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垂, 火烧云如同棉花糖般一团一团地挨在一起,逐步填满暗下来的天空。

  药王进去半日,总算是从慕容沐瑶的闺房里出来了, 见着门外焦急等候的人也不耽误, 立即切入正题:“出血止住了,情况暂且稳定。不过先前大夫的诊断没错,她一直以来都哀思过度,身体底子也薄弱,接下来的日子都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让她尽量卧床,放宽心,才能保母子平安。”

  慕容星海点头如捣蒜, 悬起的心暂且回到了肚子里,他匆匆谢过药王后便掀开帘子进去看妹妹了。

  药王解决了棘手之事, 便走到云栎潇跟前, 只道了一句:“跟我来。”

  *

  夜风轻抚,深浅不一的树叶轻轻摇曳, 云栎潇不发一言, 跟在药王身后,他们穿过了好些亭台楼阁,来到了一处僻静的湖心亭。

  药王这才转过身,那双睿智温厚的眼眸直直看过来,平直的唇角未勾起, 辨不出他此刻心情的好坏。

  云栎潇只听他道:“为何要用童颜蛊?”

  云栎潇抿了抿唇,在药王面前他的那些伪装皆同儿戏,根本糊弄不过去, 更何况药王是他最是敬重之人,他也没打算糊弄他, 只轻轻回答:“想避一些人。”

  他垂下浓密的睫毛,在脸上落下薄薄的暗影,透着几分可怜,声音愈发轻了,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也……不想再做云栎潇了。”

  云栎潇的人生皆是血腥和暗色,瞧不见一丝光亮,他的确是累了。

  药王平静回问:“只因为姓宋的那小子没有信你,你便失望到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要了?”

  “从前你为了羽寒月放弃医师的原则底线,甘愿被我逐出师门也要为他去制毒害人,现在又要为了宋音尘要死要活,隐姓埋名做一只缩头乌龟?”

  药王说到此处,再次恨铁不成钢,语气也愈发严厉:“你是男儿,怎能如此感情用事?你这般下去,何谈日后重振云家,将云家的医术发扬光大?”

  云栎潇握紧双拳,低头沉默了许久,才再次掀开那好些时日未敢触碰的伤疤:“前辈,并非栎潇不堪大任,为一点儿女私情就想要逃避,只是连我爹娘都希望我死,我已经寻不到存在的意义了。”

  药王平静的眼神里终于划过一丝诧异,脸部肌肉明显紧绷起来。

  云栎潇最开始拜入他门下的时候,潜心钻研医术,为的就是将来重振云家,让他爹娘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心,怎的突然会如此?

  不过他知道云栎潇断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恐怕是得知了某些不足同外人道的残酷真相。

  这些常人无法承受的打击接踵而来,爹娘是他坚持梦想的船锚,现下连固定梦想的船锚都已经崩毁,又何谈继续扬帆起航?

  难怪他这个一向心性坚毅的徒儿,都会心灰意冷了。

  他当然很想知道真相,可他更不愿让自己的徒儿忍痛回忆那些过往,于是他沉默片刻后,便扬起声音道:“逝者已矣,你不要你爹娘也就罢了,现在是连你师父都不想要了?”

  “这前辈前辈的叫,你小子是不是存心膈应我,报复我当年让你在院子里跪了三天三夜,又逐你出师门之仇?”

  云栎潇闻言立即抬头,紫葡萄般的眼眸里透着难以置信,一贯冷静的他,都结结巴巴地道:“前辈…的意思……不是…师父……你的意思是?”

  药王上前一步,伸出手压在云栎潇单薄的肩膀上,平直的唇角终于勾起,是从前那个待他和善温厚的良师益友:“我年岁已高,膝下无子,也就正式认过你这么个徒儿。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可我早就当你是自己的孩子,日后还指着你继承我的衣钵,再给我养老送终,今日就勉为其难原谅你之前的忤逆不孝。”

  云栎潇:“……”

  他仔细看着药王的脸,在确认药王的确没有开玩笑后,终于露出了这段时日以来,第一次真心地笑,脆生生地喊了句:“师父。”

  一如许多年前,第一次拜入药王门下的时候。

  药王拍了拍他的肩,又问:“你当真不愿做回云栎潇了?”

  云栎潇轻轻摇了摇头,脆生生的声音里有坚定,更有重新燃起的希冀:“等一切事情了了,我便回药王谷,继续跟着师父精进医术。日后再开个医馆,师父可以在里头颐养天年,还能指点我救治更多的人,当真是一件幸事,可这一切都同云家无关了。”

  “我也……同云家无关了。”

  “云栎潇已经死了,我想让他好好在那崖底沉睡,莫要再被任何事惊扰了。”

  “如今我只想做花落衡,还请师父成全。”

  “你这性子当真是一点没变,决定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谁劝你都无用!”药王无奈地笑了笑,“既是如此,师父便知道怎么做了。”

  “只是即便师父愿意帮你隐瞒,那姓宋的小子也是不会信的,他断不会放弃寻你。”

  云栎潇淡淡道:“他不信归他不信,我已不在乎他如何想了。”

  药王便不再多言,转而严肃道:“那就先说正事。”

  “那慕容女娃我诊过了,我在她身上发现了喋血蛊的痕迹,恐怕是有人要暗害她,为避免慕容氏关心则乱,我方才便没有挑明。”

  “下毒种蛊这些,即便是为师也越不过你去,既你不想暴露身份,我们晚些时候再一同去一次,解了这喋血蛊,我再给她好生调养些时日,她应当可以安然无虞了。”

  云栎潇愣了一下,慕容沐瑶怎会中蛊?

  他托着下巴,略微想了下,便推出了个大概。

  这喋血蛊研制起来不难,但寻常普通的医师还是没有此等能力的,多半是云紫钰在宋氏时,利用芷韵的身份接近慕容沐瑶,对她下了毒手。

  至于慕容沐瑶同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这样做?

  云栎潇冷笑了下。

  怕只是他这位好姐姐一贯的恶趣味。

  慕容沐瑶出生慕容府,即便是抱养的,但慕容氏一直待她视如己出,因而身份依然高贵,后又嫁给江湖名门的宋氏大公子宋音歌,两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不日还有了身孕,当真是羡煞所有女子。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为了她的幸福,连性命都可以不要的姐姐。

  这般被命运眷顾的天之骄女,最是碍云紫钰的眼睛,出手暗害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恐怕云紫钰还觉得,早日送她们姐妹下地府团聚,还是功德一件呢。

  若不是药王在此,他也在此,慕容沐瑶这回就是劫数难逃。

  云栎潇立即道:“师父,人命关天,事不宜迟,我同你用完晚膳就去。”

  *

  慕容府.别院。

  月熙轻轻瞥了眼闷头喝酒的宋音尘,终于忍不住道:“公子,药王都说那花落衡不是云栎潇了,他是云栎潇的师父,不可能认错。”

  见宋音尘依旧沉默不语,酒盏还重重砸在桌上,月熙闭了闭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劝道:“这世间之人长得相似也是常事,公子莫要执拗于此。”

  宋音尘知道月熙所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药王在映天山待了数月,此番会跟随他而来,也是因为实在寻不到云栎潇的下落,才想着去别处看看,若花落衡当真是云栎潇,他们师徒没有互不相认的理由。

  可是,他就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不能接受是他搞错了,不愿相信花落衡不是云栎潇,因为那就意味着,他的栎潇还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房内一时再无人说话,直到青夜低沉透凉的声音打破这沉闷的气氛:“云栎潇不是受过羽雷鞭之刑吗?羽雷鞭造成的伤痕,终生不可消弭。”

  “即便云栎潇使用了非常手段变成了花落衡,可他也没法掩盖那道伤痕。”

  “慕容小姐病情稳定了,慕容星海心情大好,方才还邀请我们晚膳后同去后山泡温泉。”

  “公子大可让慕容星海邀请花落衡一同前去,届时便可知晓他到底是谁了。”

  月熙先是觉得有道理,随即就反对道:“不妥,若那花落衡真是云栎潇,凭他的多智近妖,怎会不知这是一个巨大的破绽?断不可能上当!”

  青夜冷冷道:“那就让公子表示今日劳累,拒绝慕容星海的邀请,这样花落衡便不会有所防备,接着公子悄悄跟去,暗中偷窥便是,凭公子如今的武功,也无人会发现……”

  宋音尘:“……”

  月熙张大嘴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青夜的额头:“你也没发烧啊,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青夜吗?”

  青夜甩开月熙覆在他额头上的手,冷冷横了他一眼:“只需瞧上一眼,便可见分晓,也省去我们坐在这里猜来猜去,浪费时间。”

  宋音尘清了清嗓子,琉璃色的瞳孔微微闪烁,挣扎犹疑片刻后才道:“做这等事,成何体统?那都是宵小之徒才会做的不耻之事!”

  青夜刚决定就此闭嘴,日后万不要多管这等闲事之时,就听宋音尘道了句:“我们就正大光明地去,那慕容星海明摆着是不怀好意,我们若推了反倒是称了他的心意!即便花落衡不是栎潇,也万不能让他占小孩儿便宜。”

  青夜:“……”

  月熙见宋音尘已经拐了出去,只留下一片衣角在视线内晃过,他不确定地问:“他真不是因为自己介意吗?”

  青夜翻了个白眼,抬步跟了上去:“若是你心爱之人要和你的情敌一同沐浴,你介意吗?”

  月熙:“……”

  *

  慕容府的每座别院中,都设有一个可以用来沐浴放松的小温泉,但在慕容府的后山之中,有一处偌大的温泉,周围皆是林海,曲径通幽,尽显清新雅致。

  夜晚来这里泡着,抬头还能望见浩瀚星空,比起映天山的温泉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温泉水还是特殊调配的,有助于习武之人强健体魄,是极为上乘的享受。

  宋音尘等人拾级而上,便在下人的指引下进了边上的屏风后面换衣裳,恰好撞上了刚褪去外袍的花落衡。

  那花落衡见到宋音尘似乎有些害怕,急急退了两步,可惜后边是漆黑的石壁,无处可逃。

  宋音尘挂上一抹笑容,努力保持温和友善:“你别怕,昨日是我行事不妥当,当真不会再犯。”

  花落衡睁大眼睛望了宋音尘好一会儿,好像是终于信了,便又慢吞吞地走向前,石凳上已经放了一套枣红色的浴袍,看样子花落衡是准备换上了。

  见着少年不言不语,低头开始解寝衣的动作,宋音尘直接一巴掌将月熙和青夜拍去旁边的屏风,在见到花落衡疑惑的眼神时,浅笑吟吟地补上了一句:“这里空间狭小,有些挤,让他们去旁边换便是。”

  花落衡不疑有他,继续解衣服,等上衣完全解开,宋音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接着随着衣衫的滑落,也迅疾滑落谷底。

  少年的后背光滑如凝脂,肤色白到晃眼,上头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