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还在平稳地向前进, 并不会因为车内发生的任何事而停留。

  宋音尘和云栎潇面对面躺着,瞥见云栎潇乌黑的长发在藕色的锦被上铺开来,如同最上乘的黑色绸缎, 云栎潇仰着头, 他低着头,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可以碰触到对方的鼻尖,彼此的呼吸在悄然缠绕,他的一只手还握着云栎潇的手,用力搁在自己的胸前,云栎潇整个人都被他揽在怀里,彼此的身子紧密相贴。

  宋音尘为了避免云栎潇再次误会他是登徒子, 立刻解释道:“我是看你做噩梦了,又不敢贸然把你叫醒, 才爬上来的。”

  “怎么说我也是做哥哥的, 总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吧?”

  “我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云栎潇斩钉截铁地回道:“我没有做噩梦。”

  宋音尘:“……”

  云栎潇就这样睁着无辜的眼睛,瞳孔清澈如琉璃, 让他全然不知如何回话为好。

  他觉得时间变得好慢, 一秒都恍如一年,终于福至心灵有了应对之策。

  这小疯子明显又在口是心非,大约是不想承认他也会像其他孩子一般做噩梦,于是宋音尘立即装傻充愣:“那大约是因为两床锦被太热了,闷得栎潇弟弟满头是汗, 才让哥哥误会了,哥哥帮你拿掉一床锦被可好?”

  云栎潇冷声道:“只要音尘哥哥立刻滚回地铺上,不要像现在这样黏着我, 我就不会热了。”

  宋音尘没有任何挣扎,快速爬了下去, 边爬还边庆幸,看样子小疯子现在的心情还不算太糟,才大发善心放过了他。

  他钻进被子后,就背对着床榻,丢下一句:“栎潇弟弟,早些歇息吧。”

  就此悄无声息。

  保命要紧,装死到底。

  有再多的问题,都日后再说。

  *

  案上的烛火随着马车有规律的左右摇晃,车内的光线昏暗而柔暖,折射出细碎斑驳的光影。

  云栎潇此刻并没有心情搭理宋音尘,等宋音尘识相地滚下去后,他就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继续维持着蜷缩成一团的姿势。

  只是呼吸间还能闻到宋音尘残留下来的玫瑰花香,让他绷紧发颤的心略微松缓了些。

  他知道自己会做噩梦,重生以来,他从来没有哪怕一夜,摆脱过这样的噩梦。

  最开始夜半惊醒,他只能浑身僵硬地躺在床榻上,直到姗姗来迟的天明驱散了噬人的黑暗后,他才可以重新活过来,若无其事的出现在人前。

  日复一日后,他告诉自己,那刻骨的痛苦与恐惧即便再强大,终究也只能在噩梦里对他耀武扬威,只要他醒来了,就会没事了。

  他开始能够在醒来后,用最短的时间分清梦境和现实,然后将那些情绪瞬间压回谷底。

  未曾想,今夜却惊动了宋音尘。

  他才知晓,尽管他可以在醒来的瞬间恢复如常,可原来处在噩梦里时,那些恐惧依然控制着他的躯体,根本无法掩盖。

  明日还是睡回自己的马车为好。

  这个噩梦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这世间无人可以共担,唯有他自己能够背负。

  *

  两日后,终于回到了金陵。

  原本一直冷清的雪梅园骤然热闹起来,原因就在于星云殿隔壁的偏殿,住进了那位宋二公子。

  宋音尘有五六个成年人大小的箱子,里面装的全都是他的私人物品,再加上其余的生活必需品,统共有不下十个箱子。

  是以偏殿嘈杂了好半日,都没能消停下来,一贯喜欢清静的云栎潇颇为烦躁,但又无法将这位聒噪的宋氏公子和他那一大堆的东西给扔出雪梅园,最后只能选择自己走,去小药庐转一圈。

  他离开了金陵一月有余,手上堆积了不少事,刚踏进医馆,就被文老以及好几个医师团团围住,都是一些关于毒药药理以及在试验过程中出现的问题,需要云栎潇解答,甚至重新修整。

  文老撸着灰白的胡须说道:“栎潇公子,这其他事情暂且还能搁一搁,三皇子这边出了桩棘手的事。”

  “他下面的将士们反应,我们淬在兵器上的毒过于猛烈,在战场上接连有将士们被自己的兵刃划伤,不幸中毒身亡。三皇子希望能够降低毒药药性或者研制出相应的解药,以免无辜伤及自家将士的性命。”

  云栎潇轻嗤了声:“当初说需要药性猛烈,见血封喉的是他们,现下朝堂安逸,少有战事,又开始挑刺毒药过于猛烈,什么话都让他们说去了。”

  文老是了解云栎潇的性情的,知道他挺瞧不上只张嘴不干活的人,于是低声解释道:“其实是军中一个副统领的小妾,那日见着新锻造的兵器模样新奇,出于好奇摸了一下,不慎割伤了手中了毒。”

  “这毒发作快,等不及你回来,那小妾就给活活毒死了,这统领气不顺,向三皇子告了状。”

  “就是那位换女子比换衣服还勤快的瞿副统领?”云栎潇带上了一抹讥笑,“他若这般心疼,怎不跟着那小妾一块去?”

  文老拽了下云栎潇:“栎潇公子这话在医馆说说就算了,外面人多耳杂,毕竟瞿统领是三皇子的亲信,传出去可不好。家主的意思是,你早日研制出解药或者改一下毒药的配方,把这事应付过去也就是了。”

  云栎潇这才放下手里的方子,淡淡道:“那我去后山一趟。”

  *

  羽氏后山。

  这里山势险峻,绵延万里看不到尽头,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入口隐秘狭窄,易守难攻,羽氏的兵器库就设在这里。

  这里收着各式各样的神兵暗器,是整个羽氏最为重要的地方。

  多年来,各方势力不断派探子潜入想要偷取兵器图,最终都是有来无回,这里宛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毫无破绽。

  云栎潇在来的路上就仔细思考过了,更改毒药配方或者配置解药,对他来说自是轻而易举,但金陵随便一支军队都不下好几万人,这成本着实巨大。

  即便是有皇家支持也是一笔惊人的天文数字,如若这笔费用还要由羽氏承担,羽氏再家大业大,压力也不会小。

  届时羽寒月会为了羽氏的营收更为忙碌,如果羽寒月整日都不在羽氏,多少都会影响他的计划,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改变兵器上淬毒的位置,这样既可避免平日使用过程中误伤友军,又不会影响上阵杀敌的效率。

  进入兵器库后,侍卫们和他行过礼,他就直接进入正题:“那小妾是被哪种兵器割伤后毒死的?把毒药方子和同款兵器都拿来我看看。”

  此话一出,成功引起了瞿副统领的注意。

  他今儿本是奉命来查看新兵器的锻造进度,正准备回去之时,殿外突然进来了位一身紫衣,俊雅出尘的漂亮少年,和这森冷阴暗的兵器库格格不入,不由得就驻足在了原地,好奇起这位少年的身份。

  那瞿副统领未能第一时间辨出云栎潇也是常理,金陵城内谁都知道,云栎潇一直深居简出,几乎从不出羽氏大门。

  当初朝中的二皇子要见他,也是通过了他表弟羽寒阳牵线搭桥才见上,何况他不过是三皇子下面的一个副统领?

  金陵城中一直传言,那云栎潇多半是样貌丑陋,恐吓到旁人,丢了羽氏脸面,又毁了天才少年的美誉,才一直躲在府内。

  但这次映天山宋音歌婚宴之后,金陵城内之前的谣言不攻自破,令人称奇的是,这云栎潇长相丑陋的谣言破了不说,新的传言更是在短短几日内传遍了各大世家的府邸,引起轩然大波。

  前去参加过宋氏婚宴的世家小姐都称赞这云栎潇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还说等羽氏回到金陵,就要邀请羽氏大小姐和那云栎潇一起参加年前的园游会,就连他家里两个妹妹,近日来提到这云栎潇也是兴奋不已,都结伴上街购买胭脂水粉和新衣裳不下两次了。

  是以面前这少年姿容超绝,出现在羽氏的重要之地,还同侍卫说这样的话,铁定是云栎潇无疑了。

  侍卫们正得令下去取云栎潇需要的东西,瞿副统领就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挑衅道:“我今日出门虽没看过黄历,但能出其不意遇见这般姿容之人,也着实惊喜,想必今日铁定是‘吉日’无疑了。”

  云栎潇被这一道低沉霸道的声音惊扰,抬睫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里立着一个年约三十,高大挺拔,浓眉大眼,英武不凡的男子,只是那眼神里带着莫名其妙的敌意和一丝丝怒火,多半是来找麻烦的。

  这羽氏后山戒备森严,绝无可能出现闲杂人等,三皇子这边倒是经常会派人来关心兵器研制进度,是以云栎潇方才进来时就发现殿内有旁人,也未过多在意。

  云栎潇皱着眉仔细打量这位男子,见这男子虽穿着常服,但身姿气度明显不是普通人,应该是久经沙场的战士。

  再想到文老说三皇子最近因着兵器毒死人的事一直盯着羽氏整改,便推断面前之人多半是三皇子派来监督的。

  不过无论是谁,他都懒得放在眼里。

  两人对视片刻后,云栎潇淡笑着放下手里的小短刀,他今天穿的一身紫衣,自带仙气,挽起裙摆,两步下了台阶,走到这男子面前,仰起头,故作惊讶道:“我这才离开金陵一月有余,府内的侍卫竟变得如此不知礼数,当真让我惊讶。”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这样和我说话?”

  瞿副统领被气得七窍生烟。

  他从头到尾哪里像羽氏的侍卫了?

  他在战场杀伐决断,立下赫赫战功,这金陵城内,还会有人不认识他 ?

  这云栎潇不是眼瞎就是故意的!

  瞿副统领深吸一口气,打算先表明身份,让这云栎潇自行露怯,再好好收拾他一通:“这位小公子能随意进入羽氏重地,想必也不是等闲之辈,在下瞿天宸,乃三皇子执掌的骁骑军左副统领,不知道小公子当如何称呼?”

  云栎潇心道果然未猜错,真是冤家路窄,旋即双臂环胸,挑了下眉道:“原来是瞿副统领,不才云栎潇。”

  “听闻副统领刚及笄的小妾不日前中毒而亡,你悲伤不已,不在府内给她好好料理后事,还要跑到这羽氏后山来,看来为皇子当差,当真不易。”

  瞿天宸没想到云栎潇非但没有露怯,还敢哪壶不开提哪壶,五指紧紧握住自己的刀柄,压抑住怒气道:“若非云公子研制的毒药实在太过阴毒狠辣,我的妾室怎可能红颜薄命,早早离世?”

  “既是红颜,当知兵器等凶戾之物不是她该碰的。”云栎潇眼神冰冷,像那无悲无喜的神明,没有丝毫动容,“这人啊,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为此付出了代价,又为何心有不甘?”

  瞿天宸被彻底激怒了,霎时就拔出了明晃晃的刀,一道银光闪过,这刀就抵住了云栎潇的脖子,语气森冷可怖:“云栎潇,你别以为你是羽氏的少主,三皇子又器重于你,就可以在我面前如此猖狂!”

  “即便是我今日真斩了你又如何?三皇子绝不会为了你要我性命,一顿军棍换你这没心肝的人一条命,我看很是值得。”

  云栎潇的脖子被冷硬锋利的刀抵着,但他脸色丝毫未变,根本没有命悬一线地惶恐不安:“瞿统领可想清楚了,你妻妾成群,死了一个根本无伤大雅,今日当真要为一个死人,断送自己的前程?”

  “三皇子自是不会让你这得力干将,为羽氏一个小小的少主陪葬。但现今朝堂内储位之争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羽氏的助力对他来说也至关重要,你若耽误他的宏图大业,即便不会立即贬黜,可一旦大业已成,你这把愚蠢会伤己的刀,他可还会需要?”

  “一个女子而已,瞿统领再过些时日,也就抛诸脑后了,不是吗?”

  瞿天宸狠狠地磨了磨牙,他当真就想这样一刀劈下去,把云栎潇这细白的脖子砍断,可就如云栎潇所说,自己现在还真不能杀了他,羽氏还有太多三皇子可利用的地方,万万不能真结下梁子。

  可就这么示弱,也未免太失面子,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一道声音成功化解了此刻的僵局。

  “栎潇,在胡说八道什么,快向瞿统领道歉!”

  羽寒月沉着步子走了进来,见到瞿天宸后行了个礼,笑着道:“栎潇弟弟少年顽劣,说话不知厉害,还请瞿统领莫要和他计较。”

  瞿天宸心中松了口气,装模作样地“哼”了声,将刀插回刀鞘后就道:“羽公子确实应该好好管管令弟!这研制了那么多毒药,就该把他先毒哑了!不然这般牙尖嘴利,日后不甚得罪了人,丢了性命,可当真是让人惋惜了。”

  云栎潇毫不给面子的嗤笑了一声,全然没有因为身旁兄长的瞪视就有所收敛。

  瞿天宸:“……”

  等人气急败坏地走了,羽寒月才无奈地揉了揉云栎潇的头:“这瞿统领是不敢拿你怎么样,可你又何必这般刺激他?”

  云栎潇眼底盛满了不屑,还带着隐隐的怒意:“他自己没管好小妾,摸了他的刀,丧了性命,这都能扯到我们头上,岂非更是好笑?再说了,就凭他?真要打起来,也休想伤到我!”

  羽寒月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决定不在区区一个统领的问题上和明显叛逆期的弟弟纠缠:“车马队提前半日进了金陵城,我没能赶得及到雪梅园等你,这一路舟车劳顿,怎没有在寝殿好好休息?”

  此时侍卫已经将云栎潇需要的兵器和毒药方子取来,云栎潇边看边道:“不就是为了这个无礼的副统领?”

  “宋废物忙着在偏殿落脚,雪梅园过于吵闹,我就去了医馆,文老他们大约这几日被逼急了,见着就让我赶紧拿出解决办法,不得已只能先来此地。”

  云栎潇常年研制毒药,对气味非常敏感,早就闻到了羽寒月身上那熟悉的胭脂水粉味。

  他心中冷笑一声,羽寒月离开金陵一月有余,都没什么机会独处,回来确实要多陪陪云紫钰。

  不然就凭借他姐姐那善妒的性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可这温存到一半,情郎就匆匆离开去迎接自己的弟弟,云紫钰现下大约杀人的心都有了。

  车马队会提前半日进入金陵的消息,也是他特意安排,“无意”让羽寒月的侍卫知晓的。

  他会让云紫钰知道,这一世,到底谁才是那个低贱的替身。

  他勾起薄唇,疑惑地问道:“哥哥怎也在此?我方才进来时,并未见着你。”

  羽寒月被云栎潇这干净纯粹的眼睛望着,心中一片温软。

  不过短短两日未见,原来心中早已盼望着重逢。

  羽寒月伸手揽住了云栎潇清瘦的肩,近距离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梅花香,想着先把人哄回自己的噬月殿,两人一起用晚膳之时,却闻到了梅花香当中缠绕着的,若有若无的玫瑰香气。

  羽寒月面色一沉,那是宋音尘这个登徒子的味道。

  又想起昨日侍卫来报,说回程的这两日,云栎潇曾和宋音尘同榻而眠,没能忍住,即刻试探道:“我听闻回程这两日,你和宋音尘同住一辆马车,为何?”

  “他可有不规矩,轻薄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