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对湖畔旅馆的服务毫无兴趣，可安东尼的话意味着那里有人，他就不再浪费时间。
这家伙不比那个幽灵一样的男人正常，什么人会推荐警察去招妓？这儿又不是内华达。而且他的枪，伊恩确信它不是从合法路子来的。
如果安东尼不是疯子，就是这个地方疯了。
他看过一部惊悚片，闭塞的无政府山村，疯狂的村民，倒霉的主角在这里受尽折磨——能想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越久远的记忆就越清晰，近年的记忆却始终蒙在雾中，如同这谜一样的小镇。
幸福街，一个除了幸福什么都有的失落之地。
五大湖区锈迹斑斑的小镇数不胜数，连底特律和芝加哥这样的大城市都在衰败，一个小小的煤矿又能撑得起多久的繁荣？离开是最明智的选择，就像四五十年代，他们的祖辈从天南海北来这里淘金。为了活下去，穷人得像候鸟一样迁徙。
为了活下去。
然而，自己靠领救济金也不至于饿死，为什么以杀人为生？伊恩眼前浮现出那个吸毒鬼的干尸，自己要别人的命，就是为了让这种人挥霍生命。
世上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公园的小路异常平静，没有怪物，也没有人。
街边有几家空荡荡的店，像是关张已久，谈不上有特色的纪念品商店，无聊的连锁餐厅，简陋的咖啡馆……谁会来这里度假呢？幸福街和任何普通小镇都没区别，只有本地人还对它心存期待。
除了面前的湖，伊恩对这个小镇没有兴趣。
雾气氤氲的水面无波无澜，苍白的天空和灰绿色的水面没有分野，一种寂静的力量在吸引人的目光，凝视久了，让人心里也泛起惆怅的雾。
它适合情感多到无处安放的艺术家，不适合自己这种流浪狗。伊恩强迫自己转向商店街，他需要很多东西，唯独不要伤感。
这一带也有服装店，比居民区的店高级一点的装潢，里面是同样过时的套装。落地橱窗上映着他的身影，是那种能把西装穿出纨绔味的身材，店里任何一件衣服都能被他穿得很好看。
砸碎玻璃，进去挑件顺眼的外套不难。伊恩摩挲着球棍，迟迟没有下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脱下虚假的警服，回归自我的时刻到了。这里不需要伪装，没人知道你是谁，你可以做任何人，过任何生活，你的逃亡可以结束了……相当合理，而且诱人的提议，找不到理由拒绝。
他没有那样做。
这身沾满灰尘的警服关联了某种他曾经所在的世界的秩序，那个世界远比幸福街更令人安心，即使它意味着自己有一天会喋血街头，死于非命。
湖畔旅馆就在狭长的公园尽头，不长的路程，伊恩走得很疲惫。
离湖边越远，公园里的植物越密。无人修剪的灌木长成了迷宫，藤蔓丛生的小径不怀好意的沉默，每走一步都要对抗后退的本能。没有目标的恐惧最折磨人。
当他终于摆脱这里时，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了。这种时候最好来支烟，焦甜的烟气简直能涤荡心灵。伊恩下意识地摸摸嘴唇，好像自己真的有烟瘾。
旅馆的建筑和公寓差不多，要说区别，也就是一楼大厅被改成了酒吧。只是这里也和外面的店铺一样，很久没人光顾了。
伊恩在嘎吱作响的地板上踱步，老电影里见过的装饰风格环绕在四周，他又有种置身布景的感觉。
酒吧中心是个带着钢管的小舞台，除了脱衣舞女郎，应该不会有别人来表演。伊恩对它不感兴趣，他更喜欢舞台对面的投币点唱机。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古董，他忍不住掏了掏裤兜，如果有硬币，他真想听听它里面有什么歌。
身后的台球桌上还有一场没结束的球局，是八球普尔。摸到球杆那一刻，伊恩想起许多技巧，他会打这个，而且玩得不错。他随手推了一杆，正中底袋，不由扬起嘴角。
值得来上一杯——吧台的酒柜上确实有几瓶威士忌，看上去能喝。伊恩咬开一瓶，直接对瓶灌了几口。不算好酒，也没有冰块，不过足够了。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这见鬼的镇上总算有个人呆的地方。
酒精燃烧的感觉温暖而愉悦，他越来越渴，必须用更多威士忌来浇熄。酒水里的塞壬在唱着醉乡的歌，沉下去就能逃离这操蛋的境况，沉下去就会从另外的世界醒来——也许此刻只是个噩梦，那温柔的迷幻才是现实……
酒瘾和毒瘾一样，令人软弱。
在最轻微的醉意泛上来之前，伊恩艰难地放下酒瓶。
他在吧台的高脚椅上坐了一会儿，来之不易的好心情和划火柴般的温暖烟消云散。再次观察酒吧的陈设，他就品出一丝刚才忽略的东西。
大概是因为以暗红色为主的装修，这里好像整个被血涂抹过，有种堕落糜烂的腥味。墙上有张美女海报，比基尼上衣是大麻叶子的形状。仿佛刻意安放在暗处的卡座格外肮脏，布套上到处是烧穿的洞，还有不明的污渍。
他对这种东西不陌生。
安东尼推荐的天堂，也是伊恩·科斯塔的来处。
那段往事他几乎忘得干干净净，此刻清晰得就像在眼前。他依稀看到烟气缭绕的包厢里长年有一群神色异常的家伙，吸白面的昏昏沉沉，磕合成药的则像得了多动症，还有抽多了大麻烟的年轻人，任何一点小事都能让他们像傻逼一样笑个不停。
他的工作是保证这些人醉生梦死，但这不妨碍他想把子弹射进他们的脑袋——那样就解脱了。当然，他不必为此浪费子弹，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变成路边的尸体，被装进黑色的塑料袋，和垃圾没有区别。
早晚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同样的垃圾，早晚有一天……
伊恩发散的目光突然聚焦到舞台的角落，那里有个枯瘦矮小的女人，不知站了多久。他记得自己来时，整个酒吧里空无一人。
那个女人的手里拄着拖把，好像在打扫卫生，但这里到处都是灰尘，明明已经很久没人清扫了。她幽幽地注视着伊恩，黯淡的双眼之下是一个漆黑的洞——
她没有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