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7章 金檐四宝湟鱼

  李苾很满意自己选中了阿虾陪伴前来吐谷浑,当然这首先和她眼明手快伶俐机警的优点是分不开的,但又不完全如此,因为宫内侍女符合上述条件的太多了,做不到的那些早就被淘汰掉了,阿虾在李苾眼中最可贵的品质,恰是绝大多数宫女们绝不可能拥有的。

  别人不说,当初为了调教欧阳蓓儿,即使是祭出了羽毛挠脚心这种惨无人道的酷刑、也整整花了李苾一个月时间。

  调教内容很简单:所有待在李苾身边的侍女都必须做到绝不自称“婢子”,而是自呼其名;不准对李苾一口一个“公主殿下”,要称她苾儿姐姐。

  这两点看似简单,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封建时代,简直是石破天惊之举;更何况,李苾要调教的对象是来自皇宫里的宫女,皇宫比之外界,规矩更加森严,人性与奴性的冲突更加严重,李苾初见欧阳蓓儿时的无力感,根源就在于此:她无法去理解一个真实的婢女世界。

  她再没有架子、再善解人意也不行。

  因为她是天生身份高贵的前青阳郡主、现青阳公主殿下,她的义父义母是当今大唐帝后,她的生父是所有唐军将士心目中的图腾,她的授业恩师是位列百官之首的宰相,她的二哥是方今天下修为前十的绝顶高手。

  包括她的丈夫,也得是西域强国的一国之主,才配得上她。

  好不容易,欧阳蓓儿是被李苾彻底扳过来了,这也从侧面说明一个道理:习惯固然根深蒂固,但环境改变人也是铁律。

  阿虾刚来到身边时,李苾有点头疼,她以为对欧阳蓓儿的艰难调教又要重来一遍了。

  而事实上,全调教过程如下:

  “我要和你说一下待在我身边的规矩。”

  “婢子敬聆公主训示。”

  “第一条:今后不准自称‘婢子’!”

  “是,阿虾记住了,公主请讲下一条。”

  “这第二条吗...哎好像有哪里不对?你等等你等等,我缓缓神...你刚才称呼自己什么来着?”

  “阿虾呀?就是我的本来名字,公主不是知道吗?”

  “我知道,我是说,你切换的也未免太快太自然了...行吧行吧,这是好事,我倒也省心。第二条,今后咱们独处时,不准称呼我公主!”

  “那要如何称呼?”

  “叫苾儿姐姐。”

  “呃...公主请恕阿虾直言,这样称呼,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我让你叫我什么你就叫我什么,既然到我身边了,宫里那些破规矩就都给我扔得远远的,你看见蓓儿没有?当初刚来的时候也是一堆破毛病,还不是被我一一的扳过来了...”

  “阿虾并非此意,阿虾只是想提醒公主:姐姐两字,加的不妥。”

  “什么?”

  李苾面对阿虾第二次大脑短暂卡壳。

  “公主今年未满十九岁,阿虾已经二十了。”

  那你敢情是想叫我——苾儿妹妹?

  李苾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瞪着阿虾,不自觉的开始双手叉腰。

  阿虾坦然迎接着她的目光,满脸坦诚,毫无局促不安。

  半晌后,先泄气的居然是李苾。

  “妹妹就妹妹吧,反正你确实比我大,这么叫我也没吃亏。”

  阿虾笑了:“妹妹两字加不加的,其实不打紧,阿虾哪里又有如此福德,居然敢做公主的姐姐了?阿虾只是想真心实意对公主说句话:承蒙公主抬爱,选我来你身边侍候。既如此,自今而后,照顾公主便是阿虾职责所在,我嘴里不管说不说,在心里,都会把公主当作自己的亲妹妹那样去无微不至的。”

  李苾听着阿虾真诚满满的话语,眼眶竟有点湿润起来。

  从小到大,她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类似姐姐的角色,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充当别人的姐姐,无论是对李婉柔、还是对欧阳蓓儿,甚至对阿史那燕。

  她和燕之间经历过生死剧变,彼此心心相印。但燕自小成长于突厥,为人豪爽外向,也没有汉地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礼法约束,虽然心思缜密智机过人,毕竟性格线条相对较粗,两人相处之时也还是李苾照顾她更多些。

  阿虾的出现,是李苾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有一个悉心照顾自己的姐姐,是种多么幸福的感觉。

  有时李苾甚至没来由的想:柔儿、蓓儿,我现在才知道,和我在一起的日子,你们过的是有多幸福...

  阿虾的表现,和她的经历息息相关。

  她不像欧阳蓓儿幼年时便已入宫,在严苛的规矩约束中长大,稍有逾矩之举,轻则被罚不准吃饭,重则遭藤条抽打,久而久之,骨子里那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深植内心,以至于成了条件反射,所以李苾对她的调教大费周章,伤透脑筋。阿虾从小在海边无忧无虑的长大,别说规矩,平时父母忙于打鱼谋生,连管她的时间都没有,小阿虾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自己学着生火做饭,洗涤衣物,收拾那间家徒四壁的草屋。即使有时生了病,也需要她自己去找渔村里的医生求医,自己给自己煎药。

  她就是棵在野外独立顽强生存的野草,照顾自己的能力不是锦衣玉食长大的李苾和阿史那燕可以比拟。

  即使是李婉柔和欧阳蓓儿,家遭惨变也好、屈身为婢也好,起码从不需要为三餐饮食担心,更不可能沦落到露宿街头。

  在阿虾的眼中,她们个个都算是蜜罐里泡大的。因为她无论是在家乡独自生活的时候,还是在长安当长漂的日子,饿肚子睡大街,都不算什么新鲜事。

  正因如此,阿虾非常珍惜眼前的生活。

  她被长孙皇后带进宫的时候,已是二十岁“高龄”,在唐代,这个年龄的女子孩子能打酱油的大有人在。仅仅入宫五个月后,就被李苾慧眼挑中,随她和亲远赴吐谷浑,她身上还没来得及沾染过多宫里的陈规陋习。

  她依然还是那棵纯天然、原生态、生命力超级顽强的流求野草!

  端庄挺立在宴会大厅里的阿虾,面色平静,举止稳健,根据熟记于心的宾客名单,从容将来赴宴的吐谷浑各路王公大臣一一引到他们各自的座位。

  如果不是她身上的侍女服饰,来宾们几乎以为这是位气度雍容的大唐后宫女官。

  来宾的误解,和李苾内心的想法,却是不谋而合。

  寻觅到一个空隙,李苾走到阿虾身边,悄声道:“我写好了一封给皇后阿娘的奏折,请她封你为正六品司膳、封蓓儿为正六品司设,她肯定会答应。等懿旨送到伏俟城,你们两人就是堂堂正正、有品有阶的后宫女官了。怎么样,开不开心?”

  阿虾却没有如她所预料那样喜形于色出言感谢,反倒皱了皱眉:“司膳?苾儿妹妹,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会做菜的?”

  “我不知道啊。”

  李苾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阿虾:“我只是随便给你和蓓儿各指了一个女官官职而已。”

  阿虾顿觉无语,正要对李苾说什么,一名负责后厨的吐谷浑宫人急匆匆走了过来。

  “禀报青阳公主殿下,今日的主菜...今日的主菜恐怕要换一换了。”

  李苾眉毛一扬:“为何要换?”

  今天的主菜是李苾专门指定的,也是她为显示自己入乡随俗的姿态做出的特别安排——湟鱼。

  “禀报公主,这道菜的主厨至今不见踪影,湟鱼虽早已备好,无人烹制可如何是好?这道菜的做法仅那名主厨一人知晓,其他人投鼠忌器,无从下手啊。”

  “那个厨子不知道今天是我第一次宴请吐谷浑臣属的大日子吗?”

  李苾声音明显变冷,宫人头上的冷汗冒了出来:“公主殿下,这名厨师是、是当差在天柱王府,乃王爷的私厨,宫里的膳房无权役使,只能请他帮忙,他如不肯,我们也...也无法强迫。”

  李苾听到这里,表情反而平静了下来,用和善的语气说:“再去请,就说我李苾以大唐公主的名义,请他来帮我这个忙。”

  “这、这只怕不妥吧?”

  宫人迟疑着,抬头忽然撞见了李苾的眼神,一阵刺骨的寒意瞬间遍布他全身,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小的遵命!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他转身兔子一样逃出宴会厅,只想越快远离那个眼神越好。

  他忽然开始为那名厨师的命运感到担忧了。

  李苾望着他跑远,口中轻轻念叨:“不用他,这道湟鱼又有谁来做呢?”

  她身边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那就只有待封的尚食局六品司膳——卑职我了。”

  李苾猛地扭头,眼神既惊且喜:“阿虾,你真的会做菜?湟鱼会不会做?”

  “我小时候,一日三餐十顿有九顿都是吃鱼,我八岁就开始自己做鱼,你说我会不会?”

  “太好了太好了,那就拜托你了,你放胆去做,只要别烧糊了就好。”

  阿虾白了她一眼:要求就这么低吗?

  瞧不起谁呢?

  你等着吧!

  “喂,阿虾,你小时候唯一不吃鱼的那顿饭,吃什么呀?”

  阿虾转身摊手:“吃虾呀,不然你以为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李苾无语的看着她走向王宫膳房,转过脸来,刚刚还微笑着的神情已经大变,冷厉的双眼死死盯着王宫大门,右拳悄然握紧。

  慕容世杰,我还没找你呢,你倒先打上门来了?

  好,咱们就开始!

  天柱王府距离吐谷浑王宫并不远,不一会儿,李苾打发去的那名宫人就引着一个脑袋大脖子粗的光头来到了宴会厅门口。光头歪歪斜斜站在那里,看着缓步上前的李苾,满不在乎。

  阿史那燕出现在李苾身后,手中持着一柄剑。

  “你为什么故意迟误我的宴请?”

  李苾的声音还算平静,光头继续满不在乎:“我是天柱王府的厨子,只为王爷一人效力,没有王爷发话,其他人的差遣我可以概不领命。”

  “你可知这是本公主不远千里和亲前来,第一次宴请吐谷浑全体王公大臣?”

  光头这次连答都不答了,眉眼间满是“你有能耐就直接去问天柱王”的表情。

  我自然是要去问他的,但得是先料理了你之后!

  “你可知,李苾前来吐谷浑和亲,代表的是大唐天子?你可知,藐视于我,就是藐视大唐?你又可知,藐视大唐,该当何罪!”

  李苾声声喝问,步步进逼,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光头面前。阿史那燕把剑递给李苾,唰的一声,鱼皮剑的寒光映在了光头眼睛上,吓得他眯了一下。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今日为何要迟误我的宴请?”

  看到削铁如泥的宝剑,光头的满不在乎终于松动了,回答也变得既郑重、又详细。

  “今日王爷率亲军出城行猎,命我在府中准备膳食,他回府后立即就要用膳,故此我今日不能进宫效力。”

  “我今日宴请,慕容世杰偏偏选在今日出城行猎,还特意扣下了为我烹制主菜的厨师,无论怎么看,他也不像是无心之举呀?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李苾说着向阿史那燕挑了挑眉,对方莞尔一笑,用手在颈间比划了一下。

  寒光一闪。

  在场众人来不及眨眼,就看到光头厨子粗厚的脖子上出现一个大口子,鲜血从口子里喷溅而出,他双目凸出,直挺挺倒下,手足一阵抽搐,便即毙命。

  全场静谧了片刻,几名回过神来的嫔妃和高官夫人才不约而同发出尖利的号叫,男客们也个个面如土色,有胆小的几乎溜下了桌子。

  李苾杀的只是个厨子,但她这一剑,分明是刺向慕容世杰的。

  在场之人无不是久经宦海,都本能的预感到:一场血雨腥风,恐怕要降临伏俟城了。

  李苾还鱼皮剑入鞘,微笑着走回宴会厅。

  “一个宵小之徒,不要搅了诸位的雅兴,都请继续用膳吧,尚有主菜未上呢。”

  “主菜来了!”

  侍者端着硕大的托盘,鱼贯进入宴会厅,盘中是一条香气扑鼻、肉肥味美的湟鱼。阿虾最后一个走进,击掌说道:“诸位贵人,请品尝这道金檐四宝湟鱼。时间仓促火候稍有不及,诸位海涵,将就用吧。”

  李苾又惊又喜,向阿虾竖起大拇指,身边的阿史那燕也向她挥手微笑。

  阿虾朝她们点点头,眼中的内容,李苾和阿史那燕看的明明白白。

  这里的事,我帮你们解决了,现在,去办你们的事吧。

  对,该去办咱们的事了。

  慕容世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