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云栎潇第一次收到新年礼物, 历年来,他作为对羽氏贡献最大之人,每年年节收到的礼物都能堆满一整个屋子。

  各类奇珍异宝, 名贵草药以及传言早已经绝迹了的字画都会被送到他的雪梅园, 如同路边随处可见的草芥一般无甚稀奇。

  经历过两年的颠沛流离,云栎潇刚来羽氏的时候,也稀罕过这些,因为这好像让他重新做回了云家少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可随着年岁增长,他就发现不一样。

  他在云家收到的每一份礼物,都是精心为他准备的, 甚至很多都是亲手制作而成的,盛满了送礼之人的情意与爱重, 而在羽氏收到的这些东西, 虽然无比华贵,但对于那些送礼之人来说, 不过都是给了银两就能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 有些人甚至都未必亲眼见过这些礼物,便顿觉无趣。

  之后每年年节的礼物,他都交由鬼针和两个丫鬟去处理,根本连瞧都懒得瞧一眼。

  鬼针会从中挑选几个地位尤为尊贵之人所赠之礼,如若是摆件字画就安置在殿内显眼的位置, 若是配饰他就佩戴在身上,以表示对这些礼物的珍视。

  今日宋音尘所赠的新年礼物,可以说是他这些年里收到的礼物之中最不值钱的, 美则美矣,但短短一瞬什么都留不下来。

  但…却是最用心的, 如同从前他的爹爹和娘亲一般。

  云栎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比星辰更耀眼的光亮,良久,等到整个夜空再次暗淡下来,他才装作不以为然地说了句:“这短短一瞬就没了,甚至都没法留作纪念,音尘哥哥送的礼物还真是特别,看得见…摸不着。”

  宋音尘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话而不高兴,再次伸出大猪蹄子揽住他的肩膀:“栎潇弟弟,这你就错了,让哥哥来教你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云栎潇听到宋音尘这般说,就知道他又要开启唐僧念经的啰嗦模式,但现在心情甚好,是以也没有让宋音尘闭嘴,只是双臂抱胸,白了他一眼。

  宋音尘似乎把这记白眼当作补药,笑得更开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烟花确实没有办法保存下来,但人们珍视他人送的礼物,不就是因为礼物背后蕴含的美好记忆吗?”

  “哥哥可是精心测试过的,我们方才放的那场烟花,非但羽氏的人会看得一清二楚,放眼整个金陵城都不在话下!”

  “即便过了再多年,也一定会有人记得,那一年金陵城中有一场最盛大的烟火,是为你而放的。”

  “再者说了,烟花我有的是,我每年都陪你放不就行了!”

  “你若真想要留作纪念,日后跟我回映天山谷,我让烟火匠分一个烟火库给你,你没事就能进去摸一摸这些烟花。”

  云栎潇整张脸依然面无表情,但唇角压抑不住地微微勾起,漆黑的瞳孔深若寒潭,细看会发现里头有微光闪烁:“所以音尘哥哥最后才要在天上留下那么大一个‘宋’字,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场烟花是你放的。如此高调的风格,确实很符合音尘哥哥的性格,栎潇委实敬佩。”

  宋音尘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总比你那个阴阳怪气如同冰疙瘩般的哥哥,送你的什么帝王绿玉佩要好多了吧?”

  “他行事作风倒始终如一,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都是冷冰冰的。”

  云栎潇见宋音尘在背后认真说羽寒月坏话,这下真没忍住笑出了声,边笑边道:“音尘哥哥对我哥还真是格外关注,连他送我什么礼物都一清二楚。怎么?你喜欢那帝王绿玉佩?那我一会儿就叫墨染取了送你房里去,作为我的回礼。”

  宋音尘眉头拧紧,连忙挥手:“不用不用,晦气!”

  他们两个在角落里自顾自地聊着天,都没注意芷韵跑了过来,手上拿着好些烟火棒,兴奋地说道:“两位公子,别站在这里聊天了,跟大伙一起来玩烟火棒!”

  宋音尘赶忙接过芷韵手里的烟火棒,给云栎潇几根后,就用火折子点燃,然后轻轻推了他一把:“快去吧,十几岁的小孩儿跟个老头似的可不行,还是要活泼点儿。”

  云栎潇听到宋音尘说他像老头儿,就想把点燃的烟花棒直接招呼到他脸上,随即想到今夜是除夕夜,雪梅园要是见了血,委实不吉利。

  于是深吸一口气,没有搭理正在低头点烟火棒的宋音尘,向着前方走去。

  那几个人早就已经玩得热火朝天,鬼针和青夜甚至用烟花棒当作兵器,开始了比试,打得不亦乐乎,丫鬟们则在边上用烟花棒画圈圈,间歇还拍手叫好。

  等云栎潇走近后,她们竟然也没有像平日里那般拘束,而是高兴地喊道:“公子,快来看,他们打的老凶了。”

  云栎潇垂眸看着手上的烟火棒,就如同把闪耀的星星握到了手中,灿烂而充满希望。

  过了今夜,他就长了一岁,距离他十七岁的死期,又近了一年。

  云栎潇眼眸沉了沉,捏紧手里的烟火棒,甩掉那些晦暗的情绪,望向已经点好了烟火棒,正快步向他走来的宋音尘,挤出一个笑容。

  这一世,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

  星云殿。

  已是深夜,往年早就沉寂的宅院,今时今日依旧灯火通明,没有一丝冷清的迹象。

  正中心的炭火炉正噼啪作响,整个屋内都被烤得暖烘烘的,方才在外疯玩了很久的众人,终于回到了屋内,围着火炉暖了暖身子后,果真就像宋音尘所说的那般,开始了下半场的大好时光。

  云栎潇站在旁边见他们闹了会儿,特别是宋音尘仿佛打了鸡血一般兴奋不已,好似要在牌桌上一雪前耻。

  云栎潇便没有惊动他们,自己独自上了楼。

  他本不喜欢热闹,像方才那般玩闹了一阵,已经够了。

  是以等宋音尘发现云栎潇不见了,上楼来寻他的时候,发现他早已沐浴完毕,正独自提着个小酒坛,坐在窗沿边赏月,脚下还放着三坛歪七扭八,已经空了的桃花醉。

  宋音尘:“.....”

  虽说宋音尘觉着这桃花醉淡如水,可云栎潇晚宴时就已经喝了不少,再加上这空了的三坛,对于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孩儿来说,着实有些多了。

  宋音尘走到窗沿边,调侃道:“我说栎潇弟弟怎么忽然不见了,原是趁我不注意,一个人偷溜上来喝酒。”

  云栎潇回过头来,原本一直清冷的眼眸多了一些水色,但唇边那丝丝嘲讽的笑意,说明他的神志还是清楚的。

  云栎潇搁下手里的小酒坛,动作利落地跳下窗沿,没有看宋音尘一眼,而是脚步沉稳地直直往床榻走去,边走还边道:“音尘哥哥得空上来寻我,是牌局都结束了?这天色已晚,还是早点回去歇...”

  这句话还没说完,宋音尘就见他一个踉跄,差点要摔倒,还好因为武功底子在,险险撑住了晃晃悠悠的身体。

  宋音尘立刻上去扶住他,好气又好笑道:“我还真以为栎潇弟弟是酒量见长,原来又是在强撑。”

  许是因为酒劲上头影响了平日里的冷静克制,云栎潇既没有回怼,也没有挣扎,反而顺势靠在了宋音尘的怀里,非但如此,还仿佛小孩儿般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宋音尘见他甚至要将一条腿也夹上来,瞬间明白了过来。

  这云栎潇怕是醉酒以后把他当成了柔软的枕头或者锦被,想要一团抱住就睡了。

  宋音尘一手按住云栎潇试图夹上来的长腿,低声喝道:“别乱动,我扶你上床。”

  似乎这命令的语气奏效了,云栎潇确实没再乱动,但也借机耍赖道:“我脚软了,走不动。”

  宋音尘便将他扒拉着自己腰的手也拔下来,然后弯腰打横就把人抱了起来。

  双脚突然离地,云栎潇本能地伸手勾住宋音尘的脖子,黑色的眼眸比方才更湿润了,仿佛蒙上了一层缥缈的烟雾,就这么乖乖地看着他。

  宋音尘难得见到云栎潇这般乖巧的模样,还闻到他呼吸间带着的浓烈桃花酒香,宋音尘觉得自己好似也要醉了,就连走向床榻的脚步都同云栎潇一样,开始虚浮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了棉花上。

  直到将云栎潇放到床榻上,整个人塞进锦被里,宋音尘方才那种仿佛透不过气的感觉才略微缓和,混乱的思绪清明了不少。

  他低头见云栎潇早已经闭上眼睛,双腮泛红,浓密的睫毛随着绵长的呼吸规律地颤动,薄唇微微张开,漂亮的唇珠诱人不已。

  他的心跳仿佛又因此漏了一拍。

  宋音尘伸出手指轻轻捏了捏云栎潇发烫的脸颊,低声道:“好好睡吧,醒来就是年初一了,晚上我带你去灯会。”

  云栎潇自是不会回答的,宋音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腹诽自己对着一个睡着了的醉鬼说什么话,他能回答才有鬼呢。

  于是便准备起身离开,哪知他刚转过身,手就被一只柔软的手牵住了。

  他立刻回过头,见云栎潇竟然醒了过来,一双乌黑的眼睛正盯着他,小脸是天真无邪的,可眼里有他看不懂的情绪,这种情绪让他没来由地紧张和害怕。

  他刚想开口问云栎潇怎么了。

  云栎潇就捏紧他的手,颤着声音问他:“哥,你现在对我这样好,会不会有一天,也会为了旁的人,来挖走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