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太混乱, 景应愿走开许久还能听见后方传来的刀剑相撞声。她继续往前行了一段,离方才听见的争斗声更近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在骂声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景应愿悄悄走近几步, 果然看见水边正有两三个人正在对峙。其中一位她认识, 其余的则是大比上见过, 面熟而已——
被围在中间的那人正是迟迟不见的雪千重。
她状态并不好, 似乎已是穷途末路了, 原本便白的脸上此时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其余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喜色,转头便对着雪千重趾高气昂道:“还以为昆仑是什么厉害门派,原来是纸糊的老虎而已。赶紧把令牌交出来, 别在此耽搁时间了。”
雪千重摇摇头。
她呼吸已很微弱了,白发几乎被血染红, 肩头的小鹰也奄奄一息, 可即便这样,她却依旧不肯交出自己的令牌。
围着她的那两名修士有些气恼她的不识相,抬手蕴出灵力,竟是要直接打在雪千重的身上。雪千重体弱,此时已然奄奄一息, 若真接了这记灵力,恐怕修养个三年五载的都无法恢复回来——
景应愿看清这一幕,眉心微蹙,飞速以刀劈开一道阻隔她们攻击的灵光!
她快, 可雪千重更快!
鹅毛大雪悄然落下。
在刹那间刮起的狂风暴雪间,雪千重唇边的血被冻成深红色的冰碴, 风雪中,她一双碧色的眼睛如被雪山环抱的天池般冷冽澄净。
口溢鲜血的少年颤抖着伸手, 解开了绑在身上的黑色大氅。
景应愿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密密麻麻的刺青在她被衣物遮盖的肌肤下次第亮起。在无数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雪千重一改平日懵懂的神色,面容骤然变得异常冷静。她抬起手臂,对着已然愣住的那两名修士一指,双唇微动,无声念了几个字——
某道从未亮起过的刺青闪烁了一下。
随后,不知从何处拔地而起的冰锥将那两名修士戳在了冰锥的顶端!
这突如其来的变动使所有人都惊异地瞪大了眼睛。莲花境之外,有人痴愣半晌,这才倒吸一口凉气,惊诧道:“这就是昆仑么……”
雪千重这个名字顿时成了下注的新晋热门,观战的仙尊们也对着这一幕指点感叹,只月小澈的脸色拉了下来。她低声对着身后的卯桃吩咐了些什么,卯桃低低应了一声,回宫苑之中抓紧炼丹去了。
南华仙子摇摇头,道:“这样的打法,真是嫌命太长。”
景应愿顾不得晕死在冰锥之上的那两个修士,她飞身扶起脸色惨白,再度大股大股地往外吐血的雪千重,将她扶坐在地上,又捡过她大氅拿来重新系好。
她的模样看起来比方才还要不妙。景应愿本无心干涉她所用的秘法,但看到这样的情景,还是边塞灵丹给她边道:“雪千重,你不要命了么?”
雪千重说不出话来,景应愿看着她本来就白的长发变得更白,抓着她衣料的手紧了再紧。此时,自她重生后再度产生了名为害怕的情绪——
雪千重如今的模样总让她想起前世死去的皇妹。
景应愿见她服过丹药,气息平稳了些,便蹲下身将她背在了背上,决意找个稍安全的地方度过最后剩余的半天。
她刚将雪千重背起来,便听身后有人声传来。景应愿心中警惕,回身却见是匆匆赶来的金陵月。
她自半空跃下,看了看气若游丝的雪千重,二话不说便抬手凝花,做了张漂浮在半空中的垫子给她。景应愿将背上的人放在垫上,与金陵月对视一眼,双双往前赶去。
*
待雪千重醒来时,天色已经将晚了。
她茫然地眨了眨长睫,只觉得浑身发冷。前不久召出的风雪好冷,比昆仑之巅更冷。她有些后怕,一时间气涌心头,激得她猛然咳嗽起来。
血从她捂紧的指缝间漏出,雪千重咳嗽着作呕,眸间蓄满了咳出来的泪水。背对着她坐在近前的人匆匆回身,探指搭在了她的灵脉上,脸色瞬间不好起来。
金陵月感知着她几近破碎的灵脉,抬眸望向正往这边走过来的景应愿,轻轻摇了摇头。
“千重的灵脉以及体魄情况都很不好,”她收回了搭在她腕间的手,“若无彻底的疗愈之法,她恐怕……”
景应愿也在雪千重身前蹲下。她摸了摸对方冰冷的指尖,见雪千重已然醒转过来,轻声问道:“千重,你身上的这些刺青便是你的功法么?”
眼见已瞒无可瞒,雪千重只好道:“天生的,不用这个,我也没法修炼。”
她无意窥探她人的私隐,却不想朋友早早地陨落了。直至今时,景应愿方才发现原本早该揭作前篇的曾经竟然对自己产生了如此深远的影响——她不想再看见自己身边有任何一个人死去了。
想到这里,她抓着雪千重的手微微收紧,不由追问道:“一点法子也没有么?”
凌花殿的春拂雪颇精通医术,连带着她座下的金陵月也略通一些。她师徒二人于医都是不走寻常路,此时金陵月再度摸了摸雪千重的脉象,犹豫道:“……这灵脉奇怪,脆得像冰,又冷,并不能很好地与千重融为一体,反而如冰锥一样扎在她体内,一动用灵力便带动着全身痛苦不堪。如若真想保命,不如将灵脉彻底融了——”
她将指尖自她手腕移到额间,颤抖着摸了摸雪千重的头,替她拭去冷汗,继续道:“这只是我拙见,出去后还要再问问我师尊。”
融?拿什么融?景应愿扶着雪千重坐了起来,心头沉重。一般的火是融不了灵脉的,更未听说过隔着肌肤将修士的灵脉烧融的说法。虽然如此,她还是将这话记了下来,毕竟四海十三州那样大,今后多留心多问问,说不定真有办法。
金陵月握着雪千重的手,雪千重坐起来后便将擦净了的脸搭在她肩侧。血腥味与花香味交织成一团,她恹恹地阖眼,拼命压抑住咳嗽的冲动,轻声道:“你不要哭。我不会死的,我还要回昆仑种花呢。”
金陵月怔然抬手,摸了摸自己不知何时也变得冰冷一片的脸颊。她全然不知自己的泪水是何时涌现的,只抿着唇点点头,泪水砸落在她与雪千重相握的手上。
恰时有钟声响起,她们三人齐齐抬眼,望向这处小小山洞外高远的青山。
景应愿攥紧手中五张令牌,金陵月手中三张,雪千重一张。三十六时辰已到,在雪千重终于压抑不住的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她们被传送回了莲花坛之上。
入耳是狂热的呐喊声,雪千重被金陵月与景应愿一左一右搀扶着站稳,便听见耳畔有许多人正喊着自己的名字。她还未搞清楚状况,便被匆匆飞身过来的月小澈一把薅走了。
其余人也被传送回了各自的莲花坛上。景应愿扫视一圈,见二师姐她们几人身上虽有血迹,但还算精神焕发的。也有人状况没有太好,如王观极与司羡檀,浑身都血迹淋淋,一出来便飞快坐下开始盘膝运气。
雪千重被月小澈与春拂雪一左一右围了起来,后者将一丝灵力探至她体内绕了一圈,面色沉凝:“如若融了灵脉,恐怕你的修为与性命都保不住。如若不融,二者不保更是定数。”
想到这里,春拂雪微微叹息一声:“去哪里找这样可融得灵脉的东西呢……”
雪千重边咽月小澈塞给她的丹药边含混道:“唔,桥到船头自然直,拂雪仙尊不要再为我忧心了。”
她将手中的令牌放在桌上,笑道:“那么多人想来抢我的,都没有得手。我到最后还保住了自己的令牌呢。”
说罢,雪千重面前这枚令牌悬空而起,沈菡之抬手点了点莲花坛上众人的身形,便见她们各自手中的令牌都漂浮起来,好教看客们都能清楚地一眼看见。
“一二三……景应愿竟拿到了五枚令牌!”
“容莺笑也不差啊,她手上有四枚呢。”
“咦,刀宗的柳姒衣也有三枚,还有崇离垢……司羡檀手中怎么只剩一枚了?”
司羡檀眉目晦暗。如若不是这个叫做王观极的来插手,后续还陆陆续续加入了一群人针对着她来抢她的令牌,怎会落得只抢回一枚的下场!好在放了一枚给司照檀,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她要确保照檀与自己在大比结束之前都是捆绑在一起的状态……她不信任自司家特意过来的父亲。
沈菡之在空中一圈,将持有令牌数量的后四十名修士拂至坛下,对胜出的四十名修士缓声道:“照例休整三日,终比将于三日后开启。望诸位在此期间养精蓄锐,各自回房,闲的没事干可以修炼,不要出来招惹是非。”
景应愿稳稳站在台上,她不远处便是松了一口气的司羡檀。她认识的这些人都进了终比,面色都舒缓下来,尤其是二师姐,此时正拼命朝着观台之上的师尊挥手傻笑。
她神色放松,也含笑望师尊那边看去。
不光是师尊,大师姐也在此处。景应愿对上谢辞昭专注看向自己这边的目光,愣了一瞬,随后温和地对着她笑了笑。感觉大师姐的修为更加精进了。
看着谢辞昭紧盯着自己,不敢错过一瞬的眼神,景应愿有些心软,随后强制自己挪开了视线。
只是师姐妹,还是不要让自己越堕越深得好。
*
谢辞昭直到人群散尽,都还在反复回味着小师妹对自己露出的那个笑容。
她是不生气了吗?谢辞昭微微垂眸。是因为自己送了她又漂亮又能打的宝石衣裳,还有许多宝物,所以她才对自己笑么?她心中有事,跟着仙尊们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撞到了师尊的后背。
南华仙子走在沈菡之身边,转身见这孩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冲着沈菡之眨眨眼:“我先走了,辞昭大抵是找你有事,你们聊。”
一时间,人都走光了,沈菡之看着身量已比自己高出一些的谢辞昭,只微微笑了笑,像真正的母亲般握住她的手,在二人身边施了个隔音诀,平静道:“辞昭,你心中有事。”
她二人缓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谢辞昭垂下眼帘,忽然顿住了脚步。
她轻声道:“师尊,如若你与你身旁的人都不一样……你会害怕吗?”
沈菡之握紧了她的手,摇了摇头:“如若我变作蛇头牛身的怪物,成日追赶着你们哞哞大叫要吃草,辞昭,你会怕么?”
谢辞昭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由抿唇笑了。她道:“我不怕,师尊再如何变,都是师尊。”
“这不就是了,”沈菡之微微笑了,缓声道,“你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哪怕有一日我发觉你是卵生出来的,身后长尾巴头顶长角,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如若真心待一个人,你是不会因为对方血统与容貌的变幻而选择放弃对方的。”
谢辞昭听后,心中踏实而感动,却也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总感觉师尊是在暗暗隐射自己。
她二人回了沈菡之所休憩的宫苑,沈菡之戒不掉喝酒的习惯,伸手便斟了杯热酒来喝。
谢辞昭默默看着师尊饮酒,轻声道:“师尊,还有一事。敢问您此处可否有抵抗魔气的药物?小师妹身上太香,我每每靠近她,便想与她做超乎师姐妹之间关系的事情……”
沈菡之一口酒喷出来。
她也顾不上擦了,只望向自己这位看似最好看顾实则最死脑筋的徒儿,震惊道:“超乎师姐妹之间的事?这事是我能听的么?罢了……谢辞昭,下次不要将这种事情在外面提起!还有,什么魔气——”
沈菡之面色古怪:“哪来的魔气?你小师妹知道这事吗?”
也不知晓这孩子是怎么养出来的,好好的人族帝姬在她眼里竟成了魔族?
谢辞昭不明白师尊为何那么大反应,诚实地点了点头:“知道的。先前第一回见面,我便送了小师妹隐匿魔气的药物。”
沈菡之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完了,都完了。怪不得小牡丹不理你。”
谢辞昭愣住了:“……师尊这是何意?”
“小牡丹是正儿八经的人族,祖上八代都是人族,”沈菡之无奈叹气,“你靠近她便动心的原因不是魔气,若你真想知晓,不妨先问问你的心。”
谢辞昭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似乎反应过来什么,腾地站起身,脸上一片薄红:“我要去找小师妹道歉。”
沈菡之没拦她,索性随她去了。女儿不和多是老人无德……她打了个冷颤,别,还是让她们自行调和去吧。
谢辞昭心中一团乱麻,先前南华仙子说的什么师姐妹什么道侣一团乱糟糟地充斥在她的心头,再加上一个魔族,她更羞愧了,只闷头迎着冷风往前赶。然而莲花坛处已不见小师妹身影,她又回身往参比门生的住所飞去,却被透明的结界阻隔住了。
自从出了上回司家人被杀的事情,门生与仙尊们的住所防备便警戒了很多。
她看了看寂静的住所之内,一颗心不受控地怦然跳了起来。谢辞昭索性顶着寒风坐在了门生们的宫落大门前,仰头看着月亮,连月亮也是师妹对自己盈盈微笑的脸。
我是不是有些太愚笨了。谢辞昭将脸埋进手臂之间,心道。
……在弄清喜欢与爱的情感之前,要先与小师妹道歉。
*
第七州,金阙。
灯火摇晃,空无一人的寝宫中唯余龙榻旁的灯还亮着。掌灯宫女手执烛火垂首走进殿内,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仿若畸形腐坏的树杈,生出许多不该有的枝干来。
她直直往前行去,每走一步,脚下的影子便歪斜一分。渐渐地,宫女的身形也犹如融化了的烛火般坍塌下去,面目与身体都变得模糊可怖,她的皮肤正顺着头部往下褪去,直褪到她宫裙之下的双腿上——
“陛下,”它咕咕唧唧地笑了起来,“我来为您添灯。”
它的涎水流下来,滴滴答答在地面上积成镜子似的一小滩,倒影出近在咫尺的龙榻与它诡异的身体。真龙天子就在眼前,它渴望地伸出了手,若吃了真龙……
刹那间,一柄长箭自纱帐中直射而出!
如今金阙的现任帝王开平帝一把拉开纱帐,注视着逐渐化成一滩,怨毒地盯着自己的邪祟。她衣着整齐,将弓弩收起,一张肖似皇姐景应愿的脸上尽是冷意。
景樱容穿鞋下榻,门外此时已聚集了不少人。她此时已十八有余,面容已经脱去了当初的许多稚气,越长越像当初的应愿了,只是五官要比姐姐更柔和些。她跨过尸体,平静道:“都进来。”
一时房内走进三五个心腹臣子。景樱容将这几人细细看过一圈,最终眼神定格在神色有些飘忽的其中一位身上,道:“蓬莱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那人感应到开平帝的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不由浑身一凛。他赶忙俯身行礼,恭声道:“启禀陛下,信使迟迟未归,鹰隼派去的信件也没有了下落……”
顿了顿,他壮着胆子颤声道:“陛下,臣以为,是否是长帝姬成了仙人,便彻底不问凡世,不顾昔日家国的死活了——”
他话音未落,景樱容面无表情地抬起弓弩,搭弓就杀!
在一室惊恐的目光中,那人的头颅被长箭贯穿,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只在地上怨毒地抽搐了两下便彻底没了声息。
景樱容道:“拖出去。”
宫女端来水盆为她净手,景樱容瞥了这些人一眼,道:“继续派秘使前去蓬莱,若再有挑拨离间者,杀无赦。”
无人再敢说话,都退了出去,临走前都偷眼看了看地上化成尸水的邪祟,心中无不战栗。
顷刻间,宫殿内便只剩开平帝与默默站在她身前的一个太监。
那太监抬起脸来,赫然是当初说要带景应愿与景樱容爬狗洞逃了的小福子。他大难未死,后续又陆续得脸,受了重用,三年间已然成了开平帝身边好用顺手的太监总管。
小福子与开平帝患难过一遭,更加衷心,此时也是情真意切的为帝王忧虑。他将身子一躬再躬,道:“陛下,您真的要御驾亲征么?”
景樱容淡淡地应了一声,道“要。至少要亲眼看看外头已变成了什么模样,不然朕哪怕死也死得不安心。”
小福子呸呸两声:“陛下龙体康健,金阙也受仙人庇佑,都是吉人自有天相——”
他不知想到什么,语气有些担忧:“也不知长帝姬殿下那头如何了。”
姐姐……
景樱容缓缓闭上眼睛,光是想到姐姐,心中便踏实暖和了许多。她舒出一口气,坚定道:“皇姐那头一定也无事。”
“我们都会撑过最难的时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