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说着戴佳常在,眼睛看向的却是佟贵妃。
意思不言而喻。
佟贵妃瞬间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面色变得异常苍白。
她朝叶芳愉看了一眼,似乎还在迟疑要不要将她也牵扯入其中。
须臾,终是暗了暗眼神,嘴里似呢喃一般,轻声道:“原是如此,倒是臣妾冤枉了贵妃姐姐。”
“你是该道歉。”皇上点了点头,嘴里的话十分不客气
又朝梁九功示意了一眼,梁九功会意地躬了躬身子,轻咳两声,上前把御花园里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这回佟贵妃再没了丝毫侥幸,身子软软地瘫倒在了罗圈椅上,良久,才起身对着皇上屈了屈膝,姿态放得很是低微,道:“臣妾到底是承乾宫的主位,戴佳常在身边的宫人犯错,也有臣妾管教不利的缘故,臣妾甘愿认罚。”
说完,顿了顿,又把行礼的方向对准叶芳愉,言辞听来很是诚恳,“是妹妹宫里的人冒犯了姐姐,姐姐想要如何责罚,妹妹都认着。”
叶芳愉:“……”
听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好意思计较么?
叶芳愉抿着唇,表情有些为难。
半晌,把求助的视线对准了皇上。
皇上神色沉沉,接收到她的眼神之后也不见得有丁点好转的迹象。
眉目深邃,眸底幽幽,手里无声转动着扳指,盯着底下卑微行礼的佟贵妃,好像是在思量要如何惩治。
这时候,跪在佟贵妃身后的一个老嬷嬷抬起了头来,膝行两步,跪至大殿中央,朝着皇上磕了两个头。
叶芳愉注意到,皇上看清那个老嬷嬷的脸后,手中转动扳指的动作便是一顿,眸底的寒霜也化去了不少。
他似是有些不敢置信,问那老嬷嬷:“你是……福嬷嬷?”
老嬷嬷停下磕头的动作,恭谨回话,“是,老奴出宫以后,在家闲了一段时间,后来听说江南的风水养人,老奴的儿子便将老奴送了过去,在那边将养了几年。前年老奴的孙儿出生,老奴便又回了京。”
“佟家夫人听说老奴回京后,常常邀请老奴入府,聊一聊慈和皇太后在宫里时候的往事……”
“慈和皇太后”几字一出口,叶芳愉瞬间了然。
桃花眸不着痕迹往佟贵妃身上扫了扫,也算是知道佟贵妃的底气从何而来的了。
——慈和皇太后便是皇上的生母,初为世祖妃。
皇上登基之后,与现在的皇太后两宫并尊,称圣母皇太后,上徽号曰慈和皇太后。【1】
而眼前这个老嬷嬷,估计就是伺候过慈和皇太后的旧人。
说不得还抱过小时候的皇上呢。
听说历史上的康熙常常抱憾于不能长久地承欢于父母膝下。
现在见了慈和皇太后身边的老人,就是有再大的怒气,只怕此刻也已经消弭得干干净净,再想不起其他了。
就如叶芳愉所想,底下老嬷嬷还在细数出宫这些年的经历时,那边皇上已经急急起身,快步走到了老嬷嬷的身侧,亲自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声音倏尔变得温润有礼,站在那儿,与福嬷嬷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转而郑重地把她扶到一旁的椅子上落座,直将那位老嬷嬷感动得不行,很快就用帕子抹起了眼角的泪花来。
好半晌,与福嬷嬷说完话后,皇上才想起来,佟贵妃还在地上蹲着呢。
他背着手,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佟贵妃,方才施施然地开口叫了起。
许是蹲得太久,脚下发麻,站起来时,佟贵妃的身子微微晃了晃,过了好一会儿才稳稳站好。
她仍旧低着头不说话。
那边福嬷嬷擦干净了眼角的泪花,复又起身,想重新跪下去,跪到一半,被皇上伸手拦了拦,“嬷嬷这是要做什么?”
福嬷嬷低着头,低声解释:“老奴此次入宫,原就是为着伺候佟贵妃娘娘而来。”
“您大约不知,慈和皇太后在世时,便格外怜宠这位侄女儿,好几次犯了错,都是太后娘娘拦着,不肯让佟夫人管教责罚,才把她的性子养成了今日这般率直且任性。”
“慈和皇太后去世前,曾拉着老奴的手,说她最放心不下的人有二,除了皇上,便是贵妃娘娘,她原是想让老奴出宫去贵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只可惜老奴的身子不争气,刚出宫没多久就病倒了,缠。绵病榻这些年,一直到娘娘入了宫,才寻着了机会……”
她说着,又长叹了一口气,“老奴入宫之时,贵妃娘娘已然犯下了好几次大错,心中懊悔不已,又不知如何改正。老奴便拿了慈和皇太后入宫时的几桩事迹讲与她听,她这才慢慢改了之前的性格。”
“只今儿……她是被戴佳常在满头是血的惨状吓坏了,又被那宫女颠倒黑白的告了几句状,这才误以为,戴佳常在受伤的事情与靖贵妃有关。”
“加之爱护戴佳常在心切,见皇上来了,这才不由分说求皇上做主的。”
福嬷嬷一番话说完,又面带愧疚地朝叶芳愉看了一眼,走过来,规规矩矩朝她行了一个大礼,“还请靖贵妃娘娘宽恕我家娘娘的过失。”
“她并非是有意误会您的。”
“您想,御花园里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说不得就有人看见过当时的情景,那宫女的证词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我家娘娘又如何敢拿来构陷于您呢?”
她说得其实没错。
有理有据。
并且从叶芳愉进殿到现在,也只听佟贵妃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事出之时,御花园里头只有靖姐姐跟前的宫女玉莹在……”
若要深思,她这话其实也只攀扯到了玉莹身上,而非叶芳愉。
叶芳愉看了看皇上,须臾,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旋即弯腰把福嬷嬷从地上扶了起来,笑盈盈道:“佟妹妹的性子如何,本宫最是知晓了。既然此事已经说开,都是由那宫女胡乱攀咬而起,那么本宫自然也不会怪罪到妹妹的头上去。”
说完以后,她面带关心地看向佟贵妃,“妹妹方才蹲了那么久,身子可还承受得住?”
“也怪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倒叫妹妹无端受累了。”
佟贵妃捏着手帕,神情僵硬地摇了摇头,低声回:“是妹妹误会姐姐在先,姐姐生气也是应当的。”
叶芳愉:“……”
就很无奈。
她都已经把梯子递得这么明显了,佟贵妃却是不肯顺着梯子下来。
福嬷嬷看出她表情有异,连忙开口:“老奴入宫虽不足两月,但也听闻过靖贵妃宽厚待下的名声,想来是我家娘娘误会了。”
叶芳愉端着客气有礼的微笑,朝她一点头,没有说话。
今日虽然不能叫佟贵妃受罚,但她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了佟贵妃身边有个福嬷嬷这样的“高人”出谋划策,以后便需多防范着些了。
那边皇上也已经看明白了。
他负手走回到上首位置坐好,沉吟地说道:“既然今日之事,都是由那宫女引起,便,拖下去杖毙了吧。”
他语气轻描淡写,又对梁九功道:“查一查那宫女是哪家出身的,家里可还有人在内务府做事,若有的话,一并打发了出去。”
他这话提醒了叶芳愉,叶芳愉连忙上前开口,“回皇上,那宫女出身乌雅一族,与臣妾身边的宫女玉莹为堂姐妹的关系,她虽犯错,但……却也不至于连累乌雅一族的其他人吧?”
叶芳愉心中惴惴,都开始猜测那个玉棋是不是故意的了。
故意推倒戴佳常在,又故意攀扯玉莹。
她自己在佟贵妃的手下讨不到任何好处,又爬不上龙床,自知未来无望,便恨上了玉莹,连带着乌雅一族的人,恨不得他们全去与她陪葬……
这般想着,叶芳愉后背有些微微发凉。
另一边,佟贵妃听见皇上只发落了玉棋一人,心头稍稍松了一口气。
下一瞬就听见了叶芳愉帮乌雅一族求饶的话,不禁暗暗讥讽,靖贵妃这人是当菩萨当上瘾了不成?
表哥现下正在气头上,如何会肯听她的……
孰料她这边还没想完,那边皇上就表情温和地点了点头,对梁九功道:“就听贵妃的,只把那宫女的父兄什么的打发出去,不牵连其他人。”
梁九功抱着拂尘躬了躬身子,喊了一声“嗻”,便转身出去了。
佟贵妃:“……”
可恶!
*
从承乾宫回来。
叶芳愉满心疲惫。
但她并没能休息多久,就听见慈宁宫的宫人来报,说小娃娃在慈宁宫险些被人拐了出去。
于是心急如焚又往慈宁宫赶。
本以为会看见浑身狼狈的小娃娃,耷拉着一张小胖脸,可怜兮兮地伏在老祖宗膝头大哭的场景。
谁知脚步刚踏进慈宁宫的正殿,就见着一抹白色的影子,快如流星朝她脸上飞来。
吓得紫鹃和青缇两人连忙上前遮拦。
等紫鹃把东西抓到手里以后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只纸飞机。
叶芳愉大为震撼,小娃娃还有心情玩纸飞机呢?
而且她从前只叠过一次,他是如何记得这么清楚的?甚至还能在她叠的简单版本上加以了改良,看起来十分精致。
“娘娘,您看……”
紫鹃迟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叶芳愉顺着她的手势抬起了头,这才发现,慈宁宫的正殿此时已经被数不清的纸飞机淹没了!
入眼可见处,皆是或黄色,或白色纸张叠成的纸飞机。
而正殿里头一个人影也没有,唯梢间里面有人声传出。
叶芳愉立在大门口迟疑了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避过满地纸飞机,朝梢间的方向走,越走,里头的声音越是清晰。
小娃娃在说:“弟弟弟弟弟弟,你这样不对,这里要叠出一个小的角角来,然后再把这里的对叠……”
小太子奶里奶气地回:“是这样吗?哦,是这样啊,这样就能飞得远远的嘛?”
“哥哥你好聪明啊!”
“这个可比竹蜻蜓和纸风筝好玩多了!”
“那是,这可是额娘教我的,我学得可认真的呢!”小娃娃语气里的骄傲几乎要满溢出来。
叶芳愉听他声音无恙,甚至还有心思拉着小太子玩耍,提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往下放了一放。
旋即转身朝紫鹃手里的纸飞机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外面足以铺满一整间屋子的纸飞机,心里安慰自己道:人没事就好,皮,就皮点吧。
白天玩得越是开心,就越能遗忘之前差点被拐的阴霾,晚上睡得也能安稳一些,不会闹觉。
如是安慰了自己一番,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头两位老祖宗都在,正一左一右坐在榻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地毯上的两个小崽子玩耍。
“臣妾给两位老祖宗请安。”叶芳愉双手搭在腰侧,膝盖微微弯曲,对着两位老祖宗行了个礼。
太皇太后满脸慈和地朝她看了过来,招招手道:“来了,自己找地儿坐吧。”
“你快看保清,这孩子奇思妙想多着呢,竟能让纸张在空中飞起来。”
叶芳愉从善如流地起身。
还未来得及转身找椅子坐下。
脚下就猝不及防挂上了两颗肉呼呼的奶团子。
叶芳愉低头,小娃娃与小太子同时嘟起了嘴巴朝她撒娇,“额娘好久好久没有来慈宁宫了呀,是不是都要忘记宝宝了?”
“那拉额娘不在,我好想好想那拉额娘的!”
他们两人同时开口,叶芳愉险些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顿了一顿,叶芳愉的脑子刚处理完他们两人说的话。
就听他们又迫不及待地开了口,你一言我一语,语速迅疾,逻辑混乱地把下午小花园里发生过的事情一一交待了一遍。
还好这一段,老祖宗早派人告知与了她听。
叶芳愉的心霎时间软了软,也顾不上找位置去坐了,当着两位老祖宗的面直接蹲了下来,把他们两人从自己腿上扒拉下来,让他们站好以后,同时揽入怀里,轻声安抚着:“下午是不是吓坏了?”
小太子鼓着颊腮郑重点头,“坏人真是太可怕了。”
小娃娃一时没有说话。
叶芳愉抬手摸了摸小太子,“那拉额娘要多谢保成了,若不是有你在,你哥哥可能真的要出事了。”
小太子捏紧拳头,肃着小包子脸,奶声奶气道:“那拉额娘不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
说完,他看了一眼旁边兀自沉默的哥哥,“哥哥,哥哥以前也保护过我,我们是兄弟,互相保护是应该的!”
闻言,叶芳愉心间不由动了动,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快划过,转瞬就消失不见,她自己也说不上来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什么。
顿了顿,继而看向小娃娃,惊讶发现他眼眶竟然已经红了。
见她看过来,小娃娃扁着嘴巴,把圆脑袋埋入她怀里,委委屈屈道:“额,额娘,我想回翊坤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