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栎潇在噬月殿用好晚膳回来, 天色彻底黑了,他提着一个绘制着红色梅花的白底小灯笼,缓步走在回雪梅园的路上, 远方那些影影绰绰的亭台楼阁, 恍如一个张大嘴要吃了他的怪物。

  云栎潇驻足望了一会儿,那双漂亮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不知将来这庞大的怪物被倾覆的那一刻,会是怎样一幅落拓的光景?

  微凉的风倏然吹过,带起了他的长发和衣摆,他白日着急赶去后山,穿得单薄了, 夜色中有些冷,便收回了目光, 加快脚步赶路, 墨绿色的裙摆在暗色的走廊上划过,似那迅疾退潮的湖水。

  回到星云殿, 云栎潇瞬时就觉得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自己的寝殿不说, 因为要给他留门,还都亮着灯,但这隔壁的偏殿,上下两层的灯火敞亮到刺眼,甚至将不远处成排的梅花树都染上了层层叠叠的金粉, 光怪陆离,恍若星河坠落人间,还伴随着器乐之声, 美轮美奂如同海市蜃楼。

  云栎潇有些恍惚,这还是他熟悉的, 一贯单调冷清的雪梅园吗?

  云栎潇带着一点好奇,走到了偏殿,只见宋音尘坐在殿内正中,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下来,浅蓝色抹额配一袭银蓝色长袍,面容俊美,浓睫如扇,是一种略微冷感的慵懒。

  他正低头抚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弯曲,有节奏的流淌出悦耳的旋律。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云栎潇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涌上了这句话,直到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这宋音尘能够被江湖誉为第一花花公子,确不是浪得虚名。

  至少,长得真是还行。

  云栎潇单手负在腰后,驻足听了会,就准备回自己的寝殿,哪知道刚挪开步子,宋音尘就抬起了头,看到他后,这花花公子急忙放下琴,向着他快步走过来,脸上挂起那熟悉且谄媚的笑容:“栎潇弟弟,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晚膳用了吗?”

  云栎潇冷着脸点点头,想想又觉得要尽些地主之谊,于是开了金口:“住着可还习惯?”

  “虽不及我的觅音楼,但总体还行,主要是有栎潇弟弟住在边上,便觉得一切都好。”

  宋音尘边说还边拉扯他进去,上了二楼寝殿。

  这个花花公子献宝般地拉着他的手,让他摸了摸那鹅黄色的锦被和床垫,难掩喜悦:“栎潇弟弟,这是映天山谷特产的桑蚕丝锦被,正好赶在我离开映天山谷前制成了,保暖性一流!你看看喜不喜欢,喜欢的话我让月熙也去给你换一套。”

  “音尘哥哥不习武,体质虚弱怕冷,需要这如同火炉一般的锦被和床垫,”云栎潇先是面无表情,尔后眉眼弯弯,挤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弟弟可不需要。”

  宋音尘桃花眼眨了又眨,里面透出深切的迷惑:“可你修的不是极阴心法吗?总也是会有冷的时候吧?”

  极阴心法不代表会冷……

  今日奔波劳累一天,云栎潇不想和这个武学白痴多啰唆,一切留到后面慢慢教:“音尘哥哥早些歇息,明儿我们还有地方要去。”

  他即将踏出寝殿,就听宋音尘喊道:“去哪儿啊?”

  云栎潇回头笑了笑:“去你最喜欢的地方。”

  宋音尘:“……"

  *

  隔日晌午,太阳正当空,街上一如既往地喧嚣,充斥着小贩们响亮的吆喝声。

  一辆阔气的白色马车停在了金陵城中最热闹的三层楼宇前面,从车上一前一后下来两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公子。

  一位英俊潇洒,一位清冷秀丽,如果忽略英俊潇洒公子脸上的惊讶和清冷秀丽公子脸上的得意,这还是一幅挺美挺和谐的画面。

  宋音尘看着大门上方挂着的牌匾,上面苍劲有力地写着三个金色的大字:【环翠楼】。

  他有些结巴地问道:“这,这里是?”

  云栎潇还未答话,里面就出来了好几位身着暴露衣衫,满脸热情的姑娘,她们扬起手上五颜六彩的绢帕,娇滴滴地开口:“公子,站在门口做什么?赶紧进来呀!”

  “公子,你是要吃酒还是听曲?我们这里什么都有!”

  “看公子挺面生,是不是才到这金陵城不久?”

  云栎潇看着宋音尘仿佛被点了穴一般,被几个姑娘给架了进去,忍不住笑弯了腰,直到这废物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后,他才上前救火:“我们去后院的听竹轩。”

  听到听竹轩后,这些姑娘就都松开了宋音尘,不再纠缠,其中一个姑娘还带着他们穿过了繁复的走廊,来到了一扇木色的后门处:“两位公子,从这扇门出去,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听竹轩了,妾身就送到这里。”

  云栎潇推开这后门,率先走了出去,宋音尘急忙跟上。

  后门外是一片苍翠的树林,但当中有一条宽敞的鹅卵石走道,一看就是人工修缮出来的,应该就是通往那所谓的听竹轩的:“栎潇弟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云栎潇不答反问:“那藏香阁短时间内音尘哥哥是回不去了,这里是金陵城内最红火的青楼,里面的姑娘皆是天姿国色。但我看音尘哥哥方才的表现,好像不太行,怎么像个没见过女子的毛头小子?难道是水土不服?我本以为音尘哥哥一来这里,绝对如鱼得水。”

  宋音尘最是不爱云栎潇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于是立刻反击:“栎潇弟弟的成语用得可真不错。”

  “我是经常去藏香阁,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栎潇低笑着打断他的话:“所以我才准备了一个礼物给音尘哥哥,相信你一定会非常喜欢。”

  宋音尘发现要命的是,这小疯子说完还对着他挑了下眉,让他心头一紧,背脊发凉,有些想转身逃走。

  只见云栎潇轻轻叩了叩门上的暗金色环扣,扣的手法还和平时有些许差别,三短一长,如此敲了三遍,像是什么暗号似的。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了动静,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来了。”

  朱漆色的门被从内拉开后,宋音尘见到了他以为此生再不可能见到的人。

  “芷韵...”

  *

  听竹轩.客厅。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好一会儿,但坐在两边的人都没有心思在意,宋音尘这才打破沉默:“所以给我下毒的人不是你,是羽寒月的人。”

  “是。”芷韵用绢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漂亮的狐狸眼肿的厉害,看样子是哭到现在了,“云公子救了我以后,就让我拿着他的玉佩来金陵城找接应之人,我这段日子都被安排在此地,等着他回来。”

  “只是我未曾想到宋公子也来了金陵,你一直以来都不离映天山谷,是发生了何事?”

  宋音尘不便透露他来金陵的真正目的,于是道:“我身上的毒还未全解,需要一月服用一次解药,父亲觉得我来金陵更为方便,直到完全解毒后再回映天山谷。”

  “倒是你,即便栎潇救了你,但为何要安排你到金陵?”

  芷韵和宋音尘本就是至交好友,现在下毒的误会也解除了,自然没什么不好说的:“云公子救命之恩,我自然要知恩图报,所以便答应接受他的利用,只是他还未曾告诉我,需要我帮他做什么。”

  宋音尘瞬间支棱,明明房内没其他人,还是扫了一圈后,才压低声音问道:“他不会是用什么虫控制你,让你不得不听话吧?”

  芷韵的狐狸眼倏然睁大,透出惊讶之色,脱口而出道:“宋公子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也……”

  宋音尘心下一阵恶寒,如若芷韵是个男子,他必定要狠狠抱住她,说句“同是天涯沦落人,好兄弟就要有虫一起担。”,然后抱头痛哭一番。

  但是面上,他只是露出同情的眼神道:“并没有,只是曾经看他用过,颇为渗人。”

  芷韵也经不住抖了抖,似乎都不想回忆跟蛊虫有关的画面,她又说回了正事:“宋公子,音歌公子的新娘是我的妹妹,这件事我并非刻意隐瞒。现在告知与你,也是生怕日后会被有心之人拿来利用,以免届时你们措手不及。”

  宋音尘笑了笑,回话道:“无碍,莫说你在江湖人眼里已是一个离世之人,即便依然在藏香阁,我相信哥哥,也不会为此就苛待嫂嫂的。”

  “无论如何,你还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他现在心中五味杂陈,喜的是,本以为已经死了的至交好友逃脱一命,并没有下毒暗害于他;忧的是,背后竟然还藏着如此多的复杂缘由。

  云栎潇……

  宋音尘摩挲着茶盏,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之前的推测果然没错,云栎潇在瞒着羽寒月做什么事,甚至,他的目标可能就是羽寒月!

  可是为什么呢?

  江湖一直传言他们这对兄弟感情甚好,形影不离。

  虽说他上次亲眼见过,云栎潇噩梦中表现出的仓惶失措,让他有一瞬心生疑惑,可隔日醒来,仔细回忆从认识他们以来的点点滴滴,并没有发现羽寒月有苛待云栎潇的理由。

  相反,羽寒月还对他接近云栎潇这件事,带着明显的敌意,活像老母鸡护崽,上次在王家村还不分青红皂白要捅死他。

  横竖想不通,宋音尘便不想了,拍了拍芷韵的肩道:“你别多想,既然栎潇安排你在这里,你就安心住着。”

  “无论如何,知道你还活着,对我来说,就是最高兴的事。”

  “等我问清楚了栎潇到底需要你做什么,再来找你。”

  *

  宋音尘从听竹轩出来后,就见云栎潇静静地立在不远处。

  云栎潇今天一身黑衣,但整件衣衫都是用银线缝制,闪烁着细碎的光,抬头望着远方的苍穹,睫毛如蝶翼,鼻梁秀挺,侧颜优越,如同一幅最淡雅悠远的水墨画。

  宋音尘有一瞬觉得,自己大约可以一直这样看下去。

  听到脚步声后,云栎潇低头望过去,唇角轻轻勾起:“这么快就出来了?还以为音尘哥哥和芷韵姑娘许久未见,会有很多话要说。”

  “我知道音尘哥哥一直去藏香阁是因为芷韵姑娘,救下她就当是对哥哥的小小报答,毕竟以后我要一直利用音尘哥哥,音尘哥哥……”

  他的话还没说完,宋音尘已经一把将他搂进怀里,馥郁的玫瑰香铺天盖地袭来,让他一时之间,连呼吸的节奏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