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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连一缕阳光都是奢侈的,一阵阴风吹过,壁灯里微弱的烛火, 蜉蝣撼树般的抵御着黑暗的侵袭。

  宋音尘伸手摸了摸, 就触到了两边冰凉潮湿的墙面,他推断他现在应是在一条走道里,因着四下无光,他不知哪个方向才能带他逃离这逼仄的空间,只能摸着黑一步一步地朝前方腾挪,好在走了没多久,前方就透出了些许光亮。

  宋音尘这才发现此处是一间地牢, 前方约是一间审讯室,一道白影映入眼帘, 可光线实在昏暗, 加上还相隔了些许距离,宋音尘不能确认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于是他赶忙往前又走了一段, 总算确认了白影是真实存在的, 那就是一个被绑在刑架上,好似昏迷不醒的人。

  那人头无力地低垂下来,乌黑的鬓发遮盖住了部分面容,可还是能看出极其俊秀的五官,身姿修长挺拔, 身上的白色里衣在这昏暗的室内恍如一捧白雪,洁净不染一丝尘埃。

  照这样看起来,这人应当还没受过什么刑。

  宋音尘厌恶打打杀杀, 见到鲜血就犯怵,见此情形才大起胆子上前, 想瞧一瞧这犯人的真面目,过近的脚步声终于惊动了刑架上昏睡之人。

  那人修长的手指蜷缩了下,低着的头缓缓抬了起来,潮湿带着霉味的空气里,竟然溢出了一丝熟悉的梅花香。

  宋音尘的心倏然之间像被什么东西攫住了,心跳声响如擂鼓,终于看清面前人的脸庞后,他更是惊喜和惊讶一同袭上心头。

  宋音尘喃喃道:“栎潇.......”

  云栎潇和平日看到的他别无二致,巴掌大的小脸素白如暖玉,凤眼灿如星辰,纯洁又冷艳的笑靥,即便是在这本该分外狼狈的境遇里,他也没有被周围的肮脏和黑暗污染分毫,还是这般干净好看,仙气出尘。

  可宋音尘还没来得及多欣赏一秒眼前这赏心悦目的美人,却见云栎潇原本浅浅的笑容越来越深,逐渐演变成他从未见过的疯狂大笑,顷刻就撑满了这小小的审讯室,尖利如同妖魔横空出世,让人肝胆俱裂。

  云栎潇的七窍也涌出了大量的鲜血,如同暴雨一般砸落在地上,又如同涨潮般迅速汇聚上升。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宋音尘整个人就泡在了血水之中,浓郁腥甜的味道就像玫瑰的花刺,一一钻入了宋音尘的毛孔。

  血水淹没过胸口后,宋音尘只觉得脖子好像被人狠狠掐住,透不过气来,在整个人都要溺进这血水里的前一瞬,他还听到云栎潇鬼魅般的引诱:“哥哥....来挖心了吗?”

  那原本亮如星辰的眼眸,早已熄灭了所有光芒,两行血泪滑落,空洞而悲凉。

  ……

  本维持着老僧入定姿势的宋音尘,额间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猛然睁开眼睛,原本多情的桃花眼里盛满惊恐,不可控制地大喘着气,还伸手在自己的胸前一通乱摸,把身边两个侍卫都吓了一跳。

  月熙第一次蹲大狱,心情委实不好,是以略微有些不耐烦:“公子突然又发了什么疯?方才不还睡得好好的??”

  宋音尘这才回过神来,往四周一打量,这是一间最平常不过的牢房,没有发疯的云栎潇,也没有那些可怖的画面。

  他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只说了几个字:“做了个噩梦。”

  一个真实到让他如坠冰窟的噩梦。

  月影抱着双臂坐在另一边,眼睛都没睁开:“公子这次倒叫我意外,竟敢二话不说就下这羽氏地牢。”

  “你真不怕羽寒月动用私刑,把我们给杀了吗?”

  宋音尘想赶紧从那个噩梦带来的恐惧里挣脱,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是以他见现在牢房外没有守卫,便压低声音道:“当时刀都架在脖子上了,我不同意又能怎样?而且栎潇已经赶到了,还说要亲自验毒查明真相,羽寒月若还要私自对我们动刑,那不就是羽氏没理了?”

  “再不济,还有青夜在外面,他也一定会想办法救我们的。”

  月熙斜睨着宋音尘,撇了撇嘴:“你就这么相信云栎潇?我看他方才在医馆外,都没正眼瞧过你!若是那绿豆糕真查出有毒,第一个来杀你的人就是他。”

  随即又想到什么似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公子,不会真的是你给他下的毒吧?假意追求于他,让他放下警惕,然后一举歼灭之!这不会是家主交代给你的真正任务吧?”

  宋音尘用瞧傻子的目光看着月熙:“我若有这天大的本事,这毒娃的名号还轮得到那小疯子?我叫你平时多看点书,长长脑子,别就顾着练武。”

  “你但凡听劝一点,也不会这般异想天开!”

  数落完月熙,宋音尘的心情好了许多,又回想起廊桥上云栎潇的那抹只对他展露的笑容,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他一定会救我的。”

  月影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用手摸了摸宋音尘的额头:“公子,梦还没醒的话,再睡一会儿!不是我们瞧不起你,是实在想不出云栎潇非要救你的理由。”

  “就冲我这张英俊绝伦的脸不行?那小疯子可是最爱漂亮的事物了!”

  宋音尘不再同他们废话,终于静下心来回忆整个事件,很快就发现了疑点:“那个丫鬟一定有问题,可是她身为羽寒月的丫鬟,特地设计害栎潇做什么?”

  “再说她要是想下毒暗害栎潇,凭借她神出鬼没的本事,亲自在吃食里下毒不是更方便,何必这般迂回曲折,还要通过我的手?”

  “万一我并没有像她设想的那般,日日做那绿豆糕给栎潇呢?那她岂不是白忙一场?”

  宋音尘说完这一通话后,牢房里再次陷入寂静。

  直到月影出于无聊,“噼啪”折断了一根枯草,宋音尘眼前的迷雾也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谜底陡然清晰无比!

  恐怕那个丫鬟,就是云栎潇的姐姐!

  她并不是想要即刻毒杀云栎潇,而是想要通过那绿豆糕蕴养云栎潇的身体,方便日后取血为自己解毒!

  *

  医馆.小药庐。

  “果然如此,当真是精妙....”

  云栎潇一袭墨绿色长袍,未戴抹额,小脸素净,神情严肃地望着桌上的半块绿豆糕,还有边上几个肚子朝天,已经死了的蛊虫。

  鬼针满脸不解:“少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栎潇右手捏着下巴,漆黑的眼眸里微光流淌:“这绿豆糕里并没有毒,或者说,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它就是无毒的。”

  “是以哪怕日日食用,也不会察觉出任何不适。”

  听到这里,鬼针更是一头雾水了:“那少主为何.....”

  如若他们这些普通人食用后都不会有事,云栎潇这么个毒理天才怎么反而中招了?

  云栎潇冷笑一声,眼底皆是嘲讽:“因为我体内有蛊虫……”

  这事要说起来,连云栎潇都不得不感叹,那因缘际会般的巧合。

  他现在能够大致推敲出整桩事情的脉络了。

  他重生归来后,知道日日食用的那道药膳,是云紫钰用来蕴养他体内的七窍玲珑心的,可根本查不出其中的玄机,于是他就寻了个理由,吩咐小厨房停了那道药膳。

  一来是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二来是为了引蛇出洞。

  既然上一世云紫钰日日让他进食那道药膳,那就说明这件事非常重要,所以当云紫钰知道药膳被停了以后,她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世间之事,凡做过必有痕迹,只要云紫钰有所行动,就会留下线索。

  无论那线索是什么,都可以改变他现在一无所知的被动局面。

  云紫钰的确是坐不住了,所以才在侍卫遴选之时,借了宋音尘的手,做出了那道特质绿豆糕,继续让他如同上一世般日日服用。

  方才他和文老一同查验,得出的结果是,这绿豆糕没有任何问题。

  能够连文老这样的医界泰斗都骗过去,也难怪云紫钰会如此高枕无忧,堂而皇之的将制做方法交给宋音尘,丝毫不担心会被人察觉出问题。

  鬼针又问:“公子,你既知道有问题,为何方才不提醒文老,反而躲开他才继续验毒?”

  云栎潇低声道:“只要文老这边确认绿豆糕无毒,宋音尘的嫌疑就可以洗去,旁的事情太过复杂,越少人知道越好。”

  方才等文老离去后,云栎潇就拿了一半的绿豆糕,钻进了自己的小药庐,从腰间的囊袋里取出几只蛊虫,让它们分别食用了些绿豆糕的碎屑,结果不消一会儿,这几只蛊虫就都毙命了。

  这几只蛊虫都是他先前研制情蛊的过程中培育出来的,虽不如情蛊强大,但也是万中无一的毒虫了,能一击就把它们都杀死,云紫钰的这个毒着实凶险,已经是他认知之外的存在。

  他这个姐姐,果然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对手。

  鬼针见云栎潇沉默不语,看了看桌上死掉的那些虫子,皱紧眉头:“可是少主,我还是不明白。”

  “你方才说那绿豆糕中涵盖的毒药对普通人来说基本没有危害,那怎的这几只蛊虫吃了一点碎屑就一命呜呼了?这毒药到底是厉害还是不厉害?”

  云栎潇见鬼针一脸求知若渴,耐心解释道:“我虽还不知这个毒到底是什么,但按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它的特性和蛊毒有些相像。”

  “就是在寻常的环境下,它是安全无害的,而在特定的条件下,它会立刻转变成剧毒之物。”

  “所以普通的验毒方法根本不可能查出问题。”

  鬼针迟疑了下,似乎是在消化云栎潇这些话,尔后试探着问道:“公子的意思是....虽然我们都吃过这绿豆糕,但因为只有你体内有蛊虫,所以这个毒入体以后,就引发了蛊虫的剧烈反应,从而导致了你先前心脉受损,吐血昏迷?”

  云栎潇微微颔首,恐怕事实就是如此。

  再加上他体内还有独一无二的七窍玲珑心,所以整个雪梅园只有他一个人出了事。

  云紫钰大约是想通过这绿豆糕达成两个目的:一是继续蕴养他的身体,二是让七窍玲珑心逐步适应她体内的无解之毒。

  届时只要一举挖掉他的心,就可以给自己完全解毒了。

  云栎潇眼底寒光闪过,将这半块绿豆糕捏成了齑粉。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云紫钰绝对不会想到,这辈子,他会给自己下了情蛊!

  前几日那凶险的状况,根本就不是什么情蛊反噬,而是预警!

  他先前就一直觉得不对劲。

  就算蛊虫因着他和宋音尘其心不诚,并非真正相爱之人而生气,但这般反噬于他,难道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昏招?

  把他这个宿主给整死了,自己岂不也是死路一条?

  这万中无一的情蛊,最具灵性之物,怎可能如此蠢钝?

  现在总算是揭晓了谜底:他这次的蛊虫躁动,完完全全就是蛊虫在用暴烈的方式提醒他,有剧毒入侵了心脉。

  根本就不是因为宋音尘动了心,而他心如止水才遭到的反噬!

  蓦然想到宋音尘,云栎潇再一次没能管住自己的思绪,耳边回想起昨夜青夜同他说的那番话。

  ……

  “因为公子特别珍视你,说你是他最重要的人,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甚至为此还曾经对我拔刀相向。”

  “他这样一个常年出入烟花之地,游戏人生的浪荡子,竟会为你改变了那么多。”

  ……

  云栎潇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烫,就像是喝多了桃花醉一般,他急忙摇了摇头,想要把宋音尘那张讨厌的脸从脑海中赶出去。

  一边的鬼针似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赶忙问道:“公子,你脸怎么那么红?可有哪里不舒服?”

  云栎潇正想找个理由敷衍过去时,文老就推门进来了,满脸兴奋,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栎潇,你师父回信了。”

  云栎潇眉心一跳,想到文老先前说过,会书信给药王询问解除情蛊的方法,既然药王回信了,多半是确有办法可解。

  他不着痕迹的将桌上的虫尸扫到一边,尔后赶紧说道:“快拆开看看。”

  文老应了声就快速从中取出书信,在桌上展开后,只见药王苍劲有力的字迹跃然纸上:【情蛊一旦缔结,本没有方法可解。】

  【可只要是虫子,便湮灭不了其本身的杀戮天性,杀掉伴侣甚至吃掉对方的情形屡见不鲜。】

  【是以亲手杀死另一个情蛊持有者,或可解开桎梏,重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