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的墙壁不防水, 一下雨,黄褐的水泽慢慢浸染,渗出一条一条,由天花板烂到墙根。

  游承静靠在角落, 紧盯那漏水的墙面, 水痕从高落到底, 陈年的楼栋里,每逢大雨瓢泼, 都陡然暴露出许多道经久不化的血痂。

  嘟,嘟, 嘟。耳朵里的忙音响了很久。

  最后一声,电话被接起。手机那头,略显疲惫的声音:“承静。”

  游承静:“礼哥。”

  洪礼清:“看到新闻了。”

  游承静:“嗯。”

  洪礼清:“昨晚聊完,想跟她说明白,让她放下,没想到会这样。”

  游承静:“璃姐现在怎么样了?”

  洪礼清:“她吞药, 被及时发现, 现在抢救完,应该没有大碍。”

  游承静顿了顿,问他:“你现在不在她身边?”

  洪礼清:“在外地。”

  “......”

  “我妈手术那边出了些问题, 昨晚接到通知,连夜就过去了。”

  “......”

  “承静,对不起。”

  “你不该跟我说对不起。”

  对面缄口不言。

  其实到这种时候, 没有什么立场审判别人,游承静埋下头, 缓了缓,虚弱地道:“......璃姐没事就好, 现在想点实际的吧。”

  “.......目前来说,不清楚是哪边透露的消息,但既然事情发酵到这个层面,我想我当不了多久的挡箭牌。”

  “吴舒晨应该很快会联系你,公关团队出通告也需要时间,无论如何……”顿了顿,他斟酌言辞,“你们两个,应该是很难瞒住了,但是,感情这种事,说来说去都是冷暖自知,好好交代下前因后果的话......”

  洪礼清道:“吴舒晨刚刚已经联系我了。”

  游承静一愣,“她怎么说?”

  洪礼清沉默一下。

  游承静等了半天,“礼哥?”

  洪礼清慢慢开口:“承静,她不想让我跟你说这些,但我不想瞒你。”

  “什么意思?”

  “她刚刚跟我发消息,让我......不要发声。”

  游承静又是一愣。

  洪礼清静了片刻,问他:“你要解约了,是不是?”

  游承静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洪礼清轻轻叹了口气。

  “承静,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都挺羡慕你。”

  “你有足够的天赋,也有足够的决心,去追逐自己热爱的一切。我每次看到你为梦想拼劲全力,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都由衷地羡慕。”

  “我啊,是个没什么天赋的人,有着平庸的一切,如果不是为了急着帮家里还债,我从没想过要踏足娱乐圈。”

  “我这辈子不敢去追逐什么,更不敢去爱什么,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根本配不上任何一份真挚的热爱,也给不出任何未来的向往。”

  “可你,拥有我羡慕的一切。我们的身世都足够凄惨,我们的经历都足够惹人同情,可为何会造就出完全不一样的境地?我总会因为家庭原因畏手畏脚,可你从来没有过自暴自弃。我会因为不敢得罪吴舒晨而忍气吞声,可你却从来没失去过破釜沉舟的勇气。”

  “你有我八辈子羡慕不来的才华,你有团队里最高的人气,最惊艳的外貌,最讨人喜欢的性格......你更有一份货真价实的爱意,来支撑你度过种种难关,所有的一切,都足够成为你的底气。”

  “你这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让我这种每时每刻都以自己利益为首位的家伙,显得那么黯淡无光。”

  “就好像一面镜子,折射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我看着你,就时常想,如果我拥有你所拥有的一切,我又会活出怎样的人生呢?”

  “但可惜啊,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幸运的理想主义者。像我这种人才是大多数,只能活得现实一点,才不至于饿死。”

  “我啊,其实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掀不起什么风浪,翻不出什么水花,趁着年轻这会,多赚些钱,等到这碗青春饭再也吃不动了,回到老家,陪陪我妈,过些安逸的日子,这是我能想到的我这种平庸的人,最为理想的人生。”

  “可是,你不一样,你注定不凡,注定耀眼,你那么幸运,注定可以一生奔赴在自己的热爱,所以......”

  游承静怔愣地听着他的话,熟悉的人声,可一字一字都那么陌生。

  他忍不住打断:“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洪礼清轻声:“承静,你有从头再来的勇气,也有逢凶化吉的资本,可我和你不一样。”

  “只要一次的重挫,就可以让我彻底跌入谷底。”

  “我妈还在手术台躺着,我刚跟明娱续了八年的合同。我......真的输不起。”

  “所以.......对不起。”

  “——嘟。”

  声音戛然而止。

  手机里忙音阵阵,再打过去,对面显示关机。

  游承静放下手机,靠在墙角,不知坐了多久。

  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久到未曾察觉,窗外彻底换了副天地,夜幕下一片淋漓的雨声,外界的喧嚣,缓慢地淹住一张面若死灰的脸。

  手机传来震动,游承静回神,低头点进推送。榜首一条猩红刺目的话题,赫然映入眼底。

  #游承静 杀人犯#

  伴随着此条话题下,正是大众怒火滔天的声讨。

  “新丰赘婿”的风波没过去多久,两件事被有心人串联在一起,不无困难地得出一种因果——昔年毫无背景的游承静,为了上位,刻意傍到唐璃大腿,直到混出名堂,一脚踹了旧爱。

  现如今,又为了更好的前途,追捧新欢,这才引得唐璃大受刺激,做出轻生行为。

  群情激奋之时,又一条万字长文的控诉微博,彻底引爆互联网。

  标题:“被游承静霸凌,抢占出道位后的第五年,我终于等来公道。”

  长文第一段,宋彧咟控诉他当年和游承静互为同期练习生,目睹对方当初在华盛成日不务正业,如何不择手段地抢占出道位,与华盛总裁之子陪睡五年,甚至当自己好心劝告后,却反被对方殴打致重伤入院。

  为了表明所言属实,后文附出五年前的一份验伤报告,和自己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伤口照片。表示自己因得知内幕,被华盛方各种威胁,最后不得不放弃五年的努力,改名换姓,全脸整容,再以另一种身份,重新出道。

  长文的第二段,讲述游承静在MV拍摄现场,对自己交往三年的女友百般骚扰,乃至于她最后不堪重负,向自己提出分手。

  后文附出一张张和女方争吵的聊天记录,许多关键字词打了马赛克,显示双方曾围绕着游承静,展开了不止一次的争吵。

  事情未果,却有另外两人推波助澜地转发了宋彧咟的长文,表示自己是华盛同期的练习生,当年因为得知陪睡内幕,也惨遭毒手,最后不得不放弃练习生涯。

  胡编乱造的蝇营狗苟,添上支离破碎的事实,便足够以假乱真。

  借以春秋笔法,伪造的证据,掐头去尾的因果,长文的热度瞬间登顶热搜榜首,大众的情绪已然被渲染至极。

  墙倒众人推。一时里,各路“业内人士”也纷纷下场,声称游承静表面故作清高,私下却捧高踩低,人品如何不端,圈内人皆是有目共睹。

  舆论的风向变化极快,短短半天里,他仿佛已然沦为一个罄竹难书的罪人。

  账户主页里,私信消息被轰炸,成千上万人涌进评论区,携带数条辱骂脏话,怒刷#游承静滚出娱乐圈!#

  游承静木然失色。眼睁睁看着一条条不堪入目的辱骂,想要发文解释,可手指开始不听使唤地哆嗦,悬在文本框,竟半天打不出一个字,最后手腕一颤,不慎将手机摔下台阶,屏幕碎出大片蛛网。

  来电铃骤然响起。

  他再没功夫顾忌。

  滴答,滴答。耳畔里,那些来自深渊的水滴声,又开始无孔不入地折磨起他。

  他埋头抱膝,将自己藏进这片黑暗,浑然不觉,究竟是肉.体的苦楚让他难捱,还是心灵的凌迟更加痛彻入骨。

  周遭氧气突然变得稀薄,大口呼吸,却尤为不足。

  只觉得......快要窒息。

  叶漫舟拨打电话,一层一层地找人,直到经过一道安全门,听到里头传来手机铃声。

  他破门而入,就见黑暗中,游承静一道纤瘦的身影,独自蹲坐楼道一隅,蜷缩在墙角,浑身颤抖。

  他冲过去,用力拥住游承静。

  游承静抬头看着他,脸色破碎,泪流满面地哽咽:“我,我,不,不.......”

  似乎已经意识不清了许久,拼劲全力,仍未能吐出一个完整的字句。

  叶漫舟看着怀里抖成筛糠的人,心中狠狠揪疼。他两手扶住他的脖颈,与人额心对抵,轻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你先深呼吸.......”

  低沉熟悉的嗓音,好似一丝救命的氧气。

  游承静逐渐停止剧颤,彻底昏迷前,伏在他颈侧,无意识地呢喃:“不是我.......”

  叶漫舟微微一愣,随后强忍情绪,抱紧怀里人,抚摸着他的头发,“......不是你。”

  “是我。”

  “抱歉,一个人煎熬了这久,辛苦了。”

  叶漫舟捧起他的脸,指尖揉揩点点泪水,梳理好那张泫然欲泣的脸,随后俯下身,温热的双唇,轻轻烙在一扇潮湿扑簌的眼睫。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