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楚萸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唤出眼前少年的名字。

  方才迸溅而出的记忆转瞬即逝,就好像绚丽绽放的焰火,只在她脑海中余留下硝烟的味道。

  它如流沙般滑过她指尖,牵起阵阵悸动,然而再去触寻时,却只摸得满手空虚,她甚至连刚刚滑出舌尖的那个名字,都记不大真切了。

  显然,这个名字是刻在原主内心深处的秘密,是她维持艰难生存的精神依靠,以至于当它的主人倏然出现在早已被替换了灵魂的躯壳前,还能凭着本能,嚅嗫出来……

  原来原主心中,一直都藏着一位少年郎君,如玉如光,温煦灿烂,恰如刺破夜空的第一缕朝阳。

  长公子再好,也抵不过少女时期的怦然心动,楚萸无法想象那是多么深沉的情感,她抬手抹了抹眼睛,眼眶红红地望着面前高一头的少年。

  少年在冲她微笑,发现她落泪,顿时手慌脚乱起来,从袖口摸出手帕,想递过去时她已经拭干了眼泪,微微仰起的乌润的桃花眼中,绽放着细碎的光泽。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芈瑶。”少年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帕,轻声说道。

  或许是因为许久未见,他的声音显出几分生涩与慌乱,楚萸含混地“嗯”了一声,然后就垂下浓睫,遮住眼中的迷茫与无措。

  若是他问些以前的事,要如何作答呢?直接坦言自己失忆,会不会太过刻意,甚至不礼貌?

  然而少年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端详着她,眸光毫无攻击性,温和地笼罩着她,却又好像倾注了百转思绪,一切尽在无言中。

  可楚萸只能感受到他沉默的倾诉,却对倾诉内容一无所知,他温柔的眼神反而变成了锋利的箭簇,刺着她的脊椎,让她有种鸠占鹊巢的羞愧感。

  “那个……你怎么来秦国了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通过他的口音,刚才的记忆,以及他姓“景”,楚萸推断出他应该是楚国的贵族子弟。

  景氏,出自于芈姓,是楚国三大氏族之一。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中的三户,指的便是如今在楚国权势滔天的屈、景、昭三大氏族,少年正是出自其中的景氏,身份颇为贵重。

  楚王一脉,包括楚萸、华阳太后还有叛秦的昌平君,也都是芈姓,只不过他们是芈姓熊氏,而面前少年是芈姓景氏。

  楚萸虽是理科生,但上学的时候蛮喜欢历史课,学得挺认真,她记得当时还背过楚国灭亡的原因,其中就有一条:屈景昭三家拥兵自重、内斗不断,导致楚国人心不齐,最终全面崩盘。

  这样看来,若是没有远嫁秦国,原主和少年,真可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他们的关系,到底进行到了何种地步呢?在被指定嫁入秦国后,他们又是如何面对这场”飞来横祸”的呢?

  他们有没有,好好地道过别?

  “我这次是随叔父入秦,昨晚冒昧去拜访,秀荷说你已经住到了长公子府上——”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忽地干涩、暗沉起来,“所以我便没继续叨扰,没承想竟在这里遇到你了。”

  他的话音忽又明媚起来,与长公子不同,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位十七岁少年郎该有的模样,纯粹、爽朗,笑起来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变好。

  “我、我也是闲来无事,到附近逛逛。”楚萸斟酌着说道。

  “你……过得还好吧?”沉默片刻,他突然问了一句,身体不经意间朝她靠近了一些。

  楚萸不动声色地稍稍退开一丢丢,点了点头,眼光拘谨地向上挑起,努力笑得幸福:“嗯,挺好的,不愁吃不愁喝,还胖了些呢。”

  “是吗?”景暄落寞地一笑,她看着确实气色不错,两年的时间里,出落得越发成熟艳丽了,方才一瞥之下他差点没敢认,多看几眼后才敢扬声呼唤。

  “你呢,还好吧?”楚萸努力找话题尬聊。

  “就那样吧,叔叔们成日就想着压别人一头,我看着都累。我倒是宁愿去战场上厮杀,也不想跟在他们身后成天尔虞我诈地算计。”景暄叹着气道。

  “哦。”楚萸木讷地点点头附和,和效率奇高、任人唯贤的秦国不同,楚国门阀众多、老派贵族作风浓厚,已经从根源上腐败了。

  又是一阵缄默,景暄余光一扫,瞥见摊位上琳琅满目的琉璃花灯,眼睛倏地亮了一下,闪过惊喜的神色。

  “还记得以前吗,每次你过生日,我都送你一盏花灯。”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道,“这两年没赶上,今天一并给你补上吧。”

  说罢,俯身在摊位上认真挑选,耳尖泛起薄红。

  楚萸心头微微一震,她记得原主悬梁的时候,身边就散落着一盏漂亮的花灯。

  琉璃摔落在地上,碎片迸溅,而她就在那一摊晶莹剔透的碎块上,将自己悬挂了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断断续续从秀荷口中得知的,她还知道原主很宝贝那盏灯,几乎每个晚上都放在床边的桌案上,看着它慢慢入睡,已成习惯。

  “不、不用了,我……”她开口想拒绝,一阵风忽然刮来,将她本就不明朗的声音吹散了一半。

  少年保持着弓腰的姿势,转过头来,眉梢轻轻一挑,仿佛在问怎么了?

  楚萸觑见他眼底的赤诚,不忍心拂他的好意,强压住心头酸涩,浅浅地一笑道:“一盏就好了,去年生日的时候,我自己买了。”

  这话让少年再度露出欣喜的表情,他点了点头,转头继续挑选,忽然想是想起什么似的,挠挠头直起腰身,转向她尴尬笑道:“你……自己挑吧,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盏,就不擅作主张了。”

  楚萸其实也不是个个人主张很强的女孩,这些灯都挺漂亮,随便一个她都喜欢,但既然让她自己挑,她就将手指了落在了方才相中的那盏上。

  少年付了钱,拎起在风中哗哗作响的琉璃灯,郑重地递到她手里。

  楚萸原本也是要买的,便没想太多,直接接了过来。

  女孩子都喜欢精巧美丽的物件,手中的花灯精致璀璨,即便在现代也很难见到如此细腻、巧夺天工般的工艺品,她一下子就爱上了,小心翼翼护在怀里。

  “谢谢你。”她真诚地说道,乌黑的睫毛轻轻眨了眨,面颊被花灯的光辉映照,显得羞涩又迷幻,令人很难不产生些绮丽的念头。

  无数次冲入喉口的那句话,终于还是没能拦住,景暄忽地握住她的胳膊,将她稍稍往跟前拉近,俯下头来,压低声音道:

  “芈瑶,你……想回楚国吗?我可以带你回去。”

  楚萸浑身一震,被他握在手中的那条胳膊,顿时僵硬得仿若木棍。

  “不要再撒谎了,芈瑶,我知道你过得不好。”他温热清冽的呼吸洒在她颈间,“长公子本已经退了与你的婚约,如今却又把你桎梏在自己家中,他这样做,根本就没拿你当人看,你留在他那里,难道是想做他的妾吗?堂堂的大楚公主,为何要如此卑微?”

  楚萸向后退开一步,颈间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她避嫌似的拢了拢衣襟,摇摇头道:“这其中还有许多其他缘由,我……我没事的,能照顾好自己,你不必担心。”

  “自从知道你被退了婚,我就一直渴望能来秦国,把你接回去。芈瑶,你真的不想和我回去吗?”景暄仿佛没听到她的辩解,嗓音略微抬高了些,语气也变得有些尖锐。

  楚萸咬了咬下唇,依旧摇头,珍珠耳珰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响动。

  “你应该知道,他马上就要迎娶齐国的公主了,即便这样,你也还要留在他身边吗?”他的语声第一次染上了愤怒的情绪,但即便如此,仍旧清透守礼,丝毫不见暴躁。

  楚萸重重地闭了一下眼,他刚刚以一把利剑刺入了她的软肋,将她一直纠结在心底、努力不去面对的事实剖出来,血淋淋地展示给她看。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正如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们的未来。

  她心底怀揣着一线希望,那线希望就犹如琉璃花灯之于原主,勉强支撑着她支离破碎的生活。

  “我的事……你不要管了。”她抽了抽鼻子,留下这句话,转身朝着马车停驻的方向跑来了。

  她知道这样做很失礼,人家刚刚还送了你礼物,可若不赶紧离开,她怕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快点走。”她磕磕绊绊地跳上车,对仆从吩咐道。

  直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她才敢撩开帘子,悄悄朝后面望一眼。

  那抹烟蓝色的身影,仍然一动不动伫立在摊位旁,目送着她远去,黄昏的霞光落在他身上,有一瞬间他们的目光远远地对上了,楚萸鼻尖涌起一阵难过,放下帘子,抱着花灯兀自低落起来。

  为他,也为她自己。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时,暮色已经笼罩上来,楚萸抽着鼻子下了马车,刚刚站稳,就被一道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去路。

  长公子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负着手在门口徘徊,见她抱着一盏灯下来,原本晦暗不明的神色,忽地又暗沉了几分。

  楚萸被他凝重的面容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他在宫里遇到不开心的事了,连忙仰起脸来,关切地望着他。

  而他的目光,却缓慢地逶迤向下,最后久久停留在她护于怀中的琉璃花灯上。

  “你去哪了,芈瑶?”他突然发问道,身子微倾而来,目光带着审视,死死盯住她嫣红的面颊。

  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闷威压扑面而来,令楚萸的心脏骤然紧缩,头皮也跟着发麻。

  他的眸光,冰冷中浮动着一丝阴鸷,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种神色,不由得慌了神,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他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琉璃花灯好几次下意识打成琉璃花樽,这就是总拿甄嬛传做背景音的后遗症吗(?-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