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着宋音尘的云栎潇, 低垂眉眼,蝶翼般的睫毛轻颤,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他接到慕容星海的邀约说晚上来泡温泉时, 便想到羽雷鞭的伤痕是他的一大破绽, 宋音尘也一定会闻风赶来,以此验明他的身份。

  羽雷鞭使用特殊材质制作而成,所造成的伤痕的确不可消弭,这也是为了让那些受惩戒之人,身上一辈子带着耻辱的印记,饱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可云栎潇是个易容高手,短时间内要掩盖这道疤痕, 还是轻而易举的。

  既然宋音尘等着要捉他的马脚,云栎潇便要让他尝尝算计失败的滋味。

  他低头系好浴袍, 回过身, 看向宋音尘怅然若失的神情,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眼底浮起一抹疑惑, 怯生生问:“音尘哥哥既是来泡温泉的,怎得站在原地不动?”

  宋音尘似乎被他的问话召回了神志,轻声回:“一时晃了神,落衡弟弟莫见怪。”

  宋音尘说罢也开始宽衣解带,转瞬间就脱到只剩一条白色及膝的里裤。

  云栎潇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那线条流畅挺拔的胸背现如今是一块摔碎了的美玉,上头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裂痕,瞧着就可以让人想见, 当时映天山的战役是多么惨烈。

  云栎潇心念一动。

  当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从未思考过, 宋音尘是如何骤然突破到大成之境,又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从羽寒月以及怪物们的围剿中活下来的,想来其中必定是万分艰险,九死一生的局面。

  想到此处,云栎潇口比心快:“音尘哥哥身上的这些伤,都是映天山被屠之时留下的?”

  “疼吗?”

  说完后,云栎潇就恨不得闪了自己的舌头。

  宋音尘低头瞧了瞧那些刀伤剑痕,眼底精光一闪,上前两步,略微弯腰,双手撑在膝盖上,用哄小孩的语气缓缓对他说道:“当时哥哥为了能够尽快打败坏人,便同意了刀灵附体,由它控制我暂且进入了大成之境,等哥哥醒过来时,这些伤口都已经处理好了。”

  “不疼。”

  宋音尘突然凑得如此之近,云栎潇都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的呼吸,那双漂亮勾人的桃花眼里都是他昔日最熟悉的宠溺。

  云栎潇搁在浴袍后面的手倏然揪住衣摆,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眼神,沉默无言。

  绝尘控制住了他的神志?

  云栎潇想到在桃花殿时,绝尘就曾经操纵宋音尘要对他下手,难道当时在觅音楼的宋音尘,也是处在被操控的状态中?

  云栎潇立刻压下心头这胡乱的猜想。

  结果已定,无论当时真相到底如何,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了。

  于是他重又仰起头,用最符合孩童的表情,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道:“不疼便好了。”

  “那我先去了,音尘哥哥自便。”

  等那道小小的身影离开屏风处,隔壁屏风才探出两个头来,月熙忙问:“怎么样?”

  宋音尘摇摇头,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往林海深处的温泉方向走去,脚步不似少年人那般蹦蹦跳跳,反倒是沉稳有力,不慌不忙,他勾起一抹笑容:“他的背后没有疤痕,但……他一定是栎潇。”

  月熙:“?”

  以往在寝殿内耳鬓厮磨时,只要他如此看着云栎潇,云栎潇就会因为紧张而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眼神,转瞬又倔强地迎难而上,以彰显自己的冷静自持。

  这种刻在骨子里的下意识反应,他隐藏不了。

  宋音尘心头的大石暂且掉落了,只要栎潇好好地活着,他便心满意足了。

  他用鲜有的轻快语气道:“我们也赶紧更衣过去吧。”

  *

  温泉上空白烟袅袅,织成了一张薄纱,轻笼着绿色的林海,瞧过去略显朦胧,但不影响视物。

  云栎潇过去后,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纸醉金迷的生活。

  只见在距离温泉几丈处,架起了一个约十来丈的长桌,上头摆满了美味珍馐,各色美酒,饶是云栎潇都目不暇接。

  这到底是来泡温泉的,还是来吃席的?

  云栎潇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边上就有一只黑漆漆的鸡头伸了过来,在接收到云栎潇厌弃的目光后,廖昙清赶忙把面具摘了下来,嬉皮笑脸地问:“这才一日未见,栎…落衡弟弟对哥哥就这副脸色了?”

  云栎潇继续冷脸瞧着他不说话,廖昙清终于心虚道:“你不会是怪我昨日见死不救吧?你也看到了,我根本打不过那变态,留在那里也是无用,再说你现在不也没事吗?”

  云栎潇懒得申讨廖昙清昨日偷跑的小人行为,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你管好你的嘴,要是不当心让我的身份露了马脚,我就一刀结果了你。”

  廖昙清:“……”

  “你们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什么呢?”慕容星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脚步声也逐渐近了。

  云栎潇回过头,就见慕容星海随意披着湿透的浴袍,线条流畅的胸口还有晶莹的水珠划过,应当是刚从温泉里出来,眼底还似乎掠过一抹惊艳。

  果然,慕容星海凑上前道:“落衡弟弟穿这一身红色,当真是好看。”

  “想吃什么就同下人说,他们会放在食盒中端过来。”

  “落衡弟弟是第一次来我慕容氏温泉,定要体会一下这泡在泉水之中,仰望星空,把酒言欢的快乐。”

  说罢就伸出手要揽住云栎潇的肩膀:“小心路滑,我带你过去。”

  那只手堪堪就要搭上云栎潇的肩膀,就被一道冷淡的声音打断了:“星海弟弟眼里只有落衡弟弟,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莫要自讨没趣的好。”

  云栎潇抬眼望去,果见宋音尘已经换好衣裳,带着两个侍卫站在不足一丈之处,那副冰冷霸道的架势像是自个儿才是慕容氏的主人。

  慕容星海被宋音尘冷冽的目光吓了一跳,本能地收回手,笑着道:“音尘兄这话说的,我可就不爱听了!来者都是客,慕容氏和宋氏还是亲家,我怎可能嫌你们?”

  “是吗?那就烦请星海弟弟拿些好酒来,让我也可以体验下泡在池水之中,仰望星空,把酒言欢的快乐。”说罢就拉起云栎潇的手,往几丈外的温泉去了,“星海弟弟要忙,我带你过去。”

  走了两步后还不忘回头客气一声:“有劳。”

  慕容星海:“……”

  *

  温泉池水轻轻晃荡,如同母亲的手一般温柔划过肌肤,云栎潇抬头望天,果见慕容星海所说的那般美景。

  在无边无际的林海合围下,天空被圈成了一方椭圆形,上头繁星交替闪烁,如同无数置于黑色绒布上的璀璨钻石。

  ˙说来也真是神奇。

  在闹腾腾的慕容府所见的星空,同几个月前他独自躺在悬崖底部仰望的模样,竟没有什么不同。

  果然是星空无情,永远以这般淡然的模样,静观着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

  “音尘兄,你要去谪仙岛的计划,家父已经同意了。”

  云栎潇掩在水面下的手倏然握拳,立即低头向侧边望去,眼眸微微睁大,怀疑自己听错了。

  谪仙岛……

  宋音尘挑了挑眉,一直淡漠的语气难得有了几分惊讶:“这不是一件小事,慕容家主怎如此快就应允了?”

  要前往谪仙岛,将深埋在地底的云家祖宅挖出来,还要同时提防羽寒月和三皇子的势力从中作梗,需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这笔支出即使对富可敌国的慕容府来说,也是个天文数字。

  宋音尘有信心一定能说服慕容家主,可他的确是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慕容星海早就收起了笑意,神情正经到有些严肃,和平日里判若两人,可见确实事关重大:“今日正午,家父就收到了二皇子的亲笔书信,只是当时沐瑶性命垂危,便无暇顾及,方才用晚膳之时才告知我。”

  “具体筹备事宜,我们明日一早到偏厅再仔细商议,你此行来慕容府就是为了此事,我先给你透个底,也好让你安心。”

  宋音尘了然了。

  他让青夜将羽寒月前往谪仙岛之事尽快告知金陵,原本只是想让金陵对此事做到心中有数,届时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未曾想到二皇子行事竟然这般迅速,短短几日内就直接下旨要求慕容府全面配合,坊间传言他们暗地里支持的是二皇子,所言非虚了。

  如此倒是省了他不少事。

  看来金陵如今的形势,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

  不过现在,他有更严峻的事,要优先处理。

  他要去谪仙岛之事,本就没准备瞒着云栎潇,最开始让青夜放出消息,搞得天下皆知,主要目的也是为了逼云栎潇现身。

  在方才肯定了花落衡就是云栎潇后,他便准备在出发前寻个机会,让云栎潇知晓。

  可没有想到,慕容星海会在此时,突然提及此事,云栎潇受到的冲击一定不小。

  他赶忙侧过去,果见云栎潇睁着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他握住云栎潇的小拳头,轻轻将它松展开来,尔后温声问道:“落衡弟弟这般表情,是对我们方才所谈之事,感到好奇吗?”

  只是还未等到云栎潇回应,身后一道嘹亮的声音就打断了还未进行的谈话。

  是廖昙清来了。

  云栎潇霎时回过神来,急忙抽回手,暗暗舒了口气。

  若不是廖昙清嘹亮的嗓门振聋发聩,他方才差点就要点头了,甚至都想直接问宋音尘为何要去那儿。

  现下冷静下来,便不着急了,左右这事还要慕容星海来安排,他明日找机会打探下缘由便是。

  *

  酒过三巡,畅谈天地,还未到夜半,多半人就有些醉了。

  云栎潇酒量一向不好,但又经不住爱喝酒,于是方才便拿了一款据说是男女老少皆宜的果酒,尝过一口后,发现这味道如同柑橘般甜爽可口,瞬间爱上了,便不断地吩咐下人去取,直到他手中喝空的酒壶怎么都着不了地,他半眯着眼睛回头一看,才发现他身后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空酒壶了。

  云栎潇:“……”

  似乎是那些空酒壶的数量让云栎潇意识到自己喝得太多了,他开始觉着身体有些重,再被蒸腾的热气一熏,连脑袋也愈发昏沉,仿佛没了骨头一般,歪歪斜斜的就要往边上倒,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

  只是没过一会儿,他的意志力也抵抗不过那迅猛侵袭而来的浓烈酒意,直直就往边上栽倒,却并没有溺进水里,反倒好似枕上了一个舒服的“肉垫”。

  云栎潇微微睁开一只眼睛,迷迷糊糊地抬头望去,就见到一个轮廓分明的下巴,然后下巴的主人就将他拦腰抱起。

  骤然离开温热的池水,加上夜风一吹,还穿着湿透的浴袍,云栎潇冷得颤了一下,紧贴住对方裸露的胸膛来取暖。

  暖意抵达的时候,云栎潇又困倦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个低沉的声音,又责怪又心疼道:“还是那么贪杯……”

  对方身上的味道是他很喜欢的冷香,还好似有些熟悉,云栎潇费力地再次睁开眼睛,这回看清了,原来是宋音尘。

  既是宋音尘,云栎潇便屈从本能,卸下了所有防备,闭上沉重的眼皮,由着他将自己抱回了先前换衣裳的屏风后面。

  衣袍被褪去后,宋音尘便拿了毛巾给他擦拭,身上已经凉了的温泉水被擦去后,干燥的感觉分外舒适,可是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宋音尘给他换上干净的寝衣。

  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不高兴地再次用力睁开眼,迷迷糊糊看到宋音尘半跪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好似灵魂出窍一般。

  云栎潇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就见他捏着白色毛巾的手停留在自己胸前,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快点给我穿衣服,冷。”

  “栎潇,你这里怎会有疤?”

  云栎潇又低头瞧了瞧,确认宋音尘指的是那个指甲盖大小的疤痕后,先是愣怔了一下,混沌的大脑完全没发现宋音尘喊的名字不对,笑嘻嘻道:“因为里头本来有只虫,一直让我很疼,我寻思着长痛不如短痛,就用暗器把它扎死了…”

  说罢便不耐烦地锤了锤宋音尘的肩膀:“你别研究我的疤了,快给我穿衣服!不然……”

  云栎潇撅起红润的小嘴,轻轻吹了下口哨,不知道从哪里爬出来了一只蝎子,他用手指重重戳着宋音尘的脑门:“我就让我的幼蝎毒死你!”

  哪知道威胁没有奏效,他的下巴反而被狠狠捏住了,轻微的疼痛让他不由得瞪大眼睛,就见宋音尘眼底晶莹闪烁,整个人都好似在微微颤抖,悲喜交加地道:“小骗子!这回……你逃不掉了!”

  云栎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