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病房外, 叶漫舟提着一只背包,蹑手蹑脚地步进。

  连日连夜地忙活,这会刚刚歇脚。落座床畔,眼看病床上的人一张惨白的脸, 嘴唇微启, 偶尔的呼吸时, 会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大夫嘱咐他,游承静是过度惊厥导致的缺氧性休克, 身体状况极差,等到清醒后, 至少也需要输几天的营养液静养。

  他将手抚上那张脸,轻柔摩挲几下,直到对方呼吸放匀,脸色缓和一些。

  兜里手机震动,叶漫舟旋即起身,踱步而出, 小心地掩上门。

  从走廊拐进楼道, 接下电话。手机那头道:“舟哥,这几天跟踪的数据有了结果,我们发现在游承静的黑料话题下猛带节奏的这波账号, 近期也正在高强度进行着你上部电影的营销推广。”

  叶漫舟轻轻蹙眉。

  对面继续道:“我们起初追踪完就觉得古怪,一般来说,电影只有再上映前才会这么卖力的推广, 少见在杀青后的一段时间狂买热搜。但最后经过细查,发现这些账号虽然明面上是在营销这部电影, 实则是在暗里推广其中的一个配角。”

  “营销方式也是如出一辙,先拉上电影相关的几个大腕猛吹一气, 最后拉出配角介绍,暗中抬一波咖......”

  到此,叶漫舟心里已经有了数,“你直接报人名。”

  “宋彧咟。”

  他面无表情,并不意外。

  “再麻烦一件事,把这些天收集到的数据,结合你刚分析的那些,逐字总结,以图文形式整理出来。”

  “没问题哥,还有什么吩咐么?”

  “不要长篇大论,证据加结论,越言简意赅越好。”

  “明白。”

  叶漫舟挂断电话,在原地思索一会,打算出发。想着临行前最后看人一眼,刚一开门,就和病床上的人撞上视线。

  游承静躺在床上,半阖着眼皮,恹恹地看他一眼。

  叶漫舟慌忙走进来,坐到他床边,抚上他的额头,“好点了么?”

  游承静喉咙嘶哑:“疼。”

  叶漫舟问:“哪里?”

  游承静摇摇头,意识还不太清醒,抬手,从腹部缓慢地摸到胸口,好似在找寻疼痛来源。

  没待寻个明白,叶漫舟突然握住他的手腕,紧扣在自己心房。

  他朝他一笑:“别找了,你的疼在这呢。”

  游承静看着他,缓慢地眨动一下眼皮,视线转向床头柜。

  叶漫舟问:“要什么?”

  “手机。”

  “没收了。”

  “.......”

  “辐射太多。你现在身体虚弱,少碰为好。”

  叶漫舟转身倒了杯热水,扶起他的脖颈,喂了些水。温热的液体从嘴里缓缓渡进,却从眼底轻轻落出。

  他用手指擦去他唇角的水泽,又覆上他的眼皮,裹着泪水的睫,在掌心扑簌簌地颤。

  叶漫舟侧躺在床,从后头抱着游承静,尽可能地予他一寸温暖。

  他轻轻道:“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就在这。”

  “没什么想说的,我也在这。”

  游承静伏在枕上,感受对方轻微的呼吸。须臾,睡意朦胧的声音在他怀里散出,“网上,吵得很厉害......”

  叶漫舟说:“妖言惑众而已。”

  “我跟我经纪人闹掰了......”

  “你掰得好。”

  “公司不打算保我......”

  “咱不稀罕。”

  “前途无望......”

  “胡说什么呢。”

  叶漫舟双臂环绕,用力裹住怀里的身躯。“咱们的前途好着呢。”

  游承静吸吸鼻子,小声:“我好像......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感觉,坚持不下去了。”

  游承静转过身,灰败的脸色,颓唐无助地看着他。

  “......好像,总是这样。追逐很久的事物,每当看似触手可得时,总会发生一件不幸的事,打碎我努力的一切,把所拥有的东西,转瞬化为一场泡影。”

  “我其实,已经努力不去怨天尤人,可是糟糕的事情好像无底洞一样,无时无刻缠绕着我。让我忍不住去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要承受这一切?”

  “我也想过,不要那么拼命,不要那么坚持,可是我......我不甘心。”

  “总是要为这份不甘心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样无数次下来,好像已经不知道坚持的意义在哪里。”

  “妈妈的去世也好,追逐的理想也好,喜欢的人也好,总是这样......”

  枕上的游承静,忽闪着一双噙满泪光的眼睛:“感觉......我可能,只能坚持到这了。”

  泪染的眼睫上,一缕额发轻微耸动。叶漫舟抬手,捻出一捧发丝,挂在他耳后,旋即抚上他的脸。

  “你追逐的理想没死。”

  “你喜欢过的人,也还在这。”

  “如果阿姨能看见你,她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因为她的儿子,这么的优秀,这么的坚强,这么的熠熠发光,他值得人世间所有的美好。”

  叶漫舟捋着他的头发,温言细语:“人啊,可以被打倒,但绝不可以被打败,没有人可以一直顺心顺意,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也只是暂时失去站立的力气,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所以呢,不要多想,那些蝇营狗苟,他们根本不配,更不值得。”

  他圈起他的手,轻声:“放心,有我在呢。未来一定好着呢。”

  从前数多苦难,都能兀自咬碎了牙齿,硬扛过去。可现在只是听到一句“我在。”,曾经能咽下的滔天委屈,突然一点也咽不下了。

  此刻,一颗强硬了二十余年的心脏,陡然失了提防。游承静再难忍情绪,埋进他的怀里,彻声痛哭。

  叶漫舟搂着他肩膀,五指插进他脑勺细软的发丝,轻柔地摩挲。

  十指连心,二人相拥,相贴许久。叶漫舟把人扶回床上,掖紧身上的被子,“睡一觉吧,等你再睁开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捧起他的脸,额角落下一吻,“承静,相信我。”

  当被一颗心渐次被温暖填满,那个总是故作坚强的人,此刻终于可以卸下所有伪装。

  游承静惺忪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终究选择在那一句相信里,沉沉地睡去。

  出了医院,叶漫舟匆匆赶往华盛,在大厅和郑飞碰面。郑飞道:“哥,你要的资料都准备好了。”

  叶漫舟嗯了声。

  郑飞犹豫:“哥,真的要这么做么?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其实还是觉得你在公司这么搞,有点欠妥......”

  叶漫舟语气很轻,却不容置喙:“不用,就按计划来,出事我来担。”

  两个人在电梯口顿住脚。叶漫舟回头看他一眼,“人都到齐了?”

  “到齐了,等一上午了。”

  叶漫舟按下楼层,“让他们再稍等片刻,还有喃砜最后一件小事,忙完很快就过去。”

  程文宇应声,两个人在电梯口分开,叶漫舟抵达楼层,行至一间会议室的门外,和门口安排的助理打了个照面。

  “舟哥,人在里边了。”

  他点点头,手在门外,将要举起,顿了顿,又火速放下,猛地推门而入。

  会议室里,凌晚林匆匆抬头,二人对视一眼,眼见叶漫舟风风火火地闯进,哐当一下拉开对面的椅子,没太客气地坐下。

  叶漫舟捋起一截袖口,语气冰冷:“我时间有限,给你三分钟,不把一切解释清楚,我不会跟你们的人善罢甘休。”

  凌晚林看着他,摇一摇头。“不够。”

  “贵司副总的语言组织能力还是有些欠纠。”

  凌晚林道:“三分钟只够解释一件事,不够解释清你想知道的一切。”

  叶漫舟冷笑一声。

  “那你可误会我了,我在乎的只有一个人,对商业上那点勾心斗角的东西更不感兴趣,也没什么耐心听你从盘古开天地讲起。”

  他起身指着门外,“识相点,自己滚,如果我再看到你或你们新丰的人出现在华盛,见一次轰一次。”

  正欲破门而出,凌晚林在身后抬高声音:“你就不想知道,我哥的真实身世么?”

  叶漫舟脚步一顿,回头,蹙眉看着他。

  “.......哥?”

  凌晚林掏出一份档案袋,取出里头的几张文件,甩在桌面,三张复印件,分别是凌月丰和游千欢的离婚证,凌月丰和游承静的亲子鉴定,和一张彩色的合照。

  叶漫舟拿起文件,每一张都仔细翻看着,最后视线停留在那张彩色合照。

  两个紧挨的小人,背景是一处别墅的院落,左边的小孩站姿略显拘谨,神情也十分紧张,可依旧乖巧地看着镜头的方向,努力地挤出一些微笑。

  几乎一眼就看出,那是小时候的游承静。

  右边的小孩,正大大咧咧地挂在游承静的身上,冲镜头比着剪刀头,笑意璀璨。

  叶漫舟把那张复印件抬到眼前,看一眼照片,又看一眼眼前的人。

  凌晚林抬眼看他,处变不惊。

  “现在,可以好好听我说完一切的来龙去脉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