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应愿怔然抬眸。
谢辞昭在雪地里埋过一遭, 此时满头满脸都是霜雪。她眼眸亮晶晶的,生怕景应愿没有听清,再度重复道:“应愿, 我也心悦你。”
没有人能抵抗这样一双真挚到暗含祈求的眼睛。
景应愿仿若置身幻境, 只疑心这一切不是真实, 而是黄粱一梦而已。她攥紧手心, 下意识道:“大师姐, 你——”
“不是大师姐,是谢辞昭。”
谢辞昭认真道:“这份心悦,不是师门中师姐对师妹的爱护。而是只要你是景应愿,哪怕我们不在同一师门, 同一疆域,甚至同一时空……
“只要我遇见的人是你, 哪怕千次万次, 我的心都会为你动弦。”
有风吹过,拂去她们衣上雪花。
在雪中站了这样久,分明应该是醒过酒的,可景应愿却觉得自己仍醉着。千次万次?她心中酸涩,却不由笑了起来, 隐去眼眶一抹湿意。光是今生的相遇相知都如此波折,她不求千万次,只要这一世,只要这一瞬——
“我可以成为你的道侣了吗?”
谢辞昭见她低头垂眸, 再度忐忑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靠前去,将手掌贴在结界之上, 仿佛这样就能靠她更近一些,在这雪夜中汲取到她身上熟悉的温度。
谢辞昭轻声道:“应愿……小师妹, 我可以吗?”
景应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笑道:“师姐,哪有这样一蹴而就的?你我都还没有真正脱开师姐妹的关系相处过,结道侣之事可提上日程,但先不急。”
小师妹说不急,可谢辞昭却着急起来。她贴着结界,声音快了几分:“可我如今实在忍耐不下去,不想只做你师姐了。”
“在道侣之前,我们也有别的可做,”景应愿将手贴在结界上,安抚地摸了摸谢辞昭的头顶,她想做这个举动很久,一时忍不住弯起唇角,“比如恋人。谢辞昭,我们如今就是恋人了。”
恋人?她将这个词在舌间滚过一遍。念起来是甜的,唇角会往上翘。不过这个词汇对于谢辞昭而言很有些陌生,她揣测不出小师妹的心思,恨不得打破这层结界,快些近到小师妹身边去。
看着景应愿似笑非笑的神色,她有些不安,心间好似被猫抓了一下,忍不住就着小师妹抬手的动作再往她这边靠了靠,虚心求教道:“我不是很明白,小师妹,我需要做什么呢?”
“并不需要特别做什么,”景应愿道,“彼此坦诚就好。”
谢辞昭的耳朵陡然竖了起来。说起来,她倒还真有不可与人说的秘密。不知说与应愿听,她是否会厌弃自己……
可是她说心悦我。
谢辞昭犹豫一瞬,便将心间那点晦暗压了下去。只是这秘密在这场合说出来并不合适,她想。光是想想用尾巴和应愿贴在一起,便感觉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脸上……
忽然感觉好热。谢辞昭面不改色地脱了御寒的外衫,硬着头皮顶住了小师妹的打量。她微微颤抖着倾身,将侧脸贴在结界另一侧,小师妹的手心上轻轻蹭了蹭,忍住心中羞涩,低声道:“那,我下次见你时,可以牵你的手吗?”
景应愿失笑。
她示意谢辞昭再往这边靠一靠,抿着笑隔着结界在对方颊侧亲了一下。
谢辞昭整个人都热了起来,她一动不敢动,甚至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一瞬。浑浑噩噩间,她听见小师妹在耳畔笑道:“不光可以牵手,还可以亲吻。”
那一刹那,她嗅见了春花开遍十三州的香气。
不能再在此处待下去了。
景应愿看着谢辞昭猛然直起身,不知为何摸了摸身后的尾椎骨。
往日神色平静举止严谨的大师姐似乎做了什么决断,也学着方才景应愿的模样,倾身亲了亲她贴在屏障之上的指尖。
她只亲了一瞬,似乎正犹豫要不要多亲几下时,却又忽然神色紧绷地抬起眼眸。不知是否是景应愿的错觉,总觉得谢辞昭此时的眼睛比平日更亮,颜色更深了。她再度飞快亲了一下小师妹的指尖,便匆匆道:“小师妹,我要走了。”
景应愿抬眼,看着谢辞昭捏诀飞身而起,似乎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回身折返,将手中没能递出去的牡丹轻轻放在了结界之前。
“送出去的花,没有带走的道理,”谢辞昭认真道,“这束被雪吹过,花蕊损了,下次我送你更好的。”
目送她远去后,景应愿蹲下身,认真端详起那束被说被雪吹坏了的花。
分明开得很好,没有一丝缺损。她轻轻摇了摇头,只觉心中被一种不知该如何言说的情感填满。方才的风雪将大师姐的衣衫与头发都吹乱了,只这束攥在手里的花是好的,可师姐她却仍觉得心有缺憾——
景应愿笑了笑,起身往来时路走去。
待大比过后,便带大师姐回金阙小住一阵吧。她心道,要摆一桌团圆饭。前世逝去的人今生犹在,本该死在大比之前的自己命数暂改,会在未来不知何时陨落的人如今仍在身边——
都还来得及,都还有机会。
景应愿打开房门,见仍是一地醉倒的人,连方才还吃得热火朝天的金陵月都靠着桌边睡了,只剩水珑裳仍抱着膝,坐在地上长望窗外月光。
见景应愿回来,她打量她一圈,打趣道:“去了这么久,还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怎么,有喜事?”
景应愿脱去外衫,在榻上躺好。久违的困意袭来,她却忍不住地唇角上翘,含混道:“嗯,到时给你发喜糖。”
……该不会是风把她吹傻了吧?水珑裳腹诽,伸直腿挨着身旁抱着剑呼呼大睡的公孙乐琅闭上了眼睛。
*
谢辞昭回身关上房门。
在为自己布下结界的那一瞬,那条不安分的尾巴便陡然弹了出来。她倒在榻上,抱着尾巴辗转反侧,心头好似有一团不息的火在烧。
小师妹不光说心悦我,还说我们已经是恋人了,还允许我牵手和亲吻……
这道口一旦破开,便再也闭合不回去了,甚至还想将裂隙彻底撕开撕碎,让她容许自己做更多戒律之外的事情——
她收起龙尾,辗转着睡了过去。
在梦里,她又看见了小师妹。只是这次师妹没有穿平日那身简练的黑衣,而是穿了自己前些日子送的那身镶满宝石的纱衣。窗外梨树摇曳盛开,谢辞昭闻到花香,只是不知是窗外的香气还是小师妹身上的香气。
应愿她坐在明镜之前,长发披散,正手执木梳一下下地梳理头发。见自己来了,她并不回身,可谢辞昭却从镜中看见她轻薄纱衣之下光洁的肌肤——
她忽然很有俯身咬她一口的冲动。
谢辞昭站在原地磨牙,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过去冒犯她,此时却听小师妹将木梳一放,懒声道:“女师,过来帮我梳头。”
谢辞昭脑子嗡地一声,几乎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她看着坐在梳妆镜前的景应愿,容貌昳丽,并不是曾经她记忆中面容稚嫩的模样,可在这声女师之下,她总有种悖反道德的错觉。
“……帝姬殿下,”谢辞昭哑声道,“我……我怕梳痛你。”
应愿帝姬从镜中睨她一眼,即便是玩笑,可眸中也带三分威严:“女师如若弄痛了我,便自行领罚去。”
谢辞昭总觉得口渴。她什么都没做便感到整张脸都发热,只好俯身拿起那木梳,一下一下地替端坐在自己身前的帝姬殿下梳头。帝姬坐在镜前乖乖地让她梳,时不时在镜中看一眼谢辞昭的神色,脸上总有种似笑非笑的神态。
谢辞昭觉得自己快要倒下去了。她嗅闻着愈发近的香气,手一抖,那木梳掉在地上,摔成两半。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慌忙蹲下身去拾,却觉眼前被什么东西罩住了,她只好在这片朦胧中摸索。
“女师,”帝姬殿下的声音自上方朦朦胧胧传来,“这木梳是我用惯了的,你将它摔毁了,我要罚你。”
谢辞昭微微启唇,她有些不安,可的确是自己笨拙,这才将帝姬的心爱之物摔坏了。她阖上眼,将情绪都咽进了含混的唇舌之中。
“一切都听殿下的。”
梦到这里,谢辞昭猛然惊醒。
窗外仍是朦胧夜色一片,她爬起身为自己斟了一壶清水,可犹不解喉间干渴。回想起梦中小师妹柔顺的长发与昳丽得不似人族的面容,谢辞昭倒回榻间,用薄被将自己蒙了起来。
好不容易做一回有关她的梦……
谢辞昭脸上发烫,整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明明她是师妹,怎么可以责罚师姐?可是……
谢辞昭再度起身,干脆捧着壶喝光了整壶的清水。
可是小师妹的责罚,令她甘之如饴。谢辞昭晕乎乎地重新回到榻上,认真地为自己盖好被子,试图还原方才睡着的姿势,满心只想回到梦中。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负罪感,不知过几日该如何面对小师妹了。不过负罪感归负罪感,谢辞昭闭上眼睛,满心虔诚地闭上眼睛——
快梦回去吧,她还没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