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6章 流求侍女

  回到慕容伏允精心为她们准备的寝殿时,李苾和阿史那燕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因为在殿门处,她们就听到了欧阳蓓儿的鼾声。

  这个小丫头能吃、能睡、也能干,今天给阿史那燕编发辫、又先后伺候李苾和阿史那燕穿戴好隆重繁琐的盛装,实在把她累的够呛,来到吐谷浑王宫草草吃了口东西,阿史那燕去平台找慕容伏允和李苾之前,欧阳蓓儿就坐在胡床上睡着了。

  阿史那燕无奈笑着摇摇头,轻手轻脚上前将她抱起,小心放在大床上,盖好被子,才返身离去,边走还边寻思:李苾说的没错,小胖丫头确实满有分量的。

  李苾和阿史那燕放轻脚步来到里间那张硕大的床榻边,长长吐口气,准备脱衣就寝,往身上一摸,却双双傻眼:这衣服怎么脱呀?

  大典礼服穿戴步骤极其繁琐,不论大唐的还是突厥的。二位公主虽然穿上后美若天仙,却压根儿不会脱,生拉硬拽又实在不成体统,一时都没了主意,下意识瞥瞥欧阳蓓儿床的方向,又一起摇头:蓓儿今天够累的了,让她好好睡觉吧,实在没法子,今儿晚上咱俩就凑合和衣而卧算了...

  “苾儿妹妹、燕妹妹,礼服脱不下来吗?我来帮你们脱!”

  一个容貌非常特别的侍女快步走来轻声说,这两人如见救星,惊喜交加:“阿虾?老天开眼,原来你还没睡呢?快来帮我们,这衣服穿着太难受了...”

  不仅容貌特别,名字也蛮特别的。

  在李苾的和亲随员名单中,侍女只有三人,其中一个还是李代桃僵的阿史那燕,剩下两人中,一个当然是当仁不让的欧阳蓓儿,另一个却是李苾精心从宫女名单中选出来的,也就是此刻赶来救她俩出苦难的这位阿虾。

  阿虾身量与李苾、阿史那燕同为五尺五寸上下,在女子中非常突出,双腿笔直修长,皮肤黄中带黑,恰如成熟的小麦,一头微卷的头发却雪白如银,若非五官与中土之人无甚差别,人人第一眼都准会疑心她是来自大秦的胡女。

  阿虾也确实不是中土人士,她来到大唐乃至滞留于此,纯属偶然。

  她是跟着扶桑遣唐使来到大唐的随船佣人,遣唐使朝见太宗奉上贡礼之后,带着大唐回赐的丝帛、香药起帆返航,却无人注意到有个女佣流连于长安市集中,并未及时登船。

  等到阿虾慌慌张张跑到码头,大船早就没影了,也不怨人家不等她,她要是再晚来一阵子,人家都到扶桑了。

  因为她把开船日期记错了整整三天。

  鉴于下一趟返回扶桑的船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有,无计可施的阿虾只好返回长安集市去找点能糊口的活计,这时候她幼年学会的一个技能救了她的命。

  阿虾的家乡,在流求。

  是流求,而不是琉球。后面那个更为世人熟知的名字,是明朝洪武年间才有的。

  名字不重要,地方,都是那个地方。

  阿虾五岁那年,一个前隋的官员因害怕被新朝清算,漂洋过海来到了阿虾的家乡,学着当地人打鱼为生,年幼的阿虾见到外国人很是新奇,就常去那人的住处玩耍。那人有天兴之所至,问阿虾愿不愿意跟她学汉话,阿虾爽快的答应了。这一学之下,那名汉人惊奇的发现自己在这海外蛮荒之地,竟然遇到了一个语言天才!仅仅学了一年,阿虾就可以和老师娴熟的使用汉语交流,高兴之下,老师决定传授阿虾一些超纲的学问。

  这名汉人是隋朝官员,具体官职是礼部司礼郎中,他熟知隋朝宫廷所有礼节,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些东西他永远也用不到了,索性一一讲解给小阿虾听。

  阿虾学得很用心,在当时,无论她还是她的老师,都不认为学这些有什么用,之所以一个兴致勃勃的教、一个全神贯注的学,原因无非如上所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知识改变命运,任何时候,请记住这句话。

  遣唐使要招收随船佣人了。

  这个消息一经披露,阿虾当即跃跃欲试,她娴熟流利的汉话在一干应聘者中简直鹤立鸡群,第一个被挑中,随船前往大唐。

  于是,也就给了她把自己忘在这里的机会。

  实事求是的说,阿虾真不是故意的。

  被迫流落长安沦为成长漂的阿虾,很快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兴化坊一间鲜鱼铺卖鱼。

  专业对口有多重要,在这份工作中显露无疑。

  从小跟着大人出海打鱼的阿虾,对鱼新鲜程度的感知能力达到了恐怖的地步。

  某天,鱼铺一位长期供货的鱼贩子送来一娄鲜鱼,老板高高兴兴收下,看到表面一层都是一眼可见的鲜鱼,保险起见拨开两层查看,依然是鲜鱼,就准备爽快的支付货款,却被一旁的阿虾按住。

  “老板,这鱼不鲜。”

  鱼贩子脸色立即变了:“臭丫头胡说八道!我跟王老板做生意多年,向来诚信经营,何曾给他送过不鲜的鱼?纵有几次鱼不够鲜,我又哪次没有事先言明?哪次让王老板吃过亏?你才来几天,竟敢挑拨我们?”

  老板也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呵斥阿虾:“胡说什么?孙兄弟为我供应鲜鱼七八年了,何曾滥竽充数过?小丫头不要自作聪明,一边儿去!”

  阿虾咬着嘴唇,二话不说抢过老板手中的鱼篓,娄口朝下连连抖动,二人惊呼声未落,鱼便撒得遍地都是。老板正要喝骂阿虾,无意间扫了一眼,却愣住了:地上的鱼除了最先的十几条,随后倒出的大部分都是显然已死了数日,有几条已开始隐隐发臭。

  老板脸色当场变得难看起来:“孙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王、王老板,你听我说,我拿错了,我拿错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换鱼!”

  鱼贩子无地自容,口中狡辩着,一溜烟跑了。

  埋在鲜鱼底部那几条臭鱼的异味,也许连长安城的野狗都能瞒过,却绝瞒不过从小在鱼堆里长大的阿虾。

  那天之后,老板给阿虾多涨了三成的工钱,并且每次进货都会把她带在身边。有阿虾这位超级质检员在,老板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来买鱼的主顾越来越多,到后来,生意实在太好忙不过来时,给一些大主顾送鱼的差事,老板也派阿虾去。

  对于善于学习、乐于学习的人,机会总是无处不在。

  这次她送鱼的地方,是位于长安城北芳林门的梨园。

  阿虾的家乡流求,民间歌舞盛行,每次渔民出海归来,如果渔获丰盛,都会在海边绕着渔船歌舞庆贺,小阿虾总爱学着大人们的样子随之手舞足蹈。

  在梨园,她乍一听到和家乡大为不同的悦耳音乐,立即被粘住了双脚,情不自禁的跟着哼唱、舞动起来。她天生臂长腿长,个子又高,舞动起来很是悦目,歌声也动听,引起了身旁一位老乐工的注意。

  “孩子,你学过?”

  “没有,我就是从小喜欢。”

  “想学吗?”

  “想啊!可我、我只是个送鱼的...”

  “呵呵,那有什么?如果你想学,明日便来梨园吧,我收你做弟子。”

  “真的?谢谢大叔...对了,怎么称呼您呢?”

  “我乃太常寺协律郎,裴顺。”

  阿虾兴冲冲返回鱼铺辞工时,王老板非常不舍,得知阿虾要去梨园学艺,连忙拉住她叮嘱。

  “阿虾,梨园可不是好待的,伺候的都是王公贵族,就连陛下和皇后娘娘,有时候都会去看乐舞。那里规矩森严,你一个外乡女孩子,一不留神坏了规矩,轻则打板子,重则是要掉脑袋的!你听我的,如果学一段时间适应不了,千万别硬撑,还回我这儿来,我再给你加两成的工钱...”

  老板,说到宫里的规矩,我要是告诉你我全都懂,你信不信?

  天赋这东西,有时候根本不讲道理,完全是野路子出身的阿虾,不到三个月就能娴熟演奏梨园内几乎所有的乐器,还学会了一大半的曲谱,裴顺看在眼里啧啧称奇,他当了一辈子乐工,这样的天赋党只见过屈指可数的三五个而已。

  他越看这女孩子越是喜爱,于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李靖率军大破突厥后,大唐上下都欣喜若狂,包括素以端庄文雅形象示人的长孙皇后。她宣泄喜悦的方式也像她本人一样斯文:去梨园,听听新排演的曲子。

  裴顺知道长孙皇后要来,所以提前准备好了秘密武器:阿虾。

  皇后出行散心不会大肆张扬,梨园最多知道今日会有贵人来看演出,怎么可能事先知道来的是长孙皇后本人呢?

  这就看出关系的重要性了:裴顺的亲哥哥,正是太宗和长孙皇后身边的内侍令裴松。

  梨园雅室软帘后,长孙皇后正襟危坐,小口抿着最喜欢喝的桃花饮,耳边传来的是最喜欢听的《庆善乐》,惬意的微闭双目,沉醉其中。

  忽而,长孙皇后的眼睛睁开了:今天这位乐手有点特别,不但技法纯熟,演奏如林间鸟鸣,而且这段听过无数次的熟悉乐曲中,怎么多了一种味道?《庆善乐》音调柔和,仿若山中小溪潺潺流过,今天曲中为何听出了海潮澎湃的余韵?

  软帘被长孙皇后的贴身侍女撩起:“皇后娘娘传乐手入见。”

  裴顺吓了一跳:他安排阿虾演奏是想给皇后娘娘听点不一样的东西,难不成弄巧成拙反让娘娘不快了吗?

  裴顺刹那间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如果皇后娘娘听了不高兴,我就一口咬定是这个新来的乐手自作主张!

  他错了,错得相当离谱,当她看到长孙皇后把阿虾叫到面前,慈祥的拉住她的手,眼睛都直了。

  长孙皇后凝视外貌特点鲜明的阿虾,轻声问:“孩子,你不是中原人士吧?”

  “回禀娘娘,民女是流求人。”

  “流求人?你是怎么到的长安?”

  “回娘娘的话,民女是遣唐使座船的仆佣,因贪恋长安繁华,游玩忘形,以致误了船期,只好滞留长安漂泊度日。机缘巧合之下,得协律郎裴大人赏识,收入梨园学艺。也正因如此,民女今日修来了八辈子的洪福,竟有幸能为皇后娘娘演奏。娘娘,民女所奏,您听得还勉强能入耳吗?”

  “呵呵,你弹得很好听,乐声中竟隐藏有潮涨潮落之感,我很喜欢。我猜想,你弹曲时,必是想念起了家乡故土吧?”

  “娘娘明鉴日月,正是如此。”

  长孙皇后拉着阿虾的手犹自没有放开,她上下认真打量阿虾,感慨道:“弹曲如你这般动听的年轻女孩子,本宫原以为这长安城中仅有一个,没想到,今天居然又遇到了你。”

  “娘娘盛赞,民女愧不敢当,民女初学乍练,琴艺怎么能和青阳郡主相比?那不是米粒之光之比皓月吗?”

  “哦?你知道本宫适才所说的是苾儿?”

  “当年中元之夜长安城楼郡主的一曲《阳春白雪》,满城之人只要是长了耳朵的,谁不如闻仙乐?民女只恨当时远在流求,无福聆听,实在为之神往。”

  长孙皇后笑而不语,想了想,问道:“你落落大方,礼仪分毫不差,难道是在什么地方学过吗?”

  “民女幼时在家乡,曾跟随老师学习。”

  “你的老师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老师说,他是弃国无家、隐姓埋名之人,从未对民女提及过真实姓名。”

  长孙皇后稍一思索便明白了,改朝换代之时,这样的情况不胜枚举,毫不为奇。

  “本宫问你,愿不愿意进宫侍奉我?”

  阿虾当下后退两步跪倒在地,一套规规整整的肃礼如行云流水,叩拜完毕抬起头:“民女谢皇后娘娘恩典。”

  长孙皇后满意的点点头:“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婢子阿虾,二十岁?”

  “阿虾?”

  长孙皇后眉峰一拧,马上想通了缘由:“这名字似有不雅,换一个吧。”

  阿虾再次跪倒:“婢子斗胆,求皇后娘娘准我保留此名。”

  长孙皇后一愣,但随即微微一笑:“准,你继续叫阿虾好了。”

  李苾早就听说皇后宫里有个极擅音律的宫女,但不知具体是谁。她这次为自己挑选侍女时选择阿虾,跟音律完全无关,只是因为她注意到了阿虾的家乡——流求。

  李苾不忍心让家在中原的侍女们随自己远赴吐谷浑,但阿虾例外。对她来说,长安也好,伏俟城也罢,反正都离家万里,又有什么分别?

  并且,带着阿虾来还有个意外的好处,只不过此时李苾并不知道罢了。

  “阿虾,把我俩脱下的这两件礼服收好,你也早点儿去歇着吧。明日我们设宴,蓓儿今天太累了,到时候你随我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