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有人徜徉梦境迟迟不醒, 有人掌灯独数更漏。
宫墙之内,某座院落中,烛火燃了整夜不息。暗色的结界笼罩着这处小院, 门内有人正叩着石桌喃喃自语。他似乎有些烦心, 几乎动怒, 语速也愈发快了, 脸上神色泛出几分不自然的青色。
“如若早料到她是这样节外生枝不让人省心的货色, 我便不会将此事交予她去办了,”崇霭语速飞快,近乎神经质地喃喃道,“如今景应愿的血还未取回来……接骨不知又要等到猴年马月!沈菡之她们那边更是盯得紧, 当初就不应该让景应愿拜进内门,如今好些人盯着她, 我——”
“你是在推脱吗?”
另一道声音自崇霭喉中幽幽钻出来。
这声音语调尖细奇怪, 分辨不出男女,听着让人十分不舒服。崇霭仿佛是被控制住般神色扭曲起来,那道声音继续道:“还是说,走到这一步,你后悔了?
“是后悔禁锢你的道侣, 将她关在永不见天日的地方预备着为你们的女儿牺牲,还是后悔自愿献祭出你的女儿,让她成为重开天阶的圣女?或者再推远些……”
那道声音叽叽咕咕恶意地笑了,在数百年间, 它竟学会了人族的嘲讽:“还是说,你后悔杀了百年前你尚在人间时的发妻, 不顾她当时尚身怀六甲,亲手毁去尘缘获得成仙机缘……你哪有回头路可走, 你早已无法回头啦。”
崇霭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你要成仙。如若你不成仙,那百条千条的亡魂怎么会放过你呢?”它嬉笑道,“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了么,天阶是一定要开的,牺牲一个纯净且身具天下愿力的女儿,换来得道成仙的机会,当时我们不是这样说好的么?你想反悔?”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崇霭的脖颈掐住了。人前仙风道骨的大能骤然变得如蝼蚁般渺小,那寄生在他体内的东西将他的灵脉搅得痛苦不堪,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的灵力正在一寸寸被侵蚀污染——
“别,别!”他大叫道,“我杀……我杀!我没有反悔,我要做神仙!”
“这就对了,”它借着崇霭的喉舌柔声道,“仙界很好很好的。等你成了仙,底下的这些人便如蝼蚁一般,甚至连蝼蚁都不如,只是尘泥而已……不会再有人看低你,你也不必下地府受那千条亡魂的报复。他们不是看不起你么,你一个响指便能让这些鬼永世不得超生,还有你说的什么沈菡之什么宫主,这些人只是你飞升的垫脚石而已——”
崇霭的神色慢慢变得平静下来。
他喃喃道:“我会成仙的。”
室内重新平静下来。
黑暗中,寄居在他体内的那团东西却有些躁动。这团晦色的邪物自千年前开天阶时便顺势下来了人世,它是同类中极少数生出灵智的,在人间蛰伏千年,也愈发学会用人族的方式思考。此时它感知着崇霭体内的灵力,却觉有些厌倦。
实在太蠢了,它心道。虽然生得一颗至毒至邪的心,适合自己寄居,可脑子却很不聪明。若非自己一路蛰伏着指点,恐怕连学宫内长老的这位置都捞不到。如若不是为了将封死的天阶重开,融汇世间所有的同类回到天上——
暂且先忍忍。
反正也没有多少时候了。
*
休憩的这三日转瞬即逝。
又是起了个大早,景应愿推开房门,感知着自己离元婴仅差一线的灵力,缓缓舒出一口气。柳姒衣她们早已等在房门外,前日醉过一场,她们在她房内东倒西歪睡过一夜便各自回去了,如今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丝毫没有面对终比的紧张。
见景应愿出来,一群人便说说笑笑往结界外的大比赛场飞身而去。只是路过宫门结界处时,那里却早早站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正笑着调侃公孙乐琅与水珑裳的那几人仿佛被掐住脖子般静了下来。景应愿随着她们目光看去,果然看见谢辞昭负手站在那里。
晨光洒照在她脸上,她仿佛肩负九天之上的太阳,整个人都被照成了金灿灿的颜色。见景应愿看过来,她极快地垂下了眼睛,从身后抽出一把白雪塔,对着御刀在空的景应愿高高举了起来。
柳姒衣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间复杂:“这是做什么,大师姐终于开窍了,向小师妹果敢求爱?”
想到那年的赌局,她干笑两声,宽慰自己:“没事,小师妹才不会答应她……等等!应愿,你、你们在做什么……”
景应愿飞身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花,反手牵住了谢辞昭微微蜷缩起来的手。
谢辞昭今日不知是怎么了,总是不敢抬眸看自己。景应愿以为她不习惯,便主动与她十指相扣,冲着那群御刀剑在空的人笑着挥了挥手:“我与我师姐一起走。”
晓青溟眼疾手快接住晕过去的柳姒衣,在她腰间冷漠地掐了一把:“不要装死,起来。”
柳姒衣眼泪汪汪,嗷嗷叫着冲下去抱住了景应愿的大腿:“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还能挽回吗!你说句话呀小师妹!”
谢辞昭默默扒拉开她,将景应愿护在身后。眼见着天上哗啦啦涌下来七八个人,将她们俩团团围簇在一起,她有些小小的得意,平静的语气中带上一丝微妙的炫耀:“我与应愿如今已经是恋人了。”
说这话时,她双眼直视着近来总是阴魂不散缠着小师妹的容莺笑。见对方露出错愕的神情,谢辞昭补刀道:“到时候,我请你们来我与应愿的结契大典。”
柳姒衣两眼一黑,又要晕过去。晓青溟掐她人中,怒道:“终比马上要开始了!”
“好凄凉,”柳姒衣眼含泪水,“这与往我心上捅刀子有何异,大师姐,小师妹,你们知道我很快要赔得办不起大典了吗……”
谢辞昭微微一笑:“姒衣,若你终比进不了前十,恐怕有钱也办不了大典。”
景应愿笑着摇了摇头,一行人往大比的赛场继续飞身而去。只是景应愿与谢辞昭自成一对的消息却如插了翅膀般乱飞出去,她们才刚到观台不远处,便见故苔正在奋笔疾书。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师姐妹终成眷属!》
谢辞昭面不改色,伸手道:“给我来五百本。”
骰千千眉开眼笑,故苔眉眼也带上一丝笑意,道:“好。”眼见大师姐从袋子里掏灵石,景应愿迟疑道:“买这么多本做什么?”
“收藏,”谢辞昭道,“等我们结契大典时镶在宾客的酒桌上,她们一低头就能看见。”
终比即将开始,谢辞昭郑重地收好话本,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俯身,用嘴唇轻轻碰了碰景应愿的额头。
她的目光在小师妹的唇上一闪而过,耳根发红,连忙移开目光,轻声道:“我要走了。我会在观台之上,等着你拿魁首回来。”
景应愿静了一瞬,忽然道:“等终比结束,我带你回金阙见我皇妹。”
谢辞昭微微睁大双眸。
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生生止在了这一刻,最终只是化作一个如春雪融解般的笑:“好。”
待到所有仙尊都落座,终比修士四十人齐齐身形一晃,下一瞬竟然都站在了一座极大极广阔的莲花坛之上。这莲花坛大到一眼看不到边,人站在上面显得如虫蚁般渺小,抬眸只能见得天上仙人的手掌遮天蔽日地盖了下来,为她们每人设了一道限制。
景应愿忽然觉得自己手心一阵刺痛,她低眸望去,手心掌纹处竟缓缓显现出一道嫣红刺青,上写一个壹字。
她环视周遭,果然其余人掌中也有字,都是相同的壹字。正当众人猜测之时,下一瞬,沈菡之的声音自观台之上传来:“最后的终比即将开始。终比采用积分制,每人自带一积分,赢者加分,输者直接出局。”
这是要所有人乱斗在一起么?景应愿飞速理了一圈思绪,提问道:“仙尊,对手该如何分配?”
沈菡之道:“自行挑选。以肌肤相触为准,碰到对方的人即可双双传送上莲花玉坛,赢者会再度被传送至这片筛选地,重新开始挑选对手。”
也就是说,这最后的终比不光可自行挑选对手,击败对手便可获得对方身上积攒的积分。景应愿心中有了打算,其实这与上一轮的莲花境夺令牌很是相似,积分多的人到了最后定然会成为众矢之的靶子——
但这是终比,输者立刻出局,定然不能像上一轮那般优哉游哉了。
景应愿攥紧长刀,在这些修士之中扫视一圈,与某道直勾勾的眼神对上了。她沉默着看了一眼司羡檀,心中有了成算。
在这终比的莲花坛之上,她们定然是要分出个彻底的胜负的。
只听观台之上三声悠悠钟响,沈菡之一声令下,景应愿与司羡檀便双双往对方这边飞身而来!她们之间很近了,近得景应愿几乎能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淬着怒火与恨意的眼眸,只是在最后扯住她手臂的那一瞬,身后忽然有个人将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景应愿回身望去,此人竟然是宁归萝。
见景应愿冷冷地看过来,宁归萝并不多做解释,只是道:“我想知道,我与你之间究竟差了多少距离。”
她心中有数,明知这是必输的死局,却仍反手将长剑从背后剑鞘中抽出。动作间,一直挂在剑鞘之上的那朵已然干枯的小小杜英花掉落在了她脚下。
宁归萝一脚踩了上去,将那干枯脆弱得不成样子的杜英花彻底碾碎,化作齑粉。
她执剑深吸一口气,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坚定:“道友,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