好,一到家就开始尽心尽力地给陆知野添堵。

  “主卧在哪里?”

  提早得到命令等在客厅的管家张叔看了陆知野一眼,道:“二楼左转第二间,那里是先生的住处。”

  池岁年哦了一声,笑了下,道:“现在是我的了。”

  “夫人,那里本来就是您的房间。”管家道:“您和先生的房间。”

  池岁年笑容淡了下来,“别叫我夫人。”

  他本就是喜怒皆形于色的人,笑起来的时候漂亮惊艳,一旦板起脸,那种锐利的冷淡几乎有些迫人。

  中年管家稍微愣怔片刻,愣是支吾着把话说了下去,“好的……池、池少爷。”

  他顿了下,有些迷茫地问:“不过您刚才的意思是……”

  池岁年指指陆知野,“他搬出去。”

  然后指了指自己,“那房间我要了。”

  “……”他做不了主,转头寻求陆知野的意见:“……先生。”

  池岁年一手支着额角,挑衅似的勾唇,笑容几乎灼眼:“我说过,我很不好相处,只要你受得了,别说同居三年,就是五年十年我也没什么意见。”

  陆知野眼珠动了动,看向管家,“听他的,把我的东西搬到客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