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平稳地走了几日, 终于到了东乔镇,接连几日在马车上颠簸,一行人都非常想在榻上好好睡一觉, 羽氏在这里也有驻点, 羽寒月正好借此机会前去探查一番,是以就包下了这镇中最大的酒楼,一行人住了进去,修整三日之后再出发。

  宋音尘平日里最爱吃喝玩乐,风花雪月,这几日竟和羽氏第一纨绔子弟羽寒阳打得火热,羽寒阳自然也乐得结交这位宋氏公子, 两人放置好行李就相约一起去酒肆吃酒。

  宋音尘自然也邀请了云栎潇,但照常被云栎潇冰着一张脸给拒绝了, 他习以为常, 便不再多纠缠。

  云栎潇独自坐在房内,修长的手指转动着茶盏, 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要在这里休整三日,正合他意。

  *

  东乔镇,是方圆百里最大的一个城镇,囊括了附近很多的小村庄,距离东乔镇最远处还有一个小村落, 只是这个村落地处深山,通行不便,每隔几月才派村里的壮劳力带着孩子, 出来采买一些生活用品,平日里这村子的人鲜少与外界有所往来。

  那村子不大, 几户人家统共也就二十来口人,都姓王,大约是一家的兄弟迁徙至此,十里八乡都称呼这里是王家村。

  今夜村里好像有了什么喜事,所有人都坐在了晒稻谷的空地上,支起了几个圆桌,举杯共饮,好不热闹。

  皓月当空,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白衣少年单膝跪在一处屋顶上,望了眼下方热闹的一隅,勾着唇,慢慢戴上了黑色手套,夜风吹起他乌黑的长发和纯白带薄纱的衣摆,如同翩跹的蝴蝶,抑或者是地狱的使者。

  ……

  几日前。

  王大壮带着自己两个孩子从东乔镇上回来,马车里拉着货物,下车后就对出来迎接的几个壮汉说道:“人在车上,自个儿挑选,把钱交给我媳妇,就可以领走。”

  说罢就进了屋,王大壮忙碌了一路,带着孩子进屋去歇息吃茶了,还不忘给两个孩子分了几粒镇上特有的柿子糖,摸摸他们的头说道:“爹爹赏你们的,拿去吃吧。”

  两个小孩拿着柿子糖高高兴兴地走了,边走还边说:“镇上真好玩,每次都能带回几个姐姐给我们当婶婶,下次我还要去。”

  “是啊,不久后这些新婶婶又能给我们生很多弟弟了。”

  “可那些姐姐为什么不高兴,还哭得那般凄惨,最后逼的爹爹把她们给抽晕了才消停?”

  “我听娘说,最开始都是不高兴的,但是回村跟叔伯们睡几天就乖了,没事的。”

  外面壮汉们的欢呼声盖过了小孩的交谈声,几个壮汉隔着窗户兴奋地吆喝道:“大壮哥,这次的货真水灵,接下来几日我们轮流摆席,一定带上你媳妇来!”

  ……

  已近亥时,村里的气氛依然热闹。

  王大壮同桌的几个壮汉,其中一个酒已经有点多了,黝黑的脸上都透出了一些红,他拍了下桌子,站起身,再次向王大壮敬酒:“壮哥,多亏了你,我们才能在这里平平安安地过了这么些年,这杯我敬你,先干了。”

  壮汉干了后,王大壮也跟着干了,酒坛放到桌上后,笑着说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可谢的?再说我也不是白干活,那些姑娘都是你们自个儿出钱买的,我也就是辛苦到外面跑一趟罢了。”

  “大壮哥你这么谦虚我可不认啊,若不是你武艺高强,那些个捕快早就把我们给端了,哪还能有现在这样快乐的日子整,有酒喝,有姑娘睡!还能让那些姑娘给我们延续香火!”

  “就是就是,吃酒吃酒!吃完回去快活一夜,这次挑的那个姑娘太合我心意了!”

  酒过三巡,喧闹的气氛总算逐渐冷了下来,这些壮汉准备起身回家,却见一道白影从空中降落,向他们缓缓走来,空气中好似弥漫开了冷冽的梅花香。

  几人都觉得自己大约是酒喝多了,看岔了,揉了揉眼睛后发现那道白影犹在,正怀疑是不是见鬼了,直到白影走近了,他们才看清,原来是一个长得比姑娘还水灵俊俏的少年。

  几个人互相推搡,不明就里,有人赶紧拍了拍背对着他们的王大壮:“大壮哥,这,这是?”

  王大壮回过头,也看到了这陌生的少年,再瞥见少年腰间挂着的佩刀,他立刻警觉起来,从桌底下抽出一把大砍刀,指着他厉声喝道:“你是新来的捕快?胆子还挺大!竟敢独自进王家村,识相点的话就赶紧滚,不然我必把你大卸八块扔到衙门口!”

  其余几个壮汉听王大壮这么说也反应过来了,七嘴八舌地说:“大壮哥说得对,赶紧滚。”

  “就是,你要是个姑娘,长得这般漂亮,我还能把你留下来睡觉,可你是个男子,王家村没东西招待你。”

  “看你这乳臭未干,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别一会儿大壮哥真的动怒,吓得你尿裤子。”

  少年一手握在自己的刀柄上,一手负在后腰,唇边挂着笑,只是看着王大壮,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那就试试,你到底能不能把我大卸八块?”

  王大壮见这小崽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挥起刀就冲少年砍去,明晃晃的大砍刀在夜色中闪出森寒的光。

  王大壮人如其名,生的牛高马壮,力大无穷,砍刀带着雷霆之力劈下,可少年却丝毫未躲,只是伸出手接住了这柄砍刀,“铿锵”一声巨响,少年的手并没有如王大壮所愿被砍断,几人这时才发现,他手上戴着一个黑色手套,这手套似乎是特殊材质制作,竟然连刀都砍不破。

  少年异常轻松地握住这柄砍刀,唇边的笑意更深,眼里的戏谑更甚:“看样子,你想把我大卸八块的愿望,今夜是不会实现了。”

  王大壮的大砍刀被这样一个清瘦的少年轻松卡住,拔也拔不回来,神色竟然从一开始的嚣张跋扈变成了略微恐惧,他再次问道:“你..你到底是谁?东乔镇的捕快可没有这样的实力!”

  少年轻笑一声,手肘轻轻一击,王大壮就胸骨齐断,七窍流血,恍惚间听到少年那空灵的声音在夜色中回旋,像是某种宣判。

  “八年前,也是在这东乔镇,你和你身后的这几个人,接受了一个小女孩的指使,演了一场戏....”

  “可还记得,有一个小男孩,差点被你们活活打死?”

  王大壮捂着剧痛的胸口,挣扎着后退,身后的几个人也齐齐后退,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是那个小男孩!”

  “我认得你这双眼睛!”

  ”我们把你全身骨头都打断了,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云栎潇轻轻将那柄刀扔在地上,一袭白衣恍若冬日里最冷的霜雪,眼底满是疯狂的杀意,浓烈得犹如实质:“好问题,等你们到了地底下,阎王或许会回答你。”

  壮汉们知道今夜和这少年是不死不休了,于是也顾不上惧怕,各自从桌底下抽出大刀向云栎潇冲了过去,他们在来这里安营扎寨以前就是无恶不作的劫匪,将兵器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是深入骨髓的习惯。

  云栎潇眼神肃杀冰冷,缓缓抽出自己的武器,是极漂亮的双刀,名唤玲珑。

  刀身妖紫,刀刃魂红,出鞘的瞬间,妖紫与魂红紧密缠绕,就像在这世间燃起了红莲业火,烧灼一切罪孽,所到之处,只存刀下亡魂。

  云栎潇的轻笑如同鬼魅,嗜血的眼底闪过一抹喜色:“你们这些污浊之物,能够死在玲珑的刀下,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到了地狱里,再去偿还在这世间欠下的所有罪孽吧。”

  *

  东乔镇的酒肆非常大,亭台楼阁,足足有三层,客来送往,特别热闹。

  宋音尘和羽寒阳吃好酒后已是傍晚,离开酒肆时瞥见云栎潇独自向城门方向走去,他便告别羽寒阳,跟了上去,想将九尾狐尾巴送给云栎潇,给小疯子一个惊喜。

  可跟随了一阵,宋音尘就发现了不对劲,因为云栎潇并不像他所预想的那样,只是出来闲逛,而是真的出了城,并在走上山道后,就运行轻功,急急赶路。

  宋音尘担心云栎潇又去干什么危险之事,便一直尾随在云栎潇身后,好在他功法不行,但轻功不错,不然势必无法跟踪云栎潇,但他在内功上到底还是差云栎潇一大截,半途就跟丢了,好在误打误撞地看到了前方有亮光,走近一看发现是一座村落。

  宋音尘寻思已经迷了路,不如先去这村庄问问,让村民帮忙给指指路,总比自己不停瞎转悠得好。

  可他一走进这村庄,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血腥味,他脚步一滞,后悔没有带上月熙和月影,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往前走,走到村庄的中心处,就见桌子椅子都被掀翻或者打碎,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而跟这些木块混合在一起的,是人类的残肢断脚,从利落的切口判断,都是死于刀伤。

  这些村民刚经历了一场屠杀!

  宋音尘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颤栗,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赶紧离开这村子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空屋里似乎有异响声,他随手拿起地上的一把大砍刀,小心谨慎地进入了这户人家。

  异响来自地窖,宋音尘拾级而下,发现了好几名被铁链锁着的,衣不蔽体的女子,都已经断气,她们边上还滚着几个小药瓶,应该都是服毒自尽。

  而药瓶上的梅花图案,潮湿霉味的空气里,那似有若无的清冽梅花香,宋音尘都颇为熟悉....

  “公子!”角落里有一个女子抓住了宋音尘的脚,涕泪横流的脸分外凄惨,“我不想死了,救救我!救救我!”

  宋音尘先是被吓了一大跳,尔后心中涌起了无穷的怒火,那是一种内心深处对同类惨死的悲愤。

  他流连烟花场所,喜欢风花雪月,只想游戏人间。

  一是因着母亲的原因,想要尽可能的去帮助这些沦落风尘的苦命女子,二是因为他骨子里就厌恶江湖纷争,打打杀杀,手染血腥。

  这是他第一次,真实的面对这些无比残酷的场景。

  他还无比确定,云栎潇一定在这里,而面前的这场惨剧,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宋音尘将这姑娘扶到一边的草床上暂且躺下:“别担心,你先在这休息下,千万别乱跑也千万别再发出声音,保持安静,我稍后会派人来接你!”

  宋音尘从屋内出来后,就往村子深处走去,他要找到云栎潇问个清楚!

  *

  村子里连排的矮房在夜色里隐隐绰绰,树叶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冤死者泣血的悲鸣。

  云栎潇面前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高度只到他的腰部,但见到一身浴血的云栎潇不但没哭喊,甚至连一丝惧怕都没有,起先是很平静的问道:“哥哥你是为了救那些姐姐,才把村里的人都杀了吗?我是最后一个了?”

  云栎潇早在来王家村以前,就将这里的底细摸透了,非但确认了王大壮一行人就是八年前差点将他打死的几个劫匪,还将他们这些年在东乔镇所做的恶事也查的一清二楚。

  这整个村子,大到王大壮这样的壮年男子,小到几岁的孩子,都参与着拐卖妙龄少女的丑恶之事。

  特别是村里的孩子,自小被训练,利用自身的优势,使用各种方法接近、引诱那些单纯善良的外乡姑娘至僻静之地,然后由王大壮下手掳上马车,带回王家村,村里的女子则负责看住和教化这些女子,让她们安心留在村里,别想着逃跑。

  王家村人口不多,但这些年里却足足有近二三十位少女被掳来这里,主要是因为他们对待那些少女的手段残暴,隔不久就会弄死几个,所以才需要一直填补新人进来。

  这个村的每一个人,手中都沾满了妙龄少女的血。

  云栎潇乌黑的眼眸中满是冰寒之意,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女孩,女孩眼里开始噙出泪花,可怜兮兮地说:“哥哥,我只是小孩子,村里人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如果不同意就会挨打挨饿……所以,你能放过我吗?”

  云栎潇轻笑了下,语气比面前的女孩更天真无邪,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齿寒:“可你不是说那些姐姐都长得漂亮,穿得也好看,你看着就很不顺眼,特别喜欢村里的叔叔伯伯们把她们关到地窖里,像狗一般活着吗?”

  “所以每一次你爹出去拐姐姐们,你都自告奋勇的一同去。”

  “我没说错吧?王大壮的女儿王小蝶。”

  女孩眼里噙着的泪瞬间收了回去,顷刻间转为一个稚嫩可爱的笑容,甜甜地说道:“哥哥,我知道错了,你能原谅我一次吗?如果你原谅我,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女孩伸出手拉住他的衣摆,怯生生地:“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云栎潇看着面前女孩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模样,还有那藏匿在衣袖里准备刺向他的匕首,不由恍惚了一阵,很多年前,云紫钰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利用大人对孩子天然的掉以轻心,给那些壮汉下了毒,然后指使他们,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呢?

  *

  宋音尘急急的在村子里搜寻,果然看到了云栎潇熟悉的修长背影,面前还站着一个女孩。

  宋音尘的嗓子眼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甚至没法移动脚步,他是肯定云栎潇在这里,可当真的看到他的时候,却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直到他看到,云栎潇手起刀落,不带一丝犹豫,一道红色血箭飞了半尺高,那女孩便倒在了地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瞪着不远处的宋音尘。

  宋音尘这才大吼出声:“云栎潇,你在干什么!!!???”

  云栎潇应声回头,白皙俊俏的脸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血点,触目惊心,一身白衣早就浸透了血色。

  他看到宋音尘出现似乎有些意外,尔后就归于平静,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刀上的血迹:“音尘哥哥怎么会在这里?跟踪我?”

  宋音尘快步上前,望着他那双明明刚杀了人,依然含着笑意的眼睛,强压心头的震惊和怒气向他确认:“这些人,这满村的人,都是你杀的?”

  云栎潇慢条斯理地将玲珑插回刀鞘,迎着宋音尘充满怒气的眼神,觉得特别有趣,他往前踏了一步,仰起头,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笑的肆意张扬,有恃无恐:“是我杀的,那又如何?音尘哥哥是想抓我去报官,还是为他们报仇...”

  “啪!”重重地一记巴掌声,惊醒了这已死寂的村子,云栎潇的半边脸瞬时肿了起来,左耳嗡嗡作响,鲜血从开裂的唇角流下。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无论他们做了什么,都罪不至死!”

  “宋音尘....”

  云栎潇整个人恍若被点了穴,凤眼微微睁大,思绪无法运转……

  他刚刚……是挨了宋音尘一个巴掌吗?

  宋音尘这个废物竟然敢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