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幸福街>第8章

  黑色的长发,暖色调的皮肤,一个亚洲女人。她的眉眼和嘴唇十分柔和,身形也很纤细,是个古典的东方美人,如果她的鼻子还在。

  那不是先天残疾,而是被人活活剜掉了。

  伊恩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呃,你好,女士?”

  亚洲女人的眼睛动了动,没有说话。

  看样子是人类,伊恩稍微放心。他快被这鬼地方搞到应激了,看到这女人的第一反应竟是鬼故事里的女巫。

  他很快为这个冒犯的想法惭愧,尴尬地笑笑:“你在这儿工作吗?”

  女人依然沉默,漆黑的眼珠又开始转动,慢慢把目光挪到吧台上的酒瓶。

  伊恩跳下椅子,在吧台后面翻出两只酒杯,它们一直在柜子里,似乎没沾到灰尘。他反客为主地举杯:“可以请你喝点吗?”

  他又感到淡淡的尴尬,自始至终,那个女人都没看他一眼。

  过了半天,她才幽幽地开口:“是的,就是它……”

  “这个?”

  伊恩连忙旋开瓶盖,正要倒进酒杯,对方的身影就慢慢靠过来。

  那女人的脚步没有声音,手中的拖把在地面摩擦,发出黏糊糊的水声。她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从舞台后面延伸到脚下。整条血迹浓郁厚重,好像拖把里浸满鲜血,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伊恩后背发凉,沁出一层冷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没鼻子的女人给他的恐惧远大于怪物。可以肯定,她是活生生的人,因为她脸上的洞里吹出的气息拂动了头发,她在呼吸。她的遭遇一定相当痛苦,但本能还是让他畏惧,比创伤更可怕的是制造它的残忍。

  亚洲女人已经来到他面前。

  “他要回来了。”她握住酒瓶,没有鼻腔共鸣的声音十分怪异,“我得在他发疯之前准备好一切。”

  “谁?”伊恩的同情冲淡了恐惧,“我能帮到你吗?女士,如果你需要……”

  “希望这点酒能给他平静,他的酒量不如从前了。”女人双手抱着酒瓶,自顾向门口走去,全不理会他的关心。

  “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希望他……解脱……”

  女人低语着推门而出,留下困惑的伊恩。

  要不是吧台上的玻璃杯和靠在旁边的拖把,他就要以为刚才的一切是幻觉。外面的天光从狭窄的窗子照进来,地上的血迹清清楚楚,浓得近乎黑色。

  伊恩的视线沿着血迹追踪,它消失在舞台后面,那里有扇不起眼的小门。那大概是舞女的化妆间,它隐藏在阴影里,很容易被忽视。舞台的影子里有一片更深的黑影,这扇门是敞开的。

  他想起自己上次追踪血迹,看到三只狗和怪物,这次他敢肯定,门里绝对没什么好东西。

  好奇心是能杀人的,但一无所知地徘徊,和死在这里有什么区别?已经没什么可失去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死。

  伊恩握紧球棍,谨慎地靠近门口。

  小房间屋里寂静无声,微弱的光线勾出摆设的轮廓,这确实是个简陋的化妆间。一张化妆台旁边挤着好几把椅子,演出服随意扔在上面,看上去像款式花哨的内衣。再往里面就是些羽毛扇、呼啦圈之类的道具,地上堆着鞋跟高得夸张的舞鞋,穿着它们大概要像芭蕾舞演员一样立起脚走路。

  他突然看见一双穿着鞋的脚。

  鲜红的绑带缠着惨白的皮肤,道具堆下面阴影里露出一双泡在血泊中的赤裸的腿。

  又是尸体。

  有了心理准备,伊恩并不惊讶,无数个问题填满了他的大脑,他没空害怕:那个亚洲女人杀人了吗?她完全可以在房间里躲到自己离开,为什么要带着染血的拖把出来,就像故意让自己发现。而且她表情也太平静了,一点也不像刚杀过人……

  伊恩摸到墙上的开关,但灯是坏的,他只好打开手电。

  死者是个身材娇小的女性,她腿上的皮肤十分光滑,能被手电照出一道高光……不,这不是人类的皮肤。伊恩绕开血迹,一件一件地搬开杂物,近看之下这两条腿僵硬光滑,竟有点像塑料。

  假人吗?

  伊恩用球棍拨开最后一层道具,果然露出一张塑料的脸。

  和服装店里那个模特相比,这张脸上的彩妆更加浓艳,表情也很暧昧,半闭的眼睛和微微开启的嘴唇,细看之下,它的双唇间有个洞。这假人的身材也很奇怪,不像一般的服装模特,它的胸部和臀部大得不成比例,腰部的宽度不到一只手,而且服装模特也没必要画出乳头和下体——那里也有个洞。

  这是个性爱娃娃。

  简直是恶作剧。伊恩愤然走出化妆间,现在追出去找那女人还来得及,这会儿他可顾不上风度了。

  跨出门槛的瞬间,背后传来模糊的呻吟。

  里面还有人?他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刚才静静躺着的塑料娃娃在扭动,发出色情的呻吟。

  仿佛被手电的光唤醒,娃娃的扭动变成抽搐,它用头和脚支撑地面,腰部像要折断般高高抬起,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站了起来。它用画上去的双眼“看”着伊恩,又发出一声呻吟,僵硬却迅速地向他扑来。

  伊恩脚下一滑,差点被鲜血滑倒。

  他狼狈地退到舞台,下一秒,诡异的娃娃就跟到面前。它的高跟鞋像一双冰刀,在血泊中滑得极快,本应是双手的地方换成了锋利的尖锥。

  可它的战斗力却低得像个玩笑,远没有外表那么吓人。伊恩挥出球棍,还没使出全力,就把它击退几米,摔倒在血泊中。

  塑料娃娃呻吟着,挣扎很久也没能起身,尖而陡的高跟鞋和锥形手臂帮不上忙,反而拖累了它的动作。那对夸张的塑料乳房摇晃着,描画得极其下流的胯部也正对着伊恩,一切都因它的努力而显得色情而凄惨。

  此刻是解决它的最佳时机,但他下不去手。

  多么荒诞,这个扭动着发出呻吟的东西不过是个塑料的性玩具,一个怪物,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人。而且它不会因为他的犹豫而仁慈,即使站不起来,怪物仍不放弃调整双臂,一边用叫声诱惑他靠近,一边蓄势攻击。

  但是——

  “肮脏的婊子!”

  “下地狱吧!”

  闯入脑海的声音带来画面,伊恩又看到旧日的残影。

  木板上的尸体一丝不挂,伤痕累累,被从一栋艳俗的小楼中抬出来。围观的人很多,有成年人也有小孩。女人的脸上堆着愤怒和鄙夷,男人的脸则是分裂的,他们的眼睛更复杂也更浑浊。脏话从他们的嘴里喷出来,毫不避讳孩子的耳朵。

  那是伊恩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裸体,它年轻又美丽,却挂满最肮脏的词。他不明白,一个像畜生般被卖掉的可怜人,为什么比杀人放火的强盗更招人憎恨?

  血泊中的娃娃仍在挣扎,呻吟声渐渐变了调子,好像低声哭泣。它的动作永远比伊恩的躲避慢一步,地上的血越来越粘,它的动作也越来越沉重。

  当它“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时,便那对尖锥插进身体,撕开了自己的胸膛。

  伊恩的头也像尖锥贯穿,剧痛让他差点跪倒在地上。

  他拼命劝自己,死掉的不过是怪物,但那画面就是不放过他。塑料娃娃和妓女的尸体融成一片,剖开的伤口里是活人一样的血肉。鲜血不断地涌出来,整个地面都被染成红色。

  “操!操!操——”

  伊恩砸碎了球台和桌椅,这一切都让他恶心。

  玻璃和木片四散迸飞,落进怪物的胸腔,染得血红。他捂着快要爆炸的脑袋,执拗地从血肉里拔出碎片,仿佛这样伤口就能愈合。

  他摸到一个光滑的圆柱体,竟是和自己口袋里一样的玻璃药瓶。

  这只瓶子里没有药,只有一个纸卷,和瘾君子尸体手中的字条一样。玻璃瓶沾满血污,他试了几次才拔出瓶塞,顾不上擦手就展开纸条。

  “厌恶、恐惧,我欲望的本源。”①

  不管是谁写下这句话,他都是个自恋的变态。

  伊恩把纸条揉成一团,再看一眼他就要吐了。现在他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安东尼也是个骗子,这里的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任何“人”。

  他甩了甩球棍上的血,推门走出酒吧。

  街上依然大雾弥漫,怪物的轮廓影影绰绰。那些呆滞的身影中间,有一个格外摇曳轻盈,如同在旋转着起舞。

  伊恩贴着墙边,一点点接近跳舞的身影,竟是刚才那个没有鼻子的女人。她一边起舞,一边轻轻地哼着歌。

  他梦里的,异国语言的歌。

  作者有话说:

  ① 出自乔治·巴塔耶《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