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茧蛹裂开一丝罅隙◎

  楚萸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小公主已经走了。

  天刚刚破晓,睡得香甜、嘴角还挂着一丝涎水的小姑娘,就被自家兄长的一双大手从床榻里侧捞了出来,轻轻送到阿嬷怀中,于睡梦中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送走小公主,扶苏溜达着返回客房,在榻边坐下,俯着眼,眸光温柔地落在熟睡的芈瑶身上。

  只见榻上美人厚密的长发微乱,如浓墨般披散在枕上,双颊因为室内炭火旺盛而泛着淡淡红晕,微微翕张的红唇中,溢出均匀温热的喘息……

  少女肌骨丰艳,妩媚天成,无端端总会令人联想到桃花、玫瑰、桃子之类的事物,扶苏越看越爱,手掌渐渐不安分了起来。

  但他仅仅只是将她贴在脸颊上的一绺头发,轻轻刮拂至耳侧,手指在她耳垂附近流连片刻,并不忍心搅扰她的美梦。

  她的梦中,有他吗?他忽然幼稚地猜测起来,恨不得钻进去亲自察看一番。

  望着她千娇百媚中透着一丝清纯的睡颜,他蓦地意识到,他其实在很久以前,在她小心翼翼护着那盏琉璃花灯孑孑独行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她。

  仅仅只那一眼,便叫他印象深刻,铭记至今。

  那不是一见钟情,是什么?

  只不过那时他全身心都被阿母的死拴住,无暇顾及这些旖旎思绪,也不愿意让儿女情长过早地缠上自己。

  他是大秦的公子,很多事情都应该排在情爱前面。

  眼底短暂地漫上一抹缱绻柔情,他压低身子,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而后大步离开,提着口剑来到胡杨林,进行日常锻炼外加康复训练,顺带着纾散一下没能发泄出去的多余火气。

  等他操练一通后,楚萸恰好醒来,她在迷糊中下意识探手一模,发现身边空空,吓得顿时清醒,抬眼就看见了抱着胳膊悠闲站在她榻边的长公子。

  得知小公主已被送走后,她松了一口气,抬袖擦了擦额头。

  还以为是自己睡觉不老实,将小公主踢到床下了呢。

  “我本想着早点起来,蒸些桂花糕给阿嫚带回去呢。”她揉揉眼睛道,因为倦意未消,声音显得闷闷的,仿佛是在撒娇。

  扶苏在她身边坐下,手指触上她柔嫩的面颊,哂笑道:“这几日你是一日比一日起得晚,怎么,不想见到我是不是?”

  他近些天都要入宫,筹备秋日祭典的事情,楚萸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自然就跟他碰不上面。

  “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住在这里就爱犯困。”她摇了摇头,鼓起嘴巴辩解道,“以往在家里,我都是第一个起来的呢。”

  她撒谎了,唯一的一次第一,还是穿越过来那天,她因为实在无法适应硬邦邦的床板,彻夜失眠,公鸡尚未打鸣,就烦躁地支着胳膊坐在了门槛上。

  扶苏无视了她的狡辩,抬手捏了捏她丰艳的脸蛋,她吃痛躲闪,不小心磕到了头,疼得抱住脑袋左摇右晃,晃着晃着就晃到了他怀里。

  他的怀抱很热,依旧是那份令她痴迷的滚烫温度,又因刚刚锻炼过,肌肉鼓胀、饱满,擦着她的脸颊,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勃动。

  她脸上唰地一红,想起了前夜,手指抚过他精壮腰身时的触感。

  她的掌心,现在还残留着那份令人心跳狂乱的手感……她忽然有些手痒,而他晨间锻炼穿得又略显宽松,她的手腕七拐八扭就探入了他的里衣,寻到了触感最好的一处,贪婪地摁了摁,又揉了揉。

  简直太好摸了。

  长公子默许了她的色狼行径,若不是一会儿要入宫,他是断不会让她点完火就跑的——

  他就势单手揽起她,俯身吻住她红嘟嘟的两瓣唇,厮缠了好一会儿,直到她快喘不过气,一个劲儿推他胸口才肯作罢。

  嘴巴受不住就往下,下颚、脖颈、锁骨,一路蜿蜒,要不是长生在外面高喊了一声“长公子,套好马车了”,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在她身上撒下了一片火种,却在她最难以自持的时候起身下榻,她浑身轻颤着,任由它们在体内闷燃、焚烧,却久久无法熄灭。

  “长公子,”她理了理衣裳,浑身脱力地撑着身体坐起来,睫毛眨了眨,“我昨晚梦见秀荷他们了,今天……我可以回去看看吗?就呆一会儿。”

  她仰着脸请求道,红到几乎充血的双唇上,残留着明显的吻痕,秾艳又妖冶。

  扶苏没法对着这样一双充满恳求的小鹿眼说不,他宠溺地笑了笑,答应了,还给她指派了一个驱车的仆从。

  在她头上肆意揉搓了一通后,他餍足地离开,在长生的服侍下换好衣服,敛去不必要的情绪,莫得感情地坐上驶往咸阳宫的马车。

  楚萸在长公子房间内,狐假虎威地用过早餐后,特意换上了来时那天的衣服,还在腰带上挂了一块青色的环形玉佩。

  据说是从楚国带来的,是她为数不多的值钱饰物之一。

  这样稍作打扮,是想证明她过得还可以,以免秀荷瞎操心。

  若是过得不好,自然就不会在小饰物上费心,人都会有这种下意识的想法。

  更何况,她还是被府里的青铜马车载过去的,更能印证这一点。

  然而进了家门,却感觉气氛有些奇怪。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只掉了一半毛的母鸡,在院内摇摇摆摆地阔步横行,抖落更多的羽毛。

  她涌起一阵心酸,连忙小碎步跑进来,呼唤秀荷的名字。

  不一会儿,一道淡粉色的影子从厨房里晃了出来,看见她后,猛地捂住嘴巴,圆圆的眼睛里滚出涟涟泪水。

  楚萸也哽咽了,跑过去一把抱住她,两人相拥而泣,直到田青牵着一匹马从门口进来,干巴巴地咳嗽了两声。

  “郑冀呢?”楚萸眼光从整个院子扫过,也不见他的身影,语调莫名尖锐了起来,总担心他又出了什么事。

  而实际上,他只是去后山砍柴火去了。

  两个小姑娘额头抵在一起,又掉了会儿眼泪,互相诉说着最近的情况。

  楚萸自然都捡好了说,比如吃得饱、睡得足,偶尔打打下手,干些晾晒竹简、衣物之类的杂活,但再多的就没提,要是秀荷刁钻点,便会发现这其中简直漏洞百出。

  就好像,她是去到长公子府上当吉祥物似的。

  然而小丫头好像满腹心事,听得心不在焉,反倒让楚萸有点儿伤心了。

  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吗?她委屈地想,但很快就察觉出了异样。

  秀荷眼圈有些红,眼眶浮肿,明显一晚上没睡好觉,还痛哭了一场……

  她拉过她的手,柔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秀荷连连摇头,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声音哽咽:“没、没事,就是我昨天忽然想家了。”

  这个回答非常有说服力,因为她以前不止一次看见她因想家而默默啜泣。

  楚萸无言以对,只能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在她背上拍了拍。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安慰的法子。

  “呐,公主,如果我们能安全回到楚国,您……想回去吗?”秀荷忽然抬起婆娑的泪眼,小声地问道。

  楚萸一愣,半晌没有回答。

  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打算离开秦国。

  首先,渣爹不要她,没人来接她,回不去。

  其次,楚国不久之后就会灭国,秦楚之间仇怨不少,势必会遭遇一番全面清算,她回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我……不知道,秀荷。”她含混地回答道,勉强挤出一丝笑,“没人能带我们回去的,现在到处兵荒马乱,我们也没办法自己离开。你别忘了,我还欠长公子一笔巨款呢。”

  秀荷“哦”了一声,继续抹眼泪,但她很快破涕为笑,跑进厨房,给楚萸煮了一壶她最爱喝的热麦茶。

  楚萸很快就忘了这份不和谐,开开心心地帮着他们忙活了一阵,然后在自己的房间睡了午觉,等到暮色降临,那位仆从按照约定时间来接她,她才依依不舍地跟他们挥手道别。

  “我还会回来的。”看见秀荷又要掉眼泪了,她灰太狼上身般扬声说道,秀荷听见这话,立刻破涕为笑,手绢抵着鼻子冲她的马车挥手。

  田青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似乎也出现了情绪波动。楚萸心虚地瞅了他一眼,把头缩回马车。

  自从知道他是个人物后,她完全不敢使唤他了,甚至整个下午都躲着他,连秀荷都觉出了异常,以为田青生了疱疹或者长了虱子……

  她舒舒服服地歪坐在马车里,享受着惬意的自由空间。

  自己走这一趟,怎么跟“省亲”这么像呢?她忽然冒出这个想法,心里隐隐滚过一阵热流。

  她骨子里,其实还是渴望成为他的妻吧?

  与他长久厮守在一起,虽然未必齐眉举案,但一定琴瑟和谐、如胶似漆。

  她抬手捂住发烫的面颊,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马车驶了一阵,耳边渐渐传来喧嚣的人声。她撩开帘子,发现驶到了一处集市。

  集市上出售的,并非食物或日常用品,而是一些装饰、艺术品,里面飘荡着各国口音,售卖的物件也各具特色,显然来自五湖四海。

  楚萸看着满目琳琅,泛起了好奇,她还是第一次在咸阳见到这类与众不同的集市,连忙唤停了马车。

  她暗搓搓地管赶车的小厮借了点碎钱,小厮哪敢不借,从袖管摸出一小把递给她,反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承诺回去一定还。

  他驱车在一旁巷子里等,她则提着裙摆,眼睛亮晶晶地东瞄西瞅,从一个摊位辗转到另一个,满眼新奇。

  “芈瑶?”

  她正打算拎起一盏漂亮的琉璃花灯,忽听不远处,有一道年轻男人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她惊诧地转过身,看见一道烟蓝色的身影,正拨开熙攘的人群,朝她大步奔来。

  那是一位俊美高挑的少年,五官如玉,眸色温和,略显激动地朝她挥了下手,满面惊喜的神色。

  楚萸望着他不断靠近的身影,呆呆立在原地。

  记忆的茧蛹裂开一丝罅隙,透出一缕金色的淡光,照亮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她直直地望着前方,眼前仿佛做梦般,浮现另外一幕场景。

  一条绿草茵茵、苍松环绕的小道上,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手里挥舞着一束黄白相间的野花,开心地朝她奔来,忽然一个不小心,被地上突起的石块绊倒了,野花哗地漫天飞舞,纷纷扬扬落于泥土,男孩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耐心地一朵朵拾起来,再度笑容灿烂地朝她跑来,将花塞进她怀里——

  男孩的身影,逐渐与面前少年郎君俊拔的轮廓重叠,他带着记忆深处熟悉的气息,再一次站到了她面前。

  “景……暄……”她双唇微抖,仿若被操控般,呢喃出了一个陌生又悲伤的名字。

  两行清泪,带着滚烫的温度,沿着两颊慢慢淌下。

  她有些被灼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