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半, 映天山谷。

  云栎潇坐在湖边喝完了第二坛桃花醉,身后终于响起了脚步声,对于习武之人来说, 这脚步虚浮无力, 可见来人内力稀薄,顶多只有三脚猫功夫,他回头望去,果见宋音尘一袭黑衣,手里竟然还提着两坛酒,缓缓向他走来。

  宋音尘坐到他边上,瞥了一眼他脚边的两坛桃花醉, 递过手里的一坛酒:“栎潇弟弟要不要尝尝这酒肆里最烈的酒?老是喝清淡如水的桃花醉,可没有意思。”

  云栎潇眼眸轻扫过他手里的酒坛, 并没有接, 冷淡问道:“音尘哥哥深夜邀我前来,所谓何事?”

  宋音尘拔掉酒坛上的软木塞, 灌了两口酒:“栎潇弟弟真给我下了蛊?”

  “不信?”云栎潇淡淡地笑了下, 黝黑的眼眸如星子,拉长声音道,“那就让音尘哥哥亲身感受一下,到底是真...是假。”

  他话音刚落,宋音尘的心脏之处就好似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瞬间疼得弯起了腰,整个背部都好像麻了,动弹不得, 好在蛊虫的躁动只是短短时间,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要不是因为额头上沁出的薄汗,宋音尘都怀疑是一种错觉。

  宋音尘缓了几口气,低头又喝了几口酒压压惊,看着云栎潇倒映在湖里的脸:“你给我下蛊这件事,不是羽寒月授意的吧?”

  湖里的云栎潇挑了挑眉,声音带有少年独有的清亮:“为何这样说?”

  宋音尘一手搁在屈起的膝盖上,整个人坐没坐样,懒懒散散地回:“我虽不懂毒,但也知晓蛊虫培育不易,如果是羽寒月授意于你,那下蛊控制的对象应该是我父亲或者我哥,不可能是我。”

  云栎潇右手握拳抵着唇,笑了好一会儿,笑得漂亮的眉眼都仿佛染上了星光:“音尘哥哥这次,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宋音尘本就爱美人,虽然对云栎潇有些惧怕,刻意的想要与他保持距离,但还是猝不及防地被这个笑容给迷住了,他未想过这个狠绝乖戾,喜怒无常的小疯子,也会笑的这般肆意快活,态度不由地温柔起来:“为什么是我?我虽然不招你待见,也不至于招你恨到这么个地步吧?”

  云栎潇笑完,伸手拿过他脚边未开封的那坛酒,轻轻喝了一口,酒液划入体内的瞬间是冰凉的,但须臾之间,就像是被人点上了一把火,整个人从里到外被烧热了,连一直微凉的指尖,都变得温软。

  云栎潇暗自叹道,果然是酒肆里最烈的酒,如此辛辣猛烈又如此令人着迷,就好像宋音尘这个人,虽然浪荡无羁,没个正行,但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云栎潇用拇指轻轻擦去唇角沾染的多余酒液,唇色显得更为鲜嫩欲滴,宋音尘呼吸有些错乱地移开眼光,听到他像孩子般纯真又肆无忌惮地回答:“我就是喜欢捉弄音尘哥哥,行不行?”

  但这般无理又顽劣的样子,却让宋音尘心下棉软,他伸手轻轻摘掉云栎潇鬓发间的桃花花瓣:“宋某能被栎潇弟弟这般漂亮的美人记在心上,还要想方设法地捉弄取乐,也算是不枉此生。”

  云栎潇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宋音尘的放浪形骸,言语轻佻,直接无视,喝着酒,沉默地望着倒映在湖里的醉人风景。

  直到一坛酒都快见了底,夜风轻拂而过,才听到宋音尘又开口了,但此次似乎有些低落哀戚:“其实,如若梦寐真的不能全解,也挺好的。”

  云栎潇觉得这位纨绔公子哥脑筋是真异于常人,于是出言讥讽:“音尘哥哥那么爱中毒?那容易,毒药嘛,我有的是,想要中什么毒尽管开口。”

  宋音尘潋滟的桃花眼里含着水汽,没有在意云栎潇话里的刺:“我挺感谢梦寐的,因为它让我见到了,早已遗忘的母亲。”

  云栎潇:“.....”

  云栎潇并不太了解宋音尘的身世,最先只是知道他与宋音歌并不是同母所出,直到前两日在觅音楼外,才知晓他的生身母亲是位青楼女子。

  宋音尘喉结剧烈滚动,仰头喝完坛里剩余的酒:“她离开的时候我才刚记事,我一直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忘记她的模样,可无论我怎么努力,她的模样都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模糊,就像是掌心的细砂,无论我如何紧握都注定留不住,直到有一日,我终于想不起她的模样,我便知道,我再也没有母亲了。”

  宋音尘的睫毛如鸦羽,瞳孔是最干净的琉璃,望着你的时候,就仿佛你是他的全部世界,而现在这个世界凄风苦雨,渴求着旁人最微不足道的一丝关怀。

  云栎潇心头一跳,暗自腹诽一句,难怪芷韵这种阅人无数的青楼女子,都还能陷进去。

  云栎潇在这样的眼神下,没法再说出讥讽的话,只是避开他的眼神,低头轻轻说了句:“那是因为你笨,所以才记不住。”

  他就从未忘记过,母亲的模样。

  宋音尘被云栎潇骂了句,方才还低落的心情竟然略微回转:“也许确实是这样,所以梦寐带我重新想起她的模样后,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她给画了下来,从此以后就不会再忘记她了,真算是一桩幸事。”

  云栎潇嗤笑一声,装作冷漠无情道:“如果你不想解,我可以再给你下,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见酒已经都喝完,云栎潇打算回去了,便不再浪费时间,直接了当地说道:“我给音尘哥哥下的是同心蛊,你不能离开我太远,所以接下来你要跟着我一起去金陵,当然你也可以将这件事上报给你父亲,但是....”云栎潇笑了笑,颇有种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轻狂,“即便你们找遍全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解这个蛊。”

  宋音尘:“……”

  云栎潇凑近宋音尘,在他耳边蛊惑道:“当然如果音尘哥哥不想活了,也可以不听我的。”

  宋音尘看着他漂亮天真的脸,因为距离很近,都能见到肌肤上细小的绒毛,他伸手摸了摸云栎潇的后脑勺,然后掐住他的后颈,触感细腻微凉:“栎潇弟弟面上如此讨厌我,却暗地里给我下同心蛊,果真是口是心非,看样子哥哥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云栎潇被碰触到脖颈处敏感的肌肤,身子经不住微颤了下,恼怒地推了他一把,立刻拉开距离:“你胡说八道什么!我那是...没有办法,你以为我想选你???”

  宋音尘望着他面色如常,却暗自发红的耳朵,禁不住觉得可爱,原来再凶再狠再疯,他也不过是个才十五岁的小孩儿:“外界都传言羽寒月最是宠爱栎潇弟弟,栎潇弟弟也只衷心于他一人,可现今这些所作所为,却都瞒着他进行,怕是外界的传言有误,或者说,产生了什么变故?”

  “说吧,你费尽心思地给我下蛊,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云栎潇双臂抱胸,拧着眉:“哥哥这是答应让我利用了?”

  宋音尘双手垫在脑后,枕在后面的树上,英俊地眉眼间尽是慵懒:“这蛊都下了,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答应又能怎样?我这人最善于的就是接受现实。”

  云栎潇扫了他一眼,说了自己第一个命令:“我要你去偷二本心法秘籍,到了金陵之后,我会日日教你练功。”

  “毕竟音尘哥哥出生武学世家,这功法总要跟上,不能给家族丢脸,是不是?”

  “从今日起,合作愉快,哥哥。”

  宋音尘:“......”

  *

  房内隐隐绰绰,宋天铭负手而立,宋音歌进来关上门后,低声道:“父亲,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真的要将音尘送往金陵吗?”

  宋天铭转过身,眉头紧锁,脸色凝重:“云栎潇既然已经用毒控制了他,在无法解毒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受他们牵制。”

  宋音歌心中不快:“这里是映天山,我们完全可以把人扣下来,实在不行就严刑拷打,总能逼得那云栎潇把解药交出来,音尘自小娇生惯养,又不会武功,并无能力在金陵与他们周旋。”

  宋天铭摇摇头:“你太小看那云栎潇了,我听闻他在羽氏受过羽雷鞭之刑,全程吭都没吭过一声,这一鞭下来,你我都未必受得住!他虽然小小年纪,但心性极其坚毅,寻常的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对他都是无用的,我们只能将错就错,让他们自以为拿捏住了我们的软肋,再借机谋划。”

  “潜入羽氏的暗线已经传回消息,确认了羽氏在后山使用活人进行神秘的试验,无论他们到底在研制什么,那都不会是好东西。一旦让他们得逞,羽氏不会再压抑他们的野心,届时整个江湖都将受制于他们,既然他们选中了音尘,那他作为宋氏子孙,也要承担起他应该承担的责任,再者有月熙、月影贴身守卫,无需过分担心。”

  宋音歌沉默良久,才低声回复:“是,我会按照父亲的吩咐,嘱咐好音尘,命他万事小心。”

  *

  马车在山道上颠簸了半日,终于到了映天山脚下,这里颇为热闹,有茶楼酒肆,各类商铺,出了这映天山后,距离下一个城镇有好几日的路程,一众人便决定在此稍作休整。

  羽氏随行的数百人都需要打点,羽寒月自是一下马车就去忙了,云栎潇就独自一人逛起了这映天山。

  来时因为赶路,直接就进了映天山谷,未曾有时间逛这山脚下的市集,现在走在这热闹的街头,云栎潇看什么都新鲜。

  前方有人在吆喝卖糖葫芦,云栎潇走过去,小贩见到后就热情说道:“公子,这葫芦外包裹的糖衣都是我家娘子亲手熬制的,每天早上现做出来的,公子不妨尝尝,两文钱一串。”

  云栎潇摸了摸自己的腰带想要拿钱袋子,却摸了个空,恍然才想起前两日已经给了芷韵作为她去金陵的盘缠,便有些失望地回道:“算了,我不爱吃甜的...”

  “老板,来四串糖葫芦。”一道熟悉轻佻的成年男子声音在边上响起,一股馥郁的玫瑰花香顷刻间将他包裹,云栎潇侧头看去,果见宋音尘带着月熙、月影一同过来了,他顿觉晦气,正拔脚要走,就被宋音尘一把拉住:“栎潇弟弟不是要吃糖葫芦吗?走那么急做什么?我这人就爱请客,你可不能拒绝。”

  说罢就直接取下一串糖葫芦,塞进了云栎潇的手里,月熙、月影颇为熟稔的自己拿了,不忘递给宋音尘一根,宋音尘就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毫不见外地揽住云栎潇清瘦的肩膀:“这映天山我熟得很,不如我带栎潇弟弟逛逛?也算是敬宾主之宜。”

  云栎潇看着他搭在肩头的手,闭了闭眼睛,睫毛剧烈颤抖,憋着气道:“把手拿开。”

  宋音尘岿然不动,桃花眼盯着云栎潇,一副“我就是要揽着你,你能奈我何”的无赖表情。

  云栎潇勾起唇,淡淡一笑,乌黑的眼眸看着宋音尘,尔后轻轻挑了眉,宋音尘的心脏就立刻被扎了一针,不得不松开了搁在云栎潇肩膀上的手。

  疼痛只是一瞬,等消解之后,云栎潇早就走远了,宋音尘望着那道清瘦的背影,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芦:“果然还是那个歹毒的小疯子!”

  月影和月熙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月影:“公子,你又招惹云公子了!”

  月熙:“是啊,我见云公子什么都没做,你怎么就一副撕心裂肺的样子?”

  宋音尘揉了揉自己的胸口:“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

  *

  云栎潇甩掉登徒子宋某某以后,无意间逛到了一家珠宝坊,便迈了进去,本只是想随意看看,却突然被放置在角落里的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店铺老板娘最会察言观色,又见这位公子衣着华贵,生得恍若神仙中人,立即上前迎客:“公子眼光真好,这九尾狐尾的佩饰前几日刚到的,十分罕见,我在这好多年了,也就见过这一枚,我拿出来给公子瞧瞧?”

  云栎潇不置可否,老板娘就马上将它拿了出来,整个佩饰的颜色是亮橘色的,像秋日里暖色的枫叶,尾巴尖上是一抹雪白,还自带一股宜人的冷香。

  老板娘含着笑:“九尾狐是极具灵性的动物,这尾巴除了漂亮,还能给佩戴者带来好运,公子要是买回去,它会一直保护公子的。”

  云栎潇确实很喜欢这个漂亮的佩饰,但想起自己身上没有银钱,便有些犹豫,想着要不要去找羽寒月要些银钱再过来,恰在此时,阴魂不散的宋音尘又进来了,立刻满屋子都能听到他轻佻的声音:“没想到栎潇弟弟竟然会喜欢这珠宝坊?需要什么跟哥哥说,哥哥给你买。”

  云栎潇皱着眉,眼底盛满了嫌弃,放下了那佩饰:“我只是随便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音尘哥哥也早些回去,还要赶路。”

  宋音尘望着他高傲离开的背影,转头对老板娘笑笑,老板娘在这映天山开店多年,自然是认得宋音尘,赶紧招呼:“音尘公子今日怎有空下山?需要什么尽管看。”

  宋音尘指了指柜上:“那条狐狸尾巴,替我包起来吧。”

  明明就是喜欢,偏要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