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境筛选结束, 又有了为期三日的休憩期。景应愿刚回房不久,便听得一阵神神秘秘的叩门声。
她抬眸往门外看去,感应到外边竟然聚集了七八个人, 气息都十分熟悉。她穿鞋下榻, 就着月色撤了门口的结界, 一把拉开了房门——
便看见了一只巨大的丹鼎。
丹鼎之下, 是二师姐那张永远轻松含笑的脸。然而此时饶是柳姒衣这般人物也快要支撑不住脸上的笑容, 她将丹鼎往肩上掂了掂,抬头冲着小师妹讨好地笑了笑,道:“小师妹,劳驾让让, 给我们进去呗。”
晓青溟在柳姒衣身后托着那鼎,嘴里似乎在骂骂咧咧什么。而公孙乐琅与金陵月一人一边抬着雪千重的担架, 此时前者正在极力扭动避开水珑裳在身边挨挨碰碰的手。容莺笑罕见地面无表情, 手里提着一大袋包子。
“怎么还没好啊?”
有人在最后疑惑道:“是挤不进去吗?我来帮你们!”
容莺笑忍无可忍:“你急什么!哎,别推我——”
她话音未落,手中的包子袋便被挤得凌空飞了出去,连带着堵在门口的一连串人都往屋内踉跄了几步。景应愿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二师姐手中的丹鼎,柳姒衣见丹鼎得救, 不由松了一口气,勉强站稳了身子。
然而下一刻,一只担架冲了过来,柳姒衣被这推力撞得一头栽在木桌上, 担架上的人飞了起来,怀里揣着的纸纷纷扬扬落了满屋——
景应愿将丹鼎重重放在地上, 摘下发间嵌着的金色纸钱,将面前这群人扫视一遍, 微微一笑:“各位师姐是都睡不着觉么,要不要我来帮把手?”
众人看着一地狼藉,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柳姒衣从地上爬起来,不忘将晕晕乎乎的雪千重也拽回担架上,凑上前去兴高采烈道:“睡得着睡得着,吃完就回去睡——小师妹,来,今夜我们来烫锅子吃!”
烫锅子。景应愿不曾听过这样的吃法,一时间便有些迟疑。她犹豫着将目光挪至脚下的丹鼎上,沉默半晌,道:“……拿这个烫?”
柳姒衣道:“嗯嗯。”
她对着景应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备好的清酒拿出来倒给众人,小声道:“我们找卯桃软磨硬泡好久才借来的,为此各自许了她好多东西,这事可不能让月仙尊知道。”
景应愿想象了一下月仙尊知晓后大发雷霆的模样,不由得浑身一凛。她觉得不好,看着已经开始围作成一圈,往里倒水加食材的众人,默默道:“这锅子是一定要吃么?”
“大家有缘相识,待到大比结束后恐怕便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得面了,”公孙乐琅头也不抬,往丹鼎内倒取来的山泉水,“眼见终比在即,干脆趁着休憩好好聚一聚,来一个促膝夜谈不醉不归!”
景应愿看着她们挤在这一间小小的屋子中谈笑打闹,忽然眼眶有些发热。
柳姒衣用自己的本命刀燃亮灵火,架在鼎下,丹鼎瞬间咕嘟咕嘟地煮了起来。第三州来的那散修赵展颜深知自己是来蹭饭的,于是贡献出了自己剩余的所有包子。金陵月用削尖了的花枝将包子串了起来,一群人围着丹鼎烤包子吃。
转着手中的包子串,屋内一时有些沉默。最先打破这寂静的还是柳姒衣,她看着炉火,忽然没头没脑道:“我要拿大比前十,三日后,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容莺笑轻轻地笑了一声,道:“这屋内就有九个人了。若要算上夺魁的热门,外头还有你们蓬莱学宫剑宗的司羡檀和杜鹃剑庄的王观极,还外加一个不知道是什么路数的崇离垢,你这前十恐怕要拿得辛苦。”
水珑裳对名次倒没有执念,她好奇道:“为何这么执着要拿前十,而不是前二十,前五前三?”
柳姒衣的脸被灵火烘烤得热烘烘的,她言语坦诚,面庞却有些羞赧之意:“……南华仙子先前应承过我,如若我拿了大比前十,她便不干涉我与青溟师姐的往来。”
一群人顿时开始起哄。晓青溟轻轻踢了柳姒衣一脚,脚踝却被柳姒衣悄悄握住了。坐在她们对面的景应愿笑看着,却在此时漾起些许空虚。她借着垂眸饮酒的动作掩盖过去,心间却不可抑制地想起某年某时某个人——
那时房内只有她们,她们也曾一起饮过酒。
少年慕艾,人之常情。原本还有些拘谨的场子一下子热了起来,公孙乐琅触景生情,顿时想起自己曾经被拒绝的无数次道侣申请,两行热泪瞬间流了下来:“罢了,等你们日后要办结契大典,千万记得请我们去吃酒,我有的是份子钱!”
晓青溟嘴上说着是八字没一撇的事,神色却十分明快轻松。金陵月睨了一眼公孙乐琅,又看了看远道而来的水珑裳,一本正经道:“公孙师姐,我记得水师姐先前请你去桃花岛做客,你答应了吗?”
一阵善意的哄笑声中,公孙乐琅有些纠结地瞥了眼神色如常的水珑裳,犹豫半晌,道:“……先前你说的那些话,是当真的?”
“当真呀,”水珑裳托腮,任由缩小无数倍的小蝎子从袖中爬出来烤火,“大家到时一起去玩,桃花岛有的是钱,我包圆了请你们。”
公孙乐琅扫视一圈,忽然想起来某个人,有些忐忑地看了景应愿一眼,试探道:“可以多带一个谢督学么?应愿去,谢督学一定也去。”
谢督学?水珑裳思绪飞转,啊了一声,像是想到些什么,冲着景应愿促狭一笑:“是你那个背把长刀,脸俏俏冷冷的师姐?”
景应愿忽然有些脸热,应道:“是她。”
“你大师姐是上一届大比的魁首,又好看又能打,出手还大方,那天她送你堆成山的东西,我们都看见了,”水珑裳笑得眼睛弯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应愿,你觉得若是挑道侣,谢师姐这人如何?”
……谢辞昭如何?
面对着这么多双眼睛,景应愿放下酒樽,眼前再度闪过谢辞昭在幻境内喜房中的模样。那时她饮过酒,原本冷淡古板的脸色骤然因酒化开,红衣驱散了几分她身上的肃然之意,更多三分风流。
这样想来,无论是初初拜入门时的灵赏幻境,还是后来的秘境,每当有未知的危难在前,大师姐都是牵着自己的手的……
还有那根随叫随到的红绳。
景应愿忽然想起当时拜天地时扯断的那红绳,怔了一瞬,在芥子袋中将其找了出来,握在手上。众人见她不答,反而翻出条手绳,纷纷探头过来看。赵展颜是散修,游历过许多州落,虽然天材地宝收集得不多,却对这些法宝颇有研究。
此时她咬着烫熟的白菜,咦了一声,忽然道:“原来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啊。”
景应愿的心狂跳起来。她攥紧手中的红绳,只觉喉间哽塞,轻声问道:“这绳子有什么来头么?”
“只要你扯断这根红绳,系在绳子另一端的人便会奔赴而来,”赵展颜看着绳子,感慨道,“天上天下,幻境现世,只有你有求,她便必应。”
“送我的人说,来的会是她的一缕神魂——”
“来的是本体。”
容莺笑看着那红绳,心间有些挫败。她苦笑了一下,缓声道:“这红绳不是轻易许给人的,戴上相当于将自己的命拴在了绳主的另一端。若你戴着时受伤或陨落,那头的绳主会分担你受到的伤害……甚至替你续命。”
说罢,她半笑半叹地唉了一声:“是你大师姐给你的吧。”
景应愿垂眸,试图将那被自己扯断的红绳续起来,然而如何也拼不回去。她心间微微颤抖了一下,鲜有地有些迷茫:“大师姐为何……”
分明与自己说此生只愿做师姐妹的是她,可挥刀隔断拜堂的自己与司羡檀的也是她……与自己共饮交杯酒的是她,给自己编兰花冠的是她,在高台之上小心翼翼观察自己脸色的是她,以身护自己渡十八道雷劫的还是她——
那柄桃木剑。
半场过去,景应愿感觉自己有些醉了。她恍惚又看见了大雪压枝头,还有枝头悬挂的小剑与身后清寂站着的人影。
雪千重躺在架子上吃饱喝足,拦也拦不住地开始烧纸钱。容莺笑喝多了,将烧着的纸钱挥着玩。赵展颜在与公孙乐琅划拳,金陵月还在捞丹鼎里的肉片,柳姒衣不知何时已经瘫在了地上,晓青溟支着头挨着她昏昏沉沉地睡去——
水珑裳千杯不醉,她与景应愿对视一眼,忽然开口。
她道:“方才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想好了么?”
景应愿推开房门,屋外正在下最后一场春雪。
闻言,她顿了顿,轻轻侧过了脸。
“我觉得很好,”景应愿轻声道,“无论是做大师姐还是做道侣,她都很好。可是我们第七州有一句话,叫做水满则溢,月盈则缺。或许旁的我可以事事如我所愿,做到最盛最圆满的顶点,可感情一事,我从来……”
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眸,释然笑了笑:“或许这里的憾然,便是在成全我人生余下的圆满。”
水珑裳看了她一瞬,蓦然笑了。
她边笑边摇头:“真是傻瓜。景应愿,你与你那个师姐都是傻瓜。不过也对,哪怕万年不遇的天才也是人,是人便会有长短板,我看你们俩的短板倒都凑到了一处去——”
她托腮看着细细碎碎落下的春雪,与雪下独行远去的人,扬声道:“景应愿,你去哪。”
景应愿回眸对着水珑裳笑道:“下雪了,出来醒酒。”
水珑裳看着雪中回眸的美人,心间替那位谢督学遗憾。不笑也动人,笑时更含情,若谢辞昭真如此迟钝下去,这片墙角迟早得教人撬走,到时她哭都没地哭去。
想到这里,水珑裳瞥了眼醉得抱着雪千重开始倾吐衷肠的公孙乐琅,忽然也跟着释然了。她看过旁人这样多缠绵悱恻的爱情,轮到自己心动时却看中了一根拔都拔不出的大萝卜。
她叹了口气,究竟觉得公孙乐琅哪里好呢?听闻她往昔劣迹斑斑,见人就问找不找道侣,自己应该十分讨厌这种人才对。
看着公孙乐琅那张笑起来有些甜的脸,她默默将她手中的酒樽拿开了。罢了,大萝卜就大萝卜,水珑裳抿唇。
大不了先从道友做起。
*
清雪覆蕊,景应愿原本如常的脸色在雪中沁出几分病态的嫣红。她在宫道中走了一段,酒气散了大半,正准备走回去时,忽然眺见宫门前坐着一个人。
那人显然已在此坐很久了,浑身都被白雪覆盖,乍一看像是披了一层薄薄的被子。春雪之下,景应愿分辨不清对方的身形,却觉有种异样的熟悉,便冒着雪继续往前走去。
她愈近前,心跳愈快。
坐在结界前的那人似乎睡了过去,右手拄刀,左手握着一把已被盖成雪色的牡丹花。拈花人的手在雪间冻得发红,手却很稳,任由风如何吹,吹乱她的头发,吹起她的衣摆,唯独吹不落那束牡丹花。
景应愿看着那花,眼眶被风吹得发热。她鲜有地没有叫那人师姐,而是喊了她的名字:“谢辞昭。”
那个人从雪间抬眸。
她的长睫上落的都是细细碎碎的雪花,像是被风刮的,又像是哭过,眼眶有些发红。看见景应愿,她有些紧张,连忙将那束牡丹捧起来,吹去花瓣上附着的霜雪,小心翼翼地将牡丹往景应愿的方向递过来。
然而透明的结界阻隔了她。
吹落霜雪,花瓣露出本来的清粉色。谢辞昭看着景应愿被风雪吹成绯色的脸庞,轻声道:“应愿,对不住。”
景应愿冒着风雪而来,听见她这声对不住,原本狂跳的心顿时如同浸在雪中,一样的冰冷,一样的刺骨。
她并没有接谢辞昭递来的花,这花她只能眼看而从来接不下,纵使伸手又如何,她踏破心间那道桎梏自己的坎朝着谢辞昭那头走过去,本以为是两相奔赴,可得来的只有做师姐与对不住!
“天冷雪大,师姐何必在此空等,”景应愿掩去眼下倦意,神色淡淡,“你我是师姐妹,师姐又待我极好,何谈谁对不住谁?”
谢辞昭看见她脸色冷淡,心间思量了一夜,刚燃起的火陡然被扑灭了。她有些怕她走,于是率先道歉:“我……我误以为你是魔修,小师妹,是我对不住你……”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景应愿笑了笑,心道肯定是谁提醒了她,她才慌慌张张过来道歉。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有谢辞昭这样循规蹈矩又古板认真的人才会因着这种事而感到不安。
自己纵然在她们面前扮得温和知礼,可总有时候压抑不住骨子里的疯劲。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不疯也难。如若换做前世尚在金阙的自己,或许大师姐会更喜欢。
本来话头应该在道歉过后便截下去。但原本那些与师尊她们倾吐过的话此时在小师妹面前再也憋不住了。
谢辞昭终究选择坦诚。她轻声道:“我在此处想了一晚上,既然你不是魔修,那么我心跳的原因也不是因为师妹身上的魔气。”
景应愿怔住了。
她一双清透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盯住了结界外执花持刀的人。谢辞昭依旧举着那束花,整个人都在风雪中微微发着抖,那只握刀时素来冷静淡然的手此时颤抖得几乎握不稳一束于修士而言轻如鸿毛的牡丹。
谢辞昭的眼睛亮如春星,她直视着景应愿讶然的双眸,语调低微地几乎恳求:“帝姬殿下,那年你折花赠我,许诺我见花如见你,从此我身上便一直带着你最心悦的牡丹。”
花瓣压在透明的结界之上,她长睫微颤,道:“如今我赠花还与你,是因为我不想见牡丹——”
“应愿,我想见你。”
她叫自己帝姬殿下。
景应愿怔愣着看那束花,回溯记忆,忽然发现记忆中多了一段。是当初游学时秘境里,她与谢辞昭双双融进对方记忆时的时刻,原来她去的是这个时候——
原来她是那个代替先帝师来授课的女师啊。
她摇摇头,心情复杂地劝道:“师姐,回去吧。我们在一个师门,若想见我,自然可以日日相见。”
“我想做你的师姐,”谢辞昭不走,她站起身,隔着结界固执道,“若于你而言最亲密的关系是师姐,那么我此生此世都要做你的师姐。可若在师姐之上,还有更亲密的关系……”
谢辞昭认真地看着景应愿的眼睛,问道:“我要如何才能做你的道侣呢?”
……这直球打得太快,将她打得有些头晕脑胀,刚消下去的醉意又冒了出来。景应愿指尖发烫,她也没有结道侣的经验,只按照故事中的说法胡乱糊弄她道:“做道侣要两相心悦,然后着喜服拜天地,喝喜酒入洞房才算成。”
谢辞昭眼睛一亮,显然高兴起来:“我们穿过喜服,喝过交杯酒,也入过洞房。”
她疏通了很长一段日子困扰自己的结,顿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只有心头最后一个小小的线头没有解开。谢辞昭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浑身都暖和了起来,她耳畔逐渐听见瀑布水声,最后那件最应该确认的事情涌上心间——
谢辞昭道:“那你心悦我吗?”
景应愿避无可避。
不就是再被拒绝一次么,她心道。大师姐想问,就让她问吧。大师姐她只是好奇而已,不必抱有期待,不必动心,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嗯,”景应愿终于颔首,哄孩子般道,“我心悦你。”
谢辞昭隔着结界,望着小师妹张合的红唇,只听得脑中轰然作响,原是有什么沉寂数百年的巨物在这一刻终于倾塌。
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刀斩太上长瀑时,二师妹以那些她曾不屑一顾的俗世之情喻作汤汤流水是什么意思。
那些断流的,难以衔接愈合的,原来是她三百年未曾动弦过一次的情丝。
这些断得彻底的情丝却在此时因着她一句话,再度续上了弦。
谢辞昭忽然仰面倒在了雪地中。
她的灵力几乎失控,她埋首进雪中,只觉得有一块空缺的东西被填补上了。原本那处是一片晦暗,是遗憾,还有手心中剑痕深深的痛楚与指间刻剑刻出的痛痒厚茧……
这些都烟消云散了。
谢辞昭将花盖在脸上,深深平复了几下呼吸,起身对着结界那头神色有些紧张的景应愿郑重道——
“我也心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