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8章 驭风者

  伏俟城外十里,青海高原丘陵沟壑,西风漫卷黄沙,拍在人脸上,如钝刀割面。

  一座高高的丘陵顶端,李苾和阿史那燕面罩薄纱,在马上举目四望。

  这里应该就是慕容世杰行猎的地方,可是到处看了半天,她们既没有发现半个人影,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可供猎取的动物。

  难道他带着人跑到哪儿挖蚯蚓去了吗?

  哥舒凯纵马冲上丘陵:”

  “苾姑娘、燕姑娘,卑职适才搜寻了周边区域,方圆二十里内,并无人马的痕迹。”

  哥舒凯哨骑出身,最擅搜索蛛丝马迹,这里无遮无拦一片荒野,即使是支小规模的军队,也不可能隐于无形。

  “不对,他不是带人出来行猎的。”

  阿史那燕摇摇头。

  李苾低头沉思,再一抬头,忽然直勾勾盯住远方某处,继而干脆在马上站了起来,手搭凉棚全神瞭望。

  阿史那燕见状学她的样子踩着马镫直立起来,望向她看的那个方向,发现有个模糊的黑点,她正在努力睁大眼睛,身边端坐马背的哥舒凯呐呐的说了句话。

  “嗯...燕姑娘,苾姑娘,那是个人。“

  阿史那燕和李苾一起回头,恶狠狠盯着哥舒凯:咋地?你直接说我俩瞎就完事儿了呗!

  哥舒凯极度无语:女人呐,哪怕是两个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她终归也是女人。

  现在是吃这种闲醋的时候吗?

  好在,李苾和阿史那燕到底不是寻常的女人,听到哥舒凯的证实,催马跃下丘陵,直向黑点的方位冲去。

  冲到附近,她们看清楚了: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迹的人,跌跌撞撞往前挪动,他的步速很慢,每走一步,都要大口大口的喘息,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满眼都是恐惧。

  他身后是寂静的荒原,只有阵阵朔风掠过。

  他在害怕什么?

  他是什么人?是谁把他伤成这样?为什么?

  她们纵马走到近前时,这个逃亡者猝然发现了三个腰胯刀剑的骑士,大惊失色之下连连后退,脚步虚浮站立不稳,坐倒在地。看到三人打马上前成”品“字形包围了自己,这人鼻子抽了抽,脸上肌肉一阵抖动,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凄厉惨切,闻之令人心酸。

  “为什么一定要杀我?所有的货物都给你们抢去了,所有的人都给你们杀了,为什么还是一定要杀我?你们这样做,不怕遭到天神的惩罚吗?呜呜呜,我阿母死了,我只是想回去给她上个坟,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为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如果他所说句句属实,那这人的遭遇真是够凄惨。

  而且,他说的是突厥话。

  “你是什么人?来吐谷浑做什么?怎么会伤成这样?是谁伤了你?”

  突然面对一串问题,这人呆了,看着马上的阿史那燕说不出话。

  “为什么不回答?你应该听得出我也是突厥人,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照实说出来,我会尽力帮你的。”

  这人嘴唇抽动一阵,观察之下,觉得这些人并不像坏人,终于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

  “我来自弩失毕部,在龟兹经商。”

  他是西突厥人。

  “我们以龟兹为中转站,把波斯、大秦出产的玻璃、香料、胡椒卖到大唐,再把从长安采买的丝绸、漆器、瓷器、茶叶运回西域,获利颇丰。因为大唐力推与西域的贸易,各国纷纷响应,这条商路最近几月很是顺畅,也颇为太平,没听说出过什么抢劫的强盗,但是昨天...昨天...”

  他似乎陷入了恐怖的回忆中,浑身颤抖起来。

  李苾跳下马,拿着水壶走到面前递给他:“别怕,喝点水,慢慢说。”

  这人接过水壶顾不上道谢,仰头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大口,不小心被呛住,大声咳嗽起来,李苾轻轻拍打他的背:“别急,慢慢喝,慢慢说。”

  那人大口喘气,好半天才喘匀。

  “我们这次是从龟兹出发前往长安进货的,准备购进一千匹丝绸运回去卖给大秦的商队。”

  一千匹!

  太宗朝时,一匹丝绸价格已经到达三千二百钱左右,这一千匹丝绸的采购款总额高达三百多万钱,名副其实是一笔巨款。

  那人还没说完。

  “因铜钱过多携带不便,我们这次是兑换成了黄金出发去长安的。”

  一千两黄金!

  黄澄澄的一千两黄金!

  哪儿去了?

  叙述进入了最恐怖的环节。

  “昨晚,我们的商队到达沙州,过了沙州,就离开吐谷浑,进入大唐领土了。”

  “我们到沙洲时,城门已经关闭,只能在城外一片胡杨林里宿营。”

  “深夜丑时二刻,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在睡梦中听到马蹄声,好多好多的马,足有几百匹。”

  “马上是一群黑衣人,黑色长袍、黑色斗篷、黑色头巾、黑色罩面,每个人都挥舞着大食弯刀,冲进我们的营地,见人就杀!”

  “他们训练有素,一上来就先袭击我们聘请的高车人护卫,睡梦中惊醒的他们大多数根本来不及拿起武器跨上马,就被杀死了,剩下的拼死抵抗后寡不敌众,也全都被杀了。”

  “护卫们全军覆没后,一百多人的商队就成了任他们宰割的羔羊,不消两柱香的时间,所有人都死了。”

  “我逃出帐篷,想趁黑躲进胡杨林,躲过这些强盗之后偷偷溜走。我不想死,临行前我接到家信,我阿母去世了,我还没去给她上坟呢!”

  “我躲在一棵胡杨树后,大气都不敢出,忽然我听到身后有动静,刚一转身,只看到刀光一闪,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亮后我苏醒了,看见了自己胸口这道刀伤,砍我的强盗大概认为已经杀死了我,没有细看就走了。我走出胡杨林,只看到满地的尸体,我们的黄金、还有尸体上随身的所有财物,全都被那群强盗洗劫一空。”

  “我怕那些强盗会回来,我也不敢进入沙州城,只好一个人拼命地跑,直到跑到这里,被你们发现...”

  “等一下,你为什么不敢进入沙州城?你是商旅,在沙州城外遭到强盗抢劫,不是正该向沙州守军去报案吗?”

  李苾打断了这人的话,提出一个关键问题。

  那人哆嗦了一下:“我不敢去,因为我在怀疑,我怕沙州守军和这些强盗是一伙的。”

  “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怀疑?无论从强盗的衣着、武器来看,他们都是大食人哪?”

  “可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我不懂话的内容,但他们说的什么语言,我是能分辨出来的。”

  “他们说的什么话?”

  “我听出那个为首之人所说的,是鲜卑语。”

  鲜卑语?

  ”我还看到那人所骑乘的,是一匹上等青海骢!“

  青海骢!

  一支吐谷浑骑兵,假扮成大食人的样子,袭杀了一支要去大唐贸易的突厥人商队。

  事情变得复杂了。

  但更复杂的还不是这个。

  案发地点的那片胡杨林距离沙州城墙仅有百步之遥,商队加上护卫二百多人被杀,惨呼悲号声至少响彻了半个时辰。但是无论是袭杀过程中,还是惨祸发生后,沙州城没有一兵一卒有所察觉、甚至没有一条狗出来叫一声。

  “哥舒凯,你带他回伏俟城,妥善安顿。”

  阿史那燕站起身来,目光灼灼望向沙州方向。

  众所周知,吐谷浑王城是伏俟城,但很少有人知道,其实理论上说,吐谷浑是有两座王城的,这另一座,便是沙州。

  吐谷浑国名所来的那位先祖之子吐延曾在征战中被昂城羌族酋长刺伤,重伤不治,临终前嘱咐其子叶延保卫白兰,以巩固后方。叶延就在沙州建立了慕克川总部,设置司马、长史等官,也正是从此时起,“吐谷浑”正式被定为了族名和国名。

  因为这段历史,沙州在吐谷浑的地位非常超然,一直是仅次于王城伏俟城的第二重镇。更由于距离大唐边界很近,往来商队极多,同时也是西域贸易路线上的重地。

  这里的守将,按道理来说应是极为机警果决之人,可此刻站在李苾和阿史那燕面前的慕容圭,丝毫没有给她俩这样的印象。

  他的模样却很像午宴上被李苾一剑杀死的那个天柱王府厨子。

  “不知二位公主来到沙州,有何指教?”

  慕容圭很随意的问道,甚至连礼都没有行一个。

  “慕容圭将军,昨夜沙州城外发生血案,一支突厥商队、及随行高车护卫总计二百一十七人,尽数被杀,随身携带包括一千两黄金在内的巨额钱物被洗劫一空,据目击者所言,袭击者多达数百人,马匹神骏、武器精良、训练有素。沙州附近有这么一支危险的武装力量存在,将军怎么好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慕容圭撩了一下眼皮:“商队有人幸存?”

  “怎么,将军不知道吗?”

  慕容圭摇头:“本将不知。今早卯时,城外例行巡视的士兵发现了商队尸体,已禀报了本将,据他们说,现场勘察并无活口。既然二位公主说有人幸存,那本将不解的是:他为何不在早上城门开启时进城投告官府,而是悄然溜走?”

  “慕容将军以为,这会是什么缘由?”

  李苾乜着慕容圭。

  “依本将看来,这事儿虽不合常理,细思倒也简单:那个所谓的活口,乃是强贼的内应!正因有他里应外合,贼人才能出其不意将商队一举袭杀殆尽。如果二位公主殿下知道此人下落,还望告知本将,本将也好将他捉拿归案,审明详情,再待机消灭那支杀人越货的骑兵。”

  “啪-啪-啪。”

  阿史那燕拍掌站起,面向慕容圭点头赞许道:“慕容将军果然是谋略过人,仅凭一点蛛丝马迹,就点出了此案关键人物的身份,更找到了拨云见日的钥匙,佩服、佩服。”

  慕容圭面色不变:“燕公主过奖了,本将只是以常理加以揣度,可不敢说一定就对,是非曲直,还需审问过了那名商队剩下的活口才可见端倪。本将冒昧请教,那名活口是否在公主殿下手中?是否可以容本将派人将他提来沙州?”

  “慕容将军要将他提来沙州?”

  “是啊,此案发生在沙州城墙外不足一里之处,正归本将辖管,难道不该提讯涉案人证吗?”

  “该,完全应该,只是我担心一件事。”

  “公主担心什么?”

  “我担心这名幸存者到了沙州,到了将军手中,才真的是没有活路了。”

  慕容圭霍然站起:“燕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莫非你听不明白?”

  慕容圭盯着阿史那燕,眼睛眯起,透出一缕寒光。

  “燕公主,青阳公主,有件事,本将必得预先告知二位:这沙州城乃是天柱王封地,本将也是天柱王的僚属,二位在这里无论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要想想,天柱王会作何反应。”

  李苾负手走到慕容圭身前盯着他:“慕容将军的意思是,假使此事另有阴谋,主使之人也不是你,而是慕容世杰,对不对?”

  “本将何曾有这样的意思?”

  慕容圭没料到李苾这一问,瞪大了眼睛。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转告慕容世杰,商队幸存的活口在我们手中,如果他想要人,去伏俟城找我们要吧!”

  阿史那燕说完,拉起李苾转身就走,慕容圭向她们的背影徒劳伸手,却不知该说什么。

  “有话不必非去伏俟城说,在这里不也一样吗?”

  慕容世杰出现在大门口,昂首挺立,挡住了阿史那燕和李苾的去路。

  他的样子还是那么卓尔不群。

  阿史那燕和李苾见他忽然出现,竟同时笑了起来,一左一右向他走去,等慕容世杰发觉情况不对头时,已被她俩站位巧妙的挟持了起来。

  慕容圭单膝跪地:“天柱王!”

  “慕容世杰,我俩有话要和你说,不希望有外人在场,叫他下去。”

  慕容世杰极快的研判了一下目前自身的处境:“慕容圭,下去,没有我的话,任何人不许进来!”

  偌大的将军府客厅,只剩下李苾、阿史那燕和慕容世杰三人。

  “你不是出城行猎,你带人出城是去劫掠和藏匿赃物的!”

  阿史那燕面沉似水,低沉的言语中压不住隐隐怒气。

  静静坐在椅子上的慕容世杰抬起头看看她,脸上毫无表情。

  李苾见状,换了个问题。

  “杀人越货的,是你手下的秘密亲卫吧?”

  慕容世杰点头,脸上甚至浮现出自豪之色。

  “不错,是我的‘驭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