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幸福街>第9章

  伊恩难以置信地回忆梦境,梦中的旋律和女人的哼唱一模一样。

  在此之前,他对那旋律完全没有印象,以为现实中不存在这样的歌。如果不是那女人偷窥了自己的梦,就是自己确实听过这首歌,尽管现在还想不起它的名字。而且,梦里唱歌的女人也是黑色头发,象牙色皮肤……

  一个亚洲女人。

  空气不热,甚至有点冷,伊恩的脖子却被汗水浸湿了。

  他仔细搜索有梦中女人的片段,动作,声音,画面。所有细节都很清晰,只有她的脸像泡了水的胶片,一片模糊。他怎么也回忆不出她的面容,甚至连她有没有鼻子都毫无印象。

  那个亚洲女人就像在花园里散步,完全无视身旁的怪物。他还记得,这些玩意因为一点细小的摩擦声就攻击声源,女人手无寸铁,瘦得像片影子,简直是在故意刺激它们。为什么怪物不攻击她,因为自己是外来者?

  迄今为止,这个小镇对自己充满恶意,有直接伤害自己的怪物,也有可疑的人类。花言巧语的骗子,不知所云的男人和没法沟通的女人,他们看上去都是普通人,却总给自己一种说不出怪异感。

  也许他们也是人类皮囊包裹着的怪物。

  伊恩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随即感到荒唐。杀死自己并非难事,何必绕那么多圈子,难道是故意为之?那自己可就成了《楚门的世界》男主角。

  有人布下迷局,在幕后注视一切吗?这个猜想同样无从证实。在找出小镇的破绽之前,他只能继续乱撞,如同被扔进迷宫的老鼠。

  也不知道那女人在刻意无视自己,伊恩跟在后面,一路随她走进公寓,对方都像毫无觉察。

  漆黑的走廊让他想起上一栋公寓——爬满血管的墙壁,镜中的怪物,一切都像要吞噬自己。

  那女人单薄的身影不停深入,几次都像要与黑暗融为一体。伊恩额角一跳一跳地疼,他的身体在抗拒前进,尽管前方只有一个女人,没有怪物,也没理由停下。冷汗沿着脸颊爬下来,刺痒得近乎疼痛,他的感觉放大了上百倍,连呼吸声都吵得令人烦躁。

  门开的声音像一声枪响,伊恩的心脏被震停了几秒钟。

  回过神来,他看到那个女人正注视着自己。她的目光深邃而忧伤,仿佛藏着故事,她的嘴却紧紧地闭着,牙关咬住吐露任何字眼的可能。

  但是——

  女人的脸忽然向屋里一偏,她在请自己进去。

  伊恩做了几个深呼吸,又一次确认四周是普通的公寓,没有恐怖的幻觉。他盯着女人的眼睛,和她对视良久,终于接受了邀请。

  那是个相当普通的公寓套间,客厅不大,伊恩站在门口,一眼就能扫遍陈设。老旧的八十年代风格装修,和小镇上的任何民宅一样。只是随着目光的深入,他渐渐感到一种奇怪的熟悉。

  如果他用右手开门,左手就能摸到墙上的灯开关。前方的单人沙发背对着门口,高高的椅背能完全挡住坐在上面看电视的男人。

  伊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肯定那是个男人,而且他还知道,沙发对面的电视总是播放打打杀杀的电影。此刻电视正关着,黑色屏幕上映着伊恩和女人的身影,沙发上只有因为久坐而深陷的凹坑。

  除了沙发,客厅里的家具也都很破烂,布满凹坑和刮痕。那不是正常使用的磨损,而是来自暴力。伊恩站在沙发旁,下意识地看向左侧,那里有一扇关闭的门。他不仅知道门后是卧室,还知道卧室的墙上是玫瑰花图案的墙纸,米黄的底色配粉红的花,有种甜美又俗气的温馨。

  太阳穴像被尖锥反复地戳,想起这些的同时,头疼和眩晕也被唤醒。他的视野迅速地粉碎,颤抖,如同老电视的雪花屏,这是意识又将熄灭的前兆。

  不行,不能倒在这儿。

  伊恩粗暴地用袖子蹭掉额头的冷汗,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翻找。发麻的手指被布料缠住,花了足有一分钟才摸到药瓶。他又花了半分钟旋开瓶塞,送到嘴边,打算直接吞下。

  赌一把,赌它是真正的止痛药,给药的人不会让自己死。

  “法斯宾德诊所。”

  一直沉默的亚洲女人突然开口,伊恩心脏一紧,倒是被唤回少许清明。

  “你说什么?”

  “法斯宾德诊所。”女人黯淡的眼眸里多了道冰冷的幽光。

  伊恩的舌尖已经碰到药片,淡淡的苦涩扩散开来,他本能地用牙齿挡住药片:“那是什么地方?”

  “蛆虫的巢穴,地狱的入口,天使也会堕入血污……”

  “你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伊恩疼得失去了耐心,药片也从口中掉落,“到处都是谜语人,操,我的头……”①

  砰!

  走廊里有什么东西在撞门,力量之大,几乎不像人类。

  女人脸色骤变,竟有一丝惊骇。她飞快地攥住伊恩的胳膊,把他拖到门边的衣柜,拉开柜门,不由分说地把他推进去。

  衣柜里没有衣服,足够藏下成年男人。样式老旧的柜门由实木制成,其中一扇被设计成百叶窗的样式,透过木条的缝隙,伊恩可以看到外面。

  撞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像要把整扇门都拆下来。女人匆匆赶到玄关,刚把门打开一线,整个人就向后飞去,重重跌落在地。

  伊恩听见野兽般粗重的呼吸从门外传来,伴着沉重的敲击声,一个扭曲的人形进入房间。它的皮肤像尸体般灰白,布满淤青和曲张的血管,敲击声来自一双长长的、垂落到地面的“手臂”。它们从肘部开始就不再是人形,前臂的骨肉逐渐膨大,变成象腿般粗苯的肉槌。本应支撑身体的双腿却萎缩瘦弱,残废般拖在躯干下面,没有行走的能力。

  又是个丑陋的怪物。

  这个拄着胳膊走路的东西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不知道谁打开了电视,一帮牛仔在互相射击,枪声和惨叫声没完没了地钻进衣柜,炸在伊恩的耳膜上。

  头疼的时候,噪音就像有了实体,不停地敲击他的头骨。过了一会儿,枪战片换成了B级血浆片,乒乒乓乓的砍切声和黏糊糊的液体声,夹杂着女人的尖叫。然后是公路追逐,刹车和枪战,爆炸和金属乐。

  这怪物是死在沙发上了吗……伊恩靠着柜墙,感觉自己快虚脱了。那个女的怎么不说话,她去哪了,什么时候把自己放出来……现在出去也没问题吧,怪物除了看电视什么也不做,自己只要打开柜子,往门口一跨——

  玻璃破碎的声音打碎了他的幻想。

  怪物仿佛被什么触怒,吼叫着抡起上肢,打砸它能够到的一切。沙发和电视在顷刻间变成碎片,客厅的其他家具也没能幸免。紧接着是木头碎裂的声音,好像房门被撞开。

  透过柜门缝隙,伊恩只能看到客厅的一半。在他焦灼不安,即将冲出衣柜时,怪物重新进入视野。亚洲女人也出现了,她被怪物用肿瘤般的前肢推撞着,发出压抑的呻吟。

  这回伊恩看得清清楚楚,怪物在虐打女人。

  “嘿——”他一脚踹开柜门,跳出来,尽管赤手空拳,但要躲在暗处装死,他还过不去自己这一关。“在这儿呢。”

  这回真的成了电影主角,伊恩在心中自嘲。

  “来吧,懦夫!”他索性学起李小龙,一只手拇指从鼻尖抹过,另一只手四指并拢着勾了勾,“你要是想耍威风,至少找个像样的对手。”

  “不……”瘫坐在墙角的女人叹息着捂住头,她的嘴角和额头在流血,“你不该出来。”

  “开什么玩笑?你会被这玩意打死!”

  “不不,你不能……”

  怪物的脸一直对准地上的女人,没法被称为五官的烂肉越来越扭曲,终于发出愤怒的咆哮。

  伊恩迅速蹲下,躲过肉槌的挥击。墙上的挂画被扫飞,厚重的木头画框摔得粉碎。那女人为什么要放怪物进来,就像这儿是它的家……哦操,别分神了。伊恩翻滚着离开原地,差点被怪物的另一拳拍碎脑袋。

  地上的玻璃扎伤了他的手,是酒瓶的碎片。看样子女人低估了怪物的酒量,或许这就是它暴怒的原因。伊恩也生出暗火,他对恃强凌弱的垃圾厌恶至极,无论是人还是怪物。

  然而,该怎么结束战斗,那怪物强壮得像只大猩猩,拳脚不起作用,徒手放倒它简直是做梦。从一开始,伊恩就被动地躲闪,在地板上连滚带爬,目光所及之处没有能用得上的家伙……他脑中灵光一现,身体也在同时运动起来,向后闪进一个房间。

  他没空思考自己为何如此熟练地退入厨房,又为什么能在双眼看向别处时摸到料理台上的刀,赶紧把它捅进怪物的身体才是重点。

  锋利的厨刀给怪物制造几处伤口,黑色的血涌出来,让它看起来更加丑陋。

  狭小的室内对伊恩更加有利,趁怪物腾挪不开,他伏底身体,在它的腿上又戳了几刀。伤口拖慢了怪物的速度,伊恩耐心地寻找机会,只要它露出破绽,他就把刀刺进它的胸膛。

  怪物怒吼渐渐变成虚张声势,沉重的肉槌也挥不出开始的速度。伊恩喘着粗气,在自己力竭之前他看到了希望。

  很好,趁它双臂落地,旧力未卸新力未生的时候,上步一刺……

  “不要!”

  亚洲女人突然锁住他的肩膀,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伊恩挣脱不开,眼看着怪物找回重心,组织起新的进攻。

  “你干什么?!”

  “别杀他,你不能杀他……”

  “你疯了吗?不杀它咱们都得死!”

  “不——”

  “操。”

  伊恩看到的最后的画面是怪物喷着黑血的脸,震耳欲聋的嚎叫从双耳贯穿头颅,让他的意识瞬间短路。

  无梦的一觉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伊恩醒来时浑身发软,每块肌肉都呈现出一种睡过头的松弛,使不上力气。

  睡得不错,但一想到入睡之前的景象,他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我他妈就这么死了……”

  “你还活着。”

  “谁?”

  伊恩猛地坐起来,血压跟不上动作,他眼前黑了一会儿才看清说话的人。

  银白的头发,极浅的肤色和灰色的眼眸,是他在小镇上见到的第一个人,公园里那个幽灵般的男人。那男人穿着件白色的长外套,好像什么职业的制服。

  “上一次忘了自我介绍。”他悠悠开口,“我叫阿兰·法斯宾德。”

  伊恩心脏狂跳,极快地扫视四周,自己正身处病房,而那个叫法斯宾德的男人显然是医生。

  这里是法斯宾德诊所。

  作者有话说:

  ① 谜语人:DC漫画里的反派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