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猎猎, 吹过宁归萝金盏黄色的衣摆,无端生出几分坚定的意味。
昔年她好穿白衣,最好鬓边也别一朵白色杜英, 没少被柳姒衣当面嘲讽是披麻戴孝。那时宁归萝没什么为谁而战的念头, 如若要战, 那便为司师姐而战吧。
只是司师姐太强, 经常用不着自己, 与司师姐相识的这二百年里,她怠于修炼,师姐也并不责骂她,只是宽慰她说反正她背后还有越琴山庄呢。修炼那样苦, 偶尔偷偷懒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事。
可是后来宁归萝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她握紧剑柄。风吹乱宁归路鬓边的碎发,她看着景应愿平静拔刀的脸, 心中恍惚。
在前些日子, 姥姥私下将她传召过去,亲口告诉她,她将是继承越琴山庄家业的那个孩子。琴心天姥贵为一方大能,可修为卡在渡劫期足足已有近千年,无法再往前进哪怕一步。到了这个年纪, 修为迟滞也就等于预兆着寿数已然开始开始变得有限——
在她尚在人世的这接下来数百年,越琴山庄必须出一个堪当大任的后辈。
想到这里,宁归萝握剑的手更紧了紧。
更重要的是,她总觉得先前越琴山庄与司羡檀结下来的那桩梁子还没完。
看着眼前的景应愿, 宁归萝总会想起旧事,有些隐隐的羞耻。她本做好了景应愿不搭理自己, 直接让她难堪的准备,却没想到自己直起身后, 对面一身黑衣神色冷淡的女修却也郑重地躬身一礼。
“蓬莱学宫景应愿,请赐教。”
宁归萝怔住了,喃喃道:“……景应愿,你——”
然而下一刻,青铜钟响。
观战台之上的众人看着某方莲坛之上陡然窜出一条身形大小堪比蛟龙的巨蟒,不由连连发出惊呼与议论。修真界可驭妖兽的秘法少之又少,能召如小龙大小般的蟒蛇更是罕见。先前看只是在莲花境中,那蟒显然缩了身形,而今骤然全放出来,乍一看竟有种遮天蔽日的压迫感。
春拂雪坐在仙尊之中,她袖中蛟龙似有所感,悄悄冒出半只缩小了的龙爪。春拂雪将它按了回去,只对沈菡之笑道:“这条小蟒不错。我先前听她在秘境中似乎唤过这蟒的名字,待应愿修为再高些,差不多化神时,它便可随之化人形了。”
说罢,她半开玩笑地转向谢辞昭,温声道:“辞昭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今后一定不会与小蟒争风吃醋的,是不是?”
方才谢辞昭春风得意地回到师尊身边来,那小话本子的风早已吹至了仙尊观台,一时间知晓她与景应愿之间拉拉扯扯内情的人都善意地调笑了她几句。沈菡之这做师尊的都在起哄要坐主桌,她们便吵着要谢辞昭发喜糖。
一时间这提前了不知多久的请帖都发至了桃花岛去,一群早已有道侣或孤寡半生的仙尊看热闹看得欢喜,只薛忘情一人神色震惊:“不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你们竟然都瞒着我!”
南华仙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对着台上一指:“看见没,那是你家门生,她旁边站着的那是桃花岛主的女儿。”
薛忘情似懂非懂地点头:“乐琅这孩子爱交朋友,挺好。”
“薛忘情,你忘你自己的情就算了,怎么连你家孩子的情都跟着忘,”南华十分嫌弃,“那漂亮孩子都快把乐琅给拐回桃花岛结契了,你还在这姐妹情呢?”
抛却独自怀疑人生的薛忘情,其余众人对着已然修至化神境的谢辞昭倒是很宽容,更勿论这些看着她长大的熟人。此时听了春拂雪的调侃,谢辞昭望向那条叫芝麻的黑蟒,一本正经道:“我自然不会与它吃醋。”
前提是它别再爬应愿的床。
这边气氛和谐,琴心天姥那头却眉头紧蹙。只过招不过四五个来回,她便发觉宁归萝那边已落了下风。景应愿挥刀如雨,那条蟒更是如影般随着刀风缠去,宁归萝已经使出了越琴山庄的家传秘法,却仍然被那姓景的孩子压了一头。
败是必然的了。
好在琴心天姥在看清宁归萝挑选的对手时,已然心中有数。即便再不愿承认,景应愿都是这一辈里一骑绝尘的天才,纵使蓬莱学宫内有那命定飞升的仙子之名的崇离垢恐怕也不如她……
想到这里,琴心天姥若有所思,望向角落中崇霭的眼神更加奇异。这仙骨与否,只是他一张嘴说说而已。至于天生的屠魔证道,命定飞升之命数,谁又能说得准呢?魔族与人族井水不犯河水已久,谁都没有刻意打破这平衡,却相互忌惮相互仇恨……
若真是刻意为女儿作势,也不知要从何处找出这充当箭靶的魔族来。
此时离钟响已过了约莫三刻,随着一声长剑脱手的铮铮嗡鸣,景应愿将掉在地上的剑踢远,刀抵在跌坐在地上的宁归萝喉间:“你输了。”
宁归萝心中苦涩。这三刻钟所见的震撼死死压在她心间,将她逼得喘不过气来。她并不急着认输,而是回首看了一眼端坐高位之上的姥姥。
琴心天姥见她望过来,眉目间虽有失望,却还是冲着宁归萝轻轻颔首,示意她起来。宁归萝那身金盏色的衣衫正往外渗着血,她咬牙爬了起来,再度行了一礼,道:“受教了。”
就在她拾起长剑的那一刹那,景应愿的身形晃了一晃,再度回到了方才挑选对手的宽广传送台之上。此时台上人数寥寥,见传过来的是景应愿,皆有些犹豫。
景应愿抬手再看自己掌心,果然上书一个贰字。
正当她准备提步去挑选新的对手时,却见地上凭空浮现一道传送阵法,只眨眼功夫,面前便多了一个虚弱苍白的面孔。躺在地上的人勉力睁开眼,见自己身前的人是景应愿,便冲着她笑了笑:“……应愿,是你啊。”
景应愿看着她如纸般毫无血色的脸庞,连忙蹲下来翻药:“千重,下一场不要再上了。”
雪千重头一次没有抗拒,她顺从地咽下丹药,喘过一口气:“应愿,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快就会死?”
景应愿吃了一惊,刚想否认,便又见她轻轻攥了攥拳,低声道:“这是我第一次下山,故而对一切都格外珍惜。因为我知晓,我大抵已经没有下第二次山的机会了……”
“你不会死,”景应愿打断了她的话,“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示意观台之上的仙尊将雪千重带走,见雪千重仍是怔怔的模样,便直接将丹药瓶塞给了她。自从知晓雪千重体虚的病症后,不止是景应愿,与之一同游学的那几人都随身带着对症的丹药。
既然话已经说出口,那么言出便要必行。景应愿看着传送阵再度一闪,方才还躺在面前的雪千重已然不在原地。她心中更多了几分思量,握刀的手也愈发重了。
眼见已有人再度向自己发出挑战邀请,她暂且放下这些沉重的思绪,决意等到终比结束之后再去与其余同伴商议如何寻找救治千重的方法。景应愿提起刀,看着脚下传送阵一亮,再度投身入战局之中去。
*
某只芥子袋中。
周身黑色只四爪白的猫妖焦躁地踱来踱去。她看着终于醒转过来的几个跟班,怒气陡升,直接一爪子重新将她们掀翻过去。那几只狐妖鸟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纷纷低下头不敢看玄踏雪淡黄色的眼睛。
玄踏雪醒得早,修为也更高。若按人族的说法,她的修为如今已是人族的化神境。魔修与人修划分修为的方式不同,不过总的来说倒是大差不差,人与魔之间差的也就只是魔族生来力量更强大,更嗜杀而已。
被关了这么久,她估摸着自己母亲那边也该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了,于是更加懊悔。虽然玄踏雪憎恶人族,但实在没想过要破坏人与魔之间那层如纸一般薄的和平处境——
尤其不想麻烦魔主。
玄踏雪的耳朵蔫蔫地耷拉下来,见同伴偷看,她喵地一声将怒火全撒在了这几只妖的身上:“看什么看,还不快想办法出去!”
见她真生气了,修为仅次于她的狐妖便抖抖耳朵,赔笑道:“你别生气呀。既然大家都醒了,只要聚个魔阵将魔力汇集于我,我在这处用族传的秘法打个洞逃出去便是了。回去后你可不要跟魔使大人提起我们被抓起来的这事。”
玄踏雪一心想快些回去,心中也是不想将被人族捉住的事情告知母亲的。如若被她知道自己偷跑去了人族的地界,恐怕要连着挨几百年的打,说不定还会被困起来彻底不让出去了。
想到这里,她不耐烦道:“知道了,快点布阵。”
魔族的阵法简单却粗暴。只见其余几只妖分别占据了东南西北四个角,留那只狐妖在地上探索了一番,随即选定了一个地方坐下。玄踏雪站在那妖身后,用一只爪子抵在狐妖的背后传输魔力。
一时间,这方小小的芥子袋中红光闪现,狐妖刚才那番话也并非吹嘘。在魔力之下,她飞快地对着爪子底下的那块土地刨了几下,只见土壤被翻起,露出真实的囚禁她们的芥子袋边界。玄踏雪眼睛一亮,对着狐妖输送魔力的速度也越快,不消多久,袋子底部便出现了一只几不可见的小洞。
外界的声音模模糊糊传进芥子袋中,狐妖想要在玄踏雪面前表现自己,抖抖皮毛便想率先溜出去,却被蹲在她身后的玄踏雪一掌拍在了地上。
玄踏雪耳朵飞转,贴在那小洞之上听了一阵,低声道:“不好,我们恐怕被带至了他们集会的地方,外面少说也有数百名修士,如今是走不掉了。”
狐妖被摁在地上,含含糊糊道:“这下好了,我们出去便可以直接投胎轮回了。”
玄踏雪听不得丧气话,又是一巴掌拍在她头上,怒道:“这些人族总有散场结束的时候,我们趁人少时溜走,还有一分生路。”
话虽如此,她圆溜溜的大眼睛也蒙上愁云。大猫默默揣手蹲下,盖住那个比阵眼更小的洞。叹息间,玄踏雪在空中闻了几下,竟然闻出一丝几乎微不可查,有些熟悉的味道——
不可能吧,她心想。这里怎么会有魔族的气息,这气息甚至还压过自己一头?
一定是自己的嗅觉出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