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栎潇侧过头来, 将刀柄与眼睛齐平,认真观察刀刃表面,一边寻找合适的淬毒位置, 一边很是自然地回答道:“那日宋废物说自己身子不舒服, 怀疑是梦寐之毒的影响,我替他诊治了一番,后来夜色晚了,还开始下雷雨,我便没回自己的马车。”

  云栎潇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是在叙述一件最是平常的事,羽寒月听着, 心情却不平静。

  云栎潇自小就怕打雷,小时候每逢雷雨天, 他都会到雪梅园陪云栎潇, 哄他安眠,后来云栎潇大了, 他又经常待在后山和云紫钰在一起, 便逐渐减少了次数,最后彻底不去了。

  云栎潇也没有对此表现出过任何不满。

  羽寒月本觉得这只是云栎潇成长过程中一个最普通的插曲,早就已经过去,可原来云栎潇直到现在都还害怕着雷雨天,而现在陪伴他的, 却是另一个人,那种自己的东西要被抢走的危机感,再一次强烈起来, 就像是汹涌的海啸,瞬时就要把他吞没殆尽。

  .......

  噬月殿。

  羽寒月打点完府内的事物, 侍卫已经在殿内等着向他汇报。

  当听到云栎潇和宋音尘昨夜同住一辆马车时,他本在倒茶的手停了下来,立即问道:“可知道为何?”

  侍卫单膝跪地,态度恭敬:“昨日晌午过后,栎潇公子就上了宋公子的马车,两人还共同用了晚膳,栎潇公子当晚就住在了宋公子的马车内,第二日才回去。”

  “马车内很安静,探不到他们说了什么。”

  羽寒月面色平静,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

  等报信的侍卫离开后,他的贴身侍卫鬼语就说道:“羽公子怎么了?是不是心中不快?”

  见羽寒月沉默着未答话,这鬼语自小和羽寒月一起长大,可谓是整个羽氏里最为了解羽寒月性情的人,知道他生性多疑,应该是在担心那宋音尘想要招揽云栎潇。

  他便开解道:“栎潇公子自小就爱漂亮,那时少主每日都要花一个时辰给他编辫子,穿好漂亮衣服,他才肯出来见人。”

  “这宋公子虽说行事荒唐,但长得确实仪表堂堂,英俊不凡,不愧是名震江湖的花花公子。栎潇公子平日里只待在羽氏,此次难得出去玩耍了一圈,毕竟是少年心性,想结交些新朋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少主对栎潇公子有救命之恩,又自小把他养大,即便是亲兄弟之间,这当哥哥的也未必会像您那样对弟弟好,你们之间的情分没有任何人比得上,少主无需担忧,那宋公子对您造不成威胁。”

  羽寒月非但没有因为这番话觉着高兴,反而更添郁闷,前阵子羽寒阳的那句话像恶鬼的低语一般,再次在他耳边回荡。

  羽寒阳说,云栎潇自小就奇奇怪怪的,说不定是想给自己换个哥哥。

  羽寒月揉了揉眉心,只是对鬼语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噬月殿里只剩下烛火的微光,勾勒出羽寒月清冷又孤寂的身影。

  没有人愿意走近,也没有人可以走近。

  .......

  云栎潇意识到羽寒月未接话,便放下刀柄,瞥了眼,只见他表面平静如常,但眼底的情绪已是明显的不悦。

  这打一巴掌给一块糖的道理,云栎潇还是知道的。

  近来他惹羽寒月不高兴的次数已经不少了,一下子就把人打到谷底可没意思,再者,现在还没到可以将羽寒月打到谷底的时候。

  他迎着羽寒月的眼睛,眼角弯了弯,眼底带着点促狭:“宋废物当然是睡地铺,怎可能有机会轻薄于我?除非他想要学习二哥,也断一只手。”

  此话一出,云栎潇明显感觉到羽寒月身上那股子阴冷气息削减不少,唇角终于勾起,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如若他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定好好收拾他。天色不早了,早点随我回去,一起用晚膳。”

  云栎潇将刀和药方交还给侍卫,便跟着羽寒月出去,上了马车后,他又说道:“哥,宋音尘此次前来,带了两本武功秘籍,路上还请教与我。他平时里就爱风花雪月,根本无心江湖之事,肯定是宋家逼他习武,他们会不会有其他的打算?”

  羽寒月点了檀香,闻起来让人心神放松,他笑着道:“这宋音尘好说也是武学世家的公子,丝毫不会武功,早被人笑话已久,想要习武不足为奇。”

  “你可有亲自看过那两本秘籍?”

  云栎潇眉心微微皱起,故作疑惑地继续道:“看了,那宋废物毫无心机,直接就将两本秘籍给我了。”

  “这两本秘籍虽说也算得上是上乘功法,可也不是什么绝世武功,加上宋音尘本身没有任何武术功底,就算是要修习这两本心法,没有个三年五载根本摸不到门道。哪怕是骨骼清奇的习武天才,也都是要打小开始练起,现在才开始,怎来得及?就算是真练成了,那宋音尘也七老八十了!我实在是不明白宋家费这个心思做什么。”

  云栎潇主动提起宋音尘要习武这件事,自然是有目的的。

  宋音尘住在雪梅园中,虽是他的独立府邸,但毕竟还是在羽氏之中。

  这羽氏人多眼杂,羽寒月的眼线更是无孔不入,宋音尘习武的事早晚会被人知晓,既然注定是瞒不住的,倒不如不瞒了。

  他主动提及这件事,给羽寒月一些错误的引导,羽寒月一直自恃武艺高强,本就看不起宋音尘这样的纨绔子弟,这种自负的性格,会让他顺着云栎潇引导的思路走,放下对宋音尘本该有的忌惮。

  果然,羽寒月见他拧着眉认真思索,好似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笑得更开了,眼神也终于柔和起来,刮了下他的鼻子道:“你瞎紧张什么?就算那宋音尘手上的是绝世秘籍,就凭他这样的筋骨,让他再练个十年八载都不会有任何突破。难道你担心他突然变成武学奇才,哥哥不敌于他?”

  云栎潇漂亮的眉眼弯弯的,笑声悦耳动听:“那怎么可能?就凭哥哥的武艺,放眼整个江湖能够和你过招的人都不敌一只手,更遑论那宋音尘了。”

  云栎潇装作随意地问道:“哥哥的内功心法是否又有所突破了?”

  云栎潇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是有一些紧张的,江湖之人对自己所修习的武功心法都不会轻易透露,那是习武之人的命门。

  羽寒月武艺高强又生性多疑,云栎潇怕分寸掌握的不好,会让羽寒月疑心自己另有目的。

  云栎潇和羽寒月修炼的是同一种心法。

  羽寒月还曾经用内力帮助他突破境界,证明他们的心法确实可以相融。

  但根据他这么多年的经验判断,虽是同一种心法,但一定有不同之处,而那个“不同”才是最关键的。

  不然上一世的他不可能无论怎么修炼,都只停留在了第七层,无法再行突破,而羽寒月却在短暂到惊人的时间内就突破到了第九层,轻而易举灭了宋氏,掌握了宋氏所有的功法秘籍,称霸整个江湖。

  上一世宋音尘最后的结局,云栎潇无从知晓。

  他只知道在他死之前,宋音尘是唯一能在武艺上和羽寒月抗衡之人。

  如果现在能够尽量了解羽寒月的实力,对他们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这也是上次他要替宋音尘挡那一剑的原因之一,都是为了刺探羽寒月的功法深浅。

  羽寒月神色未有任何变化,看样子并未起疑,他拿过一个橘子,替云栎潇剥开:“最近刚突破了第八层。”

  云栎潇面带喜色:“那我要提前恭喜哥哥了,再不用多久,肯定就能突破到第九层了!”

  “哪有那么简单?”羽寒月对于他这充满崇拜的语气,明显还是高兴的,“这功法越上一层,难度就不可估量,这第八层我都足足修炼了三年,何况是那神秘莫测的第九层。”

  云栎潇接过橘子道:“这练武是看悟性的,哪能用时间一概而论?若按照这样的说法,岂非是越年长的越厉害?再说哥哥都已经第八层了,我还停留在第六层迟迟没有突破呢。”

  羽寒月揉了揉他的脑袋,声音里有溢出来的温柔:“栎潇弟弟天资聪颖,你练习这内功心法不过七年,就已经突破到第六层了,追上哥哥也是早晚的事,再说就算你一直不能突破,又有什么关系?”

  “我会一直保护你。”

  “有哥哥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云栎潇塞进嘴里的橘子差点因为这两句话噎住,他赶忙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才挤着笑容回道:“是,有哥在,我什么都不怕。”

  *

  羽氏后山.寒钰苑。

  这是一座深埋在山坳深处的院落,悬挂的灯笼和门楣上的飘带,以及铺设的鹅卵石等,皆是淡紫色的,分外高贵雅致,可见这里的主人该是一个有品位的人。

  苑内的厢房不多,统共也就十数间,此刻最中心的两层小楼里,却此起彼伏地传出物品碎裂的声音。

  云紫钰发丝蓬乱,泪流满面,咬牙切齿,桌上的东西全部被扫到了地上,碎片皆闪着森寒的光。

  两个丫鬟站在一边瑟瑟发抖,谁都不敢上前劝解。

  云紫钰长得美若天仙,但性情乖戾,残忍嗜血,是一个活脱脱的女魔头。

  她称呼下人们为行走的猪宰,下剧毒控制他们,一不顺心就拿来出气,打骂都是轻的,很多时候甚至会用下人来试验各种新的毒药暗器,总之,有去无回是定局,能留全尸是万幸。

  但这样一个魔头却有一个软肋,在他面前完全就像变了个人一般,柔弱善良,聪明伶俐又言听计从,说这番表现是仙女下凡都不为过。

  那个人就是羽寒月。

  这次宋氏婚宴,羽寒月刚离开羽氏,云紫钰就跟了过去,这宅院里的下人们本都松了口气,心道上天保佑,好歹能有一个月的安生日子,不用每日过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可谁知道不过半月有余,这位心狠手辣的主就突然回来了,宅院内是人人自危,而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也都换了一批。

  至于那些被换掉的丫鬟,自然都已做了孤魂野鬼。

  下人们好不容易挨到了羽寒月回来,他这几日夜夜都来探望云紫钰,云紫钰果然心情大好,也不找下人的麻烦,偶尔还能和颜悦色的同大家说两句话。

  可今日横生变故,原本说好了一起用午膳,可羽寒月的侍卫进来说了几句话后,他就匆匆离开了,随即房内就传来了砸东西的乒乓声,每一下都仿若砸在他们这些下人的心上。

  云紫钰森寒的眼光扫过边上杵着的两个丫鬟,嗓音尖利如猛鬼:“谁允许你们站着了?都给我跪下!跪到我叫你们起来为止!”

  两个丫鬟看着这满地的瓷器碎片,瑟瑟发抖,可根本不敢不听从指令,咬着牙一下子就跪下了,尖锐的碎片如同割嫩豆腐般,瞬间刺破了她们的膝盖,鲜血沁了出来,很快就染湿了青灰色的裙摆,但她们都死死咬紧牙关,不敢发出声音。

  膝盖受伤养几天也就罢了,若是出声触怒了云紫钰,多半就要丧命,还是以极其凄惨的方式丧命。

  云紫钰眼神如刀地割过她们,见到她们膝上流出的血,眼中厉色骇人,唇角却带上了诡异兴奋的笑容:“我的好弟弟,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绑起来,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慢慢放干你的血,活活把你的心挖出来,当着你的面,把它吃掉。”

  “这就是你,试图抢我东西的代价!”

  两个丫鬟周身抖若筛糠,恨不能立刻逃离这个真实的地狱和那披着人皮的恶魔。

  *

  羽氏后山.药王谷。

  药王灰白的头发扎了个髻,一袭朴素的布衣,精神矍铄,坐在古朴的院落中,细心地磨着药材,瞥了一眼刚从屋内出来,背着个浅蓝色小包裹的男子:“你还是决定要参加此次羽氏的侍卫遴选?”

  男子坚定地点了点头,走到他跟前,脸上扬着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师父,我的毒早就解了,一直留在这谷内,还不是因为寻不着机会回去吗?此次侍卫遴选,可不就是天赐良机,我要不去,还要等到何时?”

  药王看了眼男子这张不惑之年的脸,低笑一声,有了一丝看笑话的味道:“你确定那浑小子能认得出你?他自小就爱漂亮的事物,寻常时候衣物上沾了一点灰尘,都恨不得立刻换掉,你就不怕,如今这长相惹他嫌弃?”

  “我可听说,他此次在宋音歌婚宴上大出风头,现如今整个金陵的人都上赶着要与他结交,还带着那惊艳绝伦的宋氏少主回了金陵,同住雪梅园,恐怕有没有你陪伴在身边,对他来说都无甚区别。”

  “再说可不是每一次,你都有死里逃生的机会,这明知是火坑,还要往里跳?”

  男子嗓音虽粗哑难听,却坚定决绝:“少主认不认得出我,都无碍。如若没有少主设计让我假死,又恰好被师父从乱葬岗中给扛了回来,我怎可能还活在这世间?”

  “那宋二公子根本不会武功,与少主吃喝玩乐尚可,但在那云谲波诡的羽氏,真出了什么事,他根本没有能力护着少主。”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定要回到少主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