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芳愉很快赶了慈宁宫。
她还在路上的时候,紫鹃便语速急促地把前因后果给她说了一遍。
听闻那个孩子没能保住,叶芳愉心底隐隐有些遗憾,荣嫔现在与她疏远了一些,长生也不让去武英殿玩耍了,胤祉又还在襁褓之中,故而她现在能玩的小小崽子就只剩了万黼一个。
启祥宫与翊坤宫相隔不远,得知启祥宫即将多出一个奶里奶气的小小人类幼崽,她其实很是期盼。
可谁能料到这才过去没多久,这孩子竟然说没就没了呢。
叶芳愉一边暗自嘀咕,一边扶着紫鹃的手,款步进了慈宁宫的正殿。
“臣妾见过靖贵妃娘娘。”
她一进去,便有人起身同她行礼。
叶芳愉只颔首应了一声,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上首位置,皇上和两位老祖宗的跟前,才屈膝行了个礼,柔声说道:“臣妾见过两位老祖宗,见过万岁爷。”
“起来吧。”皇上面色虽有不虞,看见是她过来,还是缓了缓眸中闪烁的寒芒之意,又朝她伸出手,扶着她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落座。
开口便问她:“保清和保成呢?”
叶芳愉恭谨地回话:“此刻刚洗完澡,正带着万黼一起玩耍呢。”
听见万黼的名字,人群中的宜嫔和通贵人同时抬起眼眸,朝叶芳愉望去担忧一眼。
下一秒,叶芳愉便有所察觉,眼神清清冷冷地朝她们望了回来,眸色温和,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叫两人心中提着的大石往地上落了落。
皇上抿着薄唇,“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旁边太皇太后听见叶芳愉的话,眸光微微一动,到底没说什么。
叶芳愉回头看了看,见正殿中间的空地上零零散散地摆了一些物件,有几个太医穿梭其中,不时拿起什么放到鼻尖嗅闻检查,心下有些好奇,这是到哪一步了?
正在想着,旁边皇上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开口低声给她解释:“纳喇氏的孩子没了,吵闹不休,非说是有人害了她,此刻被人用担架抬了过来,正在侧殿等候问话。”
“她身边伺候的宫人都被压进了慎刑司去问话,底下那些,是刚从启祥宫搜出来,或有可疑之处的东西,太医正在做检查。”
皇上正说着,忽闻慈宁宫外响起一道阴柔的嗓音喝唱:“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竟然也来了?
叶芳愉诧异地挑了挑眉,随着底下的妃嫔一同起身,朝着门口行礼。
就见皇后穿着一身庄严肃穆的朝服,手扶胸口,眉宇微蹙,苍白着一张小脸,慢慢往皇上的方向走来,她没有先叫起,叶芳愉等人便也只能垂眸蹲着。
“臣妾,给两位老祖宗请安,给皇上请安。听闻宫中今日出了大事,臣妾特意过来看看。”
行完礼,皇后声音虚弱地解释了一遍缘由。
“起来吧,你们都起来。”太皇太后开了口,没多说什么。
扭头又命人搬来一把椅子,放在皇上的下手边,与叶芳愉的位置正对而坐。
不多时,底下的太医们检查完毕。
“回太皇太后话,这些东西并无异常。”
不是物件的问题,那就是吃食?
皇上皱了皱眉,朝梁九功递去一个眼神,梁九功瞬间会意,躬身下去,很快带进来几个宫人,看身上服饰,应是在小厨房里干活的。
他们进来之后,吓得头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喘,迭声就将纳喇常在这段时日的吃食一一交待了。
连同今日小厨房内用剩的材料和器皿也被拿了过来,太医们又是一番检查,最后还是回复道:“也不是吃食的问题。”
不是所用物件,不是食物和器皿,也不是屋子出了问题,那会是什么问题?还是说,果真如纳喇常在讲的,是被人下药所害?
皇上此刻对纳喇常在的说辞已经信了二三分。
大手一挥,直接叫人把侧殿的纳喇常在抬了过来。
她刚刚经历过小产,面上没有丝毫血色,苍白得犹如一张薄纸,头上带着一方抹额,殿内的气温虽然舒适宜人,又有冰盆降温,她的头上却还是不停地冒出缕缕冷汗,将鬓发打湿,狼狈地贴合在面颊两侧。
很不好看,然而此刻她却也什么都顾及不上了。
被搬过来后,她费力在担架上翻了个身子,瞧见殿内。衣香鬓影,妃嫔俱在,心中有一瞬间退缩的念头,很快又被打消。
她捏着担架,哑声喊出那句:“求皇上给奴婢做主!”
“做主,做什么主?”太皇太后首先冷下了脸,把手中的佛珠拨得哗哗作响,“太医们查了这么久,毫无所获不说,又未在你的脉象上看出有丝毫被人所害的痕迹,想来应是你自己保护皇嗣不利,担心受罚,故意想找个替罪羊罢了。”
纳喇常在的眸光动了动,用力咬了一下下唇,喊道:“许是那人手法隐晦,太医们一时没能查得出来,再者……再者,奴婢即便有错,难道敬嫔娘娘就一点过错也没有吗?”
敬嫔藏在人群中,早已经做好了被她点名的准备,此刻倒也不慌不忙,从善如流地站了出来,对着上首位置屈膝行了一礼,旋即反问纳喇常在:“你既说我有错,那请问,本宫错在何处?”
“自奴婢有孕以来,敬嫔娘娘便对奴婢不闻不问……”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敬嫔冷声打断:“不闻不问?”
“你身边原本只有两个宫女并一个小太监伺候在侧,得知你有孕,本宫便第一时间通知了内务府,给你添了四个宫女加两个小太监。”
“之后又花了整整两日,将你所住的后殿修缮一新,还命人将你殿内的物件全都检查过一遍,以确保龙胎安然无恙。”
“宫中从来没有为有孕妃嫔单独设立小厨房的规矩,是本宫担心你怀孕后,胃口有变,吃不惯膳房送来的餐食,这才特意去求了皇后娘娘,自掏腰包,才让你有了小厨房可用。”
“你有孕以来这段时间,穿的新衣裳,喝的血燕,补品,安胎药,乃至使用的一应物件,都是本宫自己出钱为你添置,早已经超出了普通常在该有的规格,甚至连一般的贵人都比之不上,这还叫不闻不问?”
“短短半个月,便花费了本宫两千多两,本宫倒想问一问,这世上有这样的’不闻不问‘?”
敬嫔气得咬牙切齿,一边掰着指头细数,一边将帕子甩得几乎要出现残影。
在场之人听见她的话,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不闻不问?
这明明是好一出狼心狗肺,玩恩负义的热闹戏码!
就连太皇太后也拧起了眉,沉声问纳喇常在:“敬嫔所说,可有此事?”
纳喇常在的眼泪唰地一下便流出来了,“回,回太皇太后话,许是,许是有的,但奴婢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些,概因敬嫔娘娘从来不来后殿探望奴婢,偶有在御花园碰见,她也是远远就躲了开去。”
“不知情的,只怕还以为奴婢是什么蛇蝎祸害。”
“那日……那日,太医诊出奴婢有孕后,敬嫔娘娘便当着奴婢和靖贵妃娘娘的面,直言说是不想要抚养奴婢腹中的皇嗣。奴婢也是害怕极了……”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
叶芳愉闻言便是一怔,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点名了。
见皇上和两位老祖宗朝自己看过来,她飞快起身回话,“纳喇常在所说,确有其事,不过敬嫔的铱錵原话是担心自己没有生育的经验,害怕照顾不好纳喇常在腹中的皇嗣。”
“再一个,她也是盼望着自己能早日怀上皇嗣,又不欲纳喇常在母子分别,尝尽苦楚,这才与臣妾说了这么一番话……”
她这话一说完,所有人亲眼见着担架上的纳喇常在身子剧烈一抖,哭声都险些岔了气去,捂着胸口咳了几声。
通贵人这时候站出来说话:“臣妾当初怀上万黼的时候,还是庶妃之身,靖贵妃娘娘当日也只给奴婢多添了一倍宫人伺候,又免了早晚的请安问候而已,至于小厨房什么的,却是不敢奢求……”
她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又道:“不过即便如此,臣妾直到此时此刻,都很感激贵妃娘娘当日的照拂,更别说娘娘还许了臣妾亲自养育万黼,说是对臣妾有再生之恩也不为过了。”
布贵人也在这个时候开了口,“是呀,荣嫔娘娘也是如此对待臣妾,臣妾也很感激娘娘。”
仪贵人动了动身子,看那模样也想上前表衷心,却被眼疾手快的安嫔拉了回去,压着声音在她耳边说道:“行了,你就别出去了,总之你我二人自己知道就行,没得到处宣扬什么的,羞不羞死人啊?”
仪贵人:“……”
她旋即面露无奈,多好的机会啊,不仅能够树立贤良的名声,还能博得皇上和两位老祖宗的怜惜,安嫔娘娘怎么就不知道把握呢?
她扭了扭手腕,试图挣脱安嫔,然而安嫔不愧是将门之女,手劲大得很,仪贵人扭得手腕都泛红了,也没能成功把自己的手从安嫔的手心挣脱出来,只得无奈作罢。
那头的对峙已经换到了下一个话题。
是向来心细如发的勒常在问的,她语气疑惑道:“奴婢刚入后宫不久,故而有些规矩便不太能明白,还请靖贵妃娘娘为奴婢解惑,听着纳喇常在方才话中的意思,竟是嫌弃敬嫔娘娘少去后殿探望?”
说着,她面颊有些泛红,“纳喇常在便是怀了皇嗣,来日诞下阿哥,被抬为贵人,到底也不是一宫主位,怎么会有,如此想法呢?奴婢真是不解了。”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纷纷议论了起来。
纳喇常在只觉得一张面皮被人扯到了地上生生践踏,心里实在是难受得紧,咳嗽声顿时加剧,等她好不容易停下咳嗽,结结巴巴狡辩道“奴婢没有”时,在场已经没有人想要理会她了。
她一时慌乱了主意,也知晓,此时不是拉敬嫔下水的好时机。
脑子飞快转了转,掐着掌心把话题强制扭了回来,“奴婢,原是奴婢误会了敬嫔娘娘,但是,但是皇上,奴婢的孩子没有了,那也是您的孩子啊……他在奴婢腹中时,太医几次来请平安脉,都说胎像稳固,奴婢实在不愿信他会无缘无故就没有了……”
皇上一听,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面色的不悦之色褪。去几分。
就听叶芳愉在旁边,语气怯怯地开口:“但是,那个……如果本宫没有记错的话,纳喇常在怀孕至今,还未满三个月吧……”
不管是古时候还是现代,都有怀孕不满三月,不要通知外人的说法。
有人认为这是封建迷信,也有人认为古话能流传至今,说明还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
科学一点的说法便是有孕未满三个月前,胚胎会受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好比受精卵质量不好,孕妇黄体功能不全等等,都会导致胚胎停止发育,流产等等后果。【1】
叶芳愉就想,会不会是之前给纳喇常在请平安脉的太医医术不过关,没能及时察觉到问题,这才上报了个“胎像稳固”的结果呢?
不过这也只是她个人的猜测。
她便没有随意说出口。
然而太皇太后到底是见过的世面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多,很快就拍定了主意:“叫人去太医院把纳喇常在的脉案拿过来,再将太医院当值的,不当值的所有太医,全都叫到慈宁宫来!哀家倒要看看,到底是外界的因素导致纳喇常在不幸流产,还是她自身的问题所在。”
苏麻屈膝应了一声,转身飞快离去。
其他众妃嫔也安静了下来,默默坐在原地等候。
*
等了没一会儿,皇后首先坐不住了。
对着皇上和两位老祖宗提议道:“不若,趁着这段时间,问问纳喇常在,这段时间可去过什么的别的地方?”
皇上当即便颔首同意了。
于是梁九功便自发走下了台阶,走到纳喇常在跟前问话。
她自那日查出有孕后,便被敬嫔免了早上和晚上的请安和问候,每日都要睡足五个时辰才起床。
起床后惯例梳洗一番,在院中散散步,等小厨房的早膳备好,用完早膳后,就会趁着早晨的温度适宜凉爽,带着宫人到御花园去走走。
为着腹中的皇嗣着想,她在御花园能走的地方其实很有限——摆了花卉的地方不敢去,没有铺上平坦的青石瓦砖的地方不去,靠近水边的地方不去,靠近猫狗房的地方也不敢去,路不平整不敢踏,路太平整也不敢踏。
走路之前还需得有两个宫女在前面开路,但凡她们走的步伐慢了些,便要停下来仔细检查一番,确认没有问题了,才敢过去。
在御花园散完步,她会回到启祥宫小憩一个时辰,之后便在屋子里待着,直到日落,再正常就寝。
纳喇常在的回答中规中矩,甚至还有些无聊。
很快,宜嫔便发问了:“除了这些之外呢,你可还去过别人的宫里?见过什么人没有?”
纳喇常在的眸光不自然的闪烁片刻,而后,怔怔地看向了佟贵妃。
见状,所有人也默契地将目光对准了一直沉默寡言的佟贵妃。
佟贵妃被她这一眼吓了好大一跳,瞪着眼睛就问:“你看我做什么?”
害怕会被皇上误会,她连忙紧张兮兮地起身解释:“皇上明鉴,这几日,臣妾是见过纳喇常在两次,一次是在御花园,当时安嫔也在,安嫔可为臣妾作证,臣妾只与纳喇常在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分开了。”
安嫔连忙走了出来,低眉顺眼道:“是,臣妾可为佟贵妃作证。”
佟贵妃这话里将她也扯了进来,为佟贵妃作证,便是为她自己作证。
她这段时间,也只见过纳喇常在一次,便是那日在御花园里。
安嫔拧着眉头,细细回忆,逐字逐句将那天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纳喇常在先与佟贵妃和臣妾行礼请了安,佟贵妃娘娘叫了一声起。”
“纳喇常在便道:’难得今儿天气好,两位娘娘也出来赏花?‘”
“佟贵妃娘娘回答说她是要去慈宁宫与两位老祖宗请安,看见御花园里的花开得正艳,下来看看,等会儿便要走。”
“而臣妾是一向不爱坐轿辇,那日本要去翊坤宫寻靖贵妃娘娘说话,正好赶巧,与佟贵妃娘娘撞见了,便一起看了会儿花。”
“纳喇常在听完,只说了一句,’御花园的花向来不错,只可惜她有孕在身,没办法近前观赏。‘”
“佟贵妃看了纳喇常在一眼,表情不算好,但也没有发作,只说了一句’想看花何时都能看,她急着要去给老祖宗请安,便不在这儿耽搁时间了。‘”
“佟贵妃娘娘说完便走,纳喇常在就问臣妾,’佟贵妃娘娘是不是生气了?‘”
“臣妾说了句’没有‘,便也跟着走了,再之后的事情,臣妾便不知晓了。”
说到这里,安嫔似乎想起来什么,紧跟着又补充道:“对了,臣妾和佟贵妃娘娘,是七日之前遇见纳喇常在的,只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前后耽搁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若是当时纳喇常在的胎像有异,想必也支撑不到现在吧?”
皇上“嗯”了一声,“想来是与这件事情无关的。”
他挥挥手让安嫔坐回去,又问佟贵妃,“还有一次呢?”
佟贵妃:“还有一次是在承乾宫门口,臣妾本来打算出门,正巧纳喇常在溜达了过来,说是在承乾宫附近丢了块玉佩,找了许久都没有找见,口中有些渴,询问臣妾可否到承乾宫讨杯水喝?”
“她怀着皇嗣,臣妾如何敢慢怠?只能请了她进去,谁知,她一进屋,便问臣妾,可愿意抚养她腹中的孩子……”
佟贵妃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顿时又变了脸色。
敬嫔有些不敢置信地瞪了一眼纳喇常在,她自己不愿抚养是一回事,纳喇常在眼巴巴寻上佟贵妃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纳喇常在这是有意要打她的脸?
吃她的,喝她的,穿她的,用她的,花了她这么多银两,最后她转手就把孩子送给了佟贵妃。
传出去,叫外人怎么看她?
敬嫔气得把手中的丝帕攥得“咿咿”作响。
其他人也没想到,居然能吃到这么大一个瓜。
叶芳愉旋即目露了然,原来是这样,纳喇常在并不是不想把孩子拱手给她人抚养,而是害怕别人不愿意抚养。
她深知自己身份低微,即便是生育有功,抬了贵人,到底连个主位也不是。还得再熬上许多年,才能勉强攀爬到嫔位。
偏偏有子的贵人还那么多,个个都比她有资历,孩子又都与她家胖宝宝交好,连带着也在皇上面前露脸过多次。
另外大约也是考虑到尊卑的问题,贵人养育出来的皇嗣,到底不比嫔位娘娘,乃至贵妃的养子要来得尊贵,不易受到宫人的看轻。
宫中大多讲究子凭母贵,可是倒过来,母凭子贵也是一样的道理。
叶芳愉不禁为纳喇常在的心计感到些许震撼。
另一头,佟贵妃的心里便不是那么滋味了,她是急于想要抱养个皇嗣不假,可纳喇常在本就是别人宫里的人,容貌不佳不说,身上又一股小家子气。
她如何能够看得上?
自然不愿意拉拢,故而即便是纳喇常在自己投靠了来,她自己也不想要。
不过当时为了留个后路,她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死,只含糊糊弄了过去,之后又赏了一些东西给纳喇常在。
那日之后,纳喇常在大约是以为上了她这艘船,连着两日过来拜见,都被她拒之门外。
再之后……便出了这档子事。
佟贵妃想着,心中对纳喇常在的厌恶更深了几分。
故而便一点情面也不留,将那日承乾宫里的对话原封不动地转述了一遍。
期间还不忘春秋笔法,将自己含糊糊弄的说辞修饰一番,直将担架上的纳喇常在说得面上青白交加,气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