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除夕。

  游承静凌晨回到家中, 一直睡到中午才起。

  他用短短一天养精蓄锐,半天里睡,半天里醒,醒来的这半天里, 又半天在写歌作曲, 另一半天, 照常发呆。

  他发呆,呆发他, 表里相济地混到天不亮,底下有人在放鞭炮, 噼里啪啦。

  霞光在那炮声里都抖上几抖,受了点轻伤,更暗色了,把他眼里的梦都赶尽。

  游承静阖了下眼皮,又抬高,眼里有一个愈合后的夕阳。

  他靠在沙发, 觉得手心有些空落落的, 唤了几声,没有动静。视线寻找,发现狗在小窝里, 温暖地瞌睡。

  微信发来新消息。

  他点开看,尹枫城:“哥,我大概半小时后到你家楼下。”

  他回复:“好, 辛苦。”

  尹枫城:“应该的哥。”

  他刚要放下手机,微信又来消息。

  群里李明望发了个小视频, 背景里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准备着年夜饭, 他炫耀自己包的一盘饺子,花边捏得很好看。

  朱穆空不甘示弱,拍了个和家里小妹一起放烟花的视频,仙女棒在将暮未暮的天际,一下下挥舞,亮彻若星。

  洪礼清也发来视频,一只小猫坐卧岛台,冲着镜头后的他喵喵叫,不远处的沙发上人影正柔声唤,儿子过来帮忙,妈妈手笨,不太会调频道。

  游承静每个视频都看完,小猫的视频多看了好几遍。

  他退出,锁屏。

  手机又震。这回他再没点进去,设置免打扰。

  靠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半小时快到,游承静披了件衣服,起身出门。

  他下电梯,步行到楼前,此时天已黑透,他漫步在万家灯火下,天边氤氲着一只小小的月,尾随他一路,未见缺憾,圆满得恰逢其时。

  小时起,遇见这样的月亮,常常会抬起头,一边看,一边走,手牵手。

  游千欢问:在看什么?

  游承静:妈妈,你看这个月亮,老是跟我走。

  游千欢:月亮是相对静止的,它不会跟你走。

  游承静:但我同桌跟我讲,月亮也会跟他走。

  游千欢:任何人看月亮都会跟自己走。

  游承静:月亮会跟所有人走么?

  游千欢:月亮会跟所有人走。

  游承静:那月亮好花心呀。

  游千欢:是啊,月亮好花心。

  游承静在前头蹦蹦跳跳,可是妈妈你会跟我走。

  游千欢牵着他跑跑笑笑,因为妈妈是你一个人的月亮。

  游承静笑,那我也有月亮了。谢谢妈妈。妈妈真好。

  游承静站在楼前的路灯下,抬头遥望天穹。

  他好多年没有月亮了。

  地下车库的入口,车辆进进出出,楼前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人影憧憧。东边哪里的巷口,传来一阵啌啌咣咣的鞭炮,西边哪里的阳台,飘来两三声饭香味的笑。

  这一瞬间,游承静站在这个万家灯火的吵闹世界,安静得无关痛痒。

  如若一切命运,皆是从名既定,或许他这一生,注定活得比别人安静一点。

  长久以来,承受着过多安静。

  长久以来,驯化得更为冷静。

  楼前的路口,突然停下一辆车子,远光灯有些晃眼,他用手遮挡,模糊糊的视野里,身影正疾步赶来。

  看清来人时,他缓缓睁大眼。

  ——自夜幕中脱了缰,一大片黑暗被跑得创面很深,逆光而来的人,横冲直撞的瞬间,一轮新月自他身后诞生。

  光芒扑倒他身上,用力地裹紧。

  这道月光,好像不太冷。

  叶漫舟埋在他肩头,喘着粗气。

  游承静怔怔看他。

  只此一瞬,世界奇异地闹哄起来。

  只是多了这样一个讨厌的人。

  甚至不说话,只是喘气。

  为什么呼吸声,这么吵闹?

  “下次,不要这样。”

  “......什么?”

  “我说我来,在家等我就好。”

  “.....谁等你来?”

  叶漫舟笑得没头没尾,贴脸看他。

  还在装傻。

  一路上都在给他打电话,等红灯时都在发语音,轰炸了几十条微信,却在他家楼前看到这么一幕。

  夜幕下,朔风凛冽,月光皎洁。游承静一个人在楼前悄然等候,默默站立的姿态,像个无人问津的乖孩子。

  有点安静,有点落寞。

  那一瞬间,心都化了,魂都没了,只想给半个月前摔门而出的自己一个巨大的耳光。

  都这样了,还误会游承静喜欢别人,他真该死啊。

  游承静无措看他,“你来干什么?”

  叶漫舟轻捧他脸,“我想你。”

  “......”

  “想不想我?”

  “不想。”

  “那还在楼下等我?”

  “没在等你。”

  “在等谁?”

  “你管。”游承静偏过脸。

  以为对方还在闹别扭,想起军师老妈的叮嘱,他扳过他身子,郑重其事:“对不起,我错了。”

  “你错哪了?”他有些懵,这是个真诚的疑问句。

  “我错在不该对你无理取闹,造成很多伤害,我感到很抱歉。”

  “什么伤害?具体点?”伤太多回了,不晓得说的哪件。

  这可又把叶漫舟难倒了。

  他是愿意用一句道歉哄对方高兴的,但扪心自问,他打心底里没觉得自己有错。

  明明干出来的每一件事,本意绝无伤害,全是出自对于游承静的真爱,只是过程有些激进,结果有些混乱,现在让自己再为那些具体的事具体地道歉,那不等同于否定自己对他具体的真爱么?

  死活不愿出卖他的爱,深思熟虑,他道:“那天,随手摔碗,洒了一地醋,吓到了狗,伤害了小动物的感情。”

  “然后,随手摔门,反复两次,伤害了你家的门。”

  “然后,擤鼻涕故意用了太多纸,伤害了森林。”

  游承静一脸的就这。

  “然后呢?”

  还然后啊?

  避重就轻了半天,却是无轻可避,叶漫舟只好直击重点:“然后,误会了你,和别人有一腿。”

  游承静:?

  “和谁有一腿?”

  “姓尹的。”

  “你有病?”

  “是有一点感冒。”

  “吃药了么?”

  “吃了。”

  “一板都吃下去了?”

  “也没这么有病。”

  “你哪来的自信?”

  “这不是重点。”

  “那什么是重点?我怎么没听说感冒还有神经病并发症?”

  叶漫舟低三下四:“你别生气,我都知道错了。”

  “你哪错你错哪?有病就治病我又不是医生,跟我道歉治不了神经病也治不了感冒。”

  “不是的承静,你别生气,你听我说,我以后再也不会误会你对别人......”

  “哥。”

  叶漫舟一愣,扭头。尹枫城在几步开外拎着礼袋。

  尹枫城看他一眼,“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叶漫舟盯着尹枫城,向前两步。

  游承静冷汗一冒,插到两人中间,“没事枫城,东西放那就走吧,谢谢你。”

  “哥没事么?”

  “我没事的。”

  “真没事么?”

  “真没事,你先走吧。”

  “我怕我走了,哥有危险。”

  叶漫舟抬头道:“滚。”

  游承静挡着他,“抱歉,他感冒药吃多了,有点神志不清。”

  “药物中毒会导致代谢性脑病,严重到影响到语言功能,还是尽快送医院血液净化。”

  叶漫舟要往上冲,游承静死死抱住。

  “狂躁易怒也是药物中毒的一类特征,后续可能还会有咬人倾向,哥现在最好和这人保持一定距离。”

  “没事,我能控制,他一般不咬人。”

  “哥真善良,但大过年的,还是要多为自己安全着想。”

  “谢谢你枫城,但是你还是先走吧......”

  “需要我帮忙打120么?报警也可以的。”

  “尹枫城我操你妈。”

  尹枫城把视线一转,“大过年的,还是给家里人积点口德。”

  “我家德可不是浪费在你这种傻逼身上。”

  “听说令堂久病不愈,有没有想过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我操你妈!”

  游承静一个没兜住,叶漫舟猛上前冲,一眨眼的功夫就见两人扭打一团。

  游承静喊:“别打了!大过年的有什么不能好好说?”

  二人置若罔闻,疯狂扭打一起,摔倒路旁的绿化带。

  叶漫舟起身旋腿,一脚踹到尹枫城腰腹。

  尹枫城接下一脚,一拳砸到叶漫舟嘴角。

  拳拳在肉,脚脚到骨,打起来不要命的架势,看样都是下了死手。

  游承静一己之力插不进手,正焦头烂额,路旁的车辆突然冲出一人,低喝:“枫城!”

  尹枫城动作一顿,肩上猛挨一记拳,他边吃痛,飞起一脚踹到叶漫舟胸口,叶漫舟瞬间往后踉跄了几步。

  游承静见机扳住他胳膊,死死抱住,对方还想挣扎出手,他吼:“再胡闹,我再也不理你了!”

  他身形一顿。

  游承静挤到他跟前,猛推他一把,“在外头发什么疯!知道这楼里住多少人么?要是被人拍到你等着身败名裂吧!”

  “拍啊?我怕他拍?”叶漫舟倒了几步,擦擦嘴角血,“到时候全网发通稿,标题就是老子除夕暴打小三。”

  尹枫城冷声:“你再说一遍?”

  “怎么,是不是男人?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挖墙脚还不承认?”

  游承静惊:“你瞎说什么?”

  “我瞎说?成天对你这么殷勤,不是图谋不轨是什么?”

  “你神经病啊?人家跟对象都要见家长了,你快别胡说八道了!”

  “他有个屁对象,吹牛逼吧他?谁这么眼瞎看得上这种人?”

  “——你们好,我是他爱人。”

  二人猛抬头。

  叶漫舟一脸震撼,真他妈有啊?

  游承静亦是震撼,这他妈男的?

  凌晚林面对两个如遭雷劈的人,把脸闷在口罩下,轻咳一声。尹枫城迅速上前几步,背影挡住视线。

  “外头冷,你先回车里坐。”

  凌晚林理他衣襟,小声:“没事吧?”

  “我没事。”

  “你别打架了。”

  “不会了。”

  “好好跟哥说。”

  “好。”

  凌晚林顿了顿,下意识抬头。游承静对上视线,立即冲他歉意颔首:“抱歉,真的不好意思,没吓到你吧?”

  凌晚林微微一愣。

  游承静正待靠近,却见对方迅速转身,一下蹿进车厢。

  他窘在原地。

  心说,这是明晃晃地被讨厌了吧?

  也难怪,大过年的,把人家对象揍成那样,最后还被污蔑一波清白,这正常人谁能忍?估计看自己跟叶漫舟这鸟人站一块,也觉得他不是什么好鸟。

  叶漫舟见游承静一个人杵在前边,想拉他回来。游承静打掉他的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都他妈怪这祸害。

  凌晚林兀自靠在车座,小心脏砰砰狂跳。

  我了个去,哥真人好好看,哥声音好好听,哥说话好温柔,但是离那么近会不会被哥认出来?

  真受不了,都怪尹枫城非得逞一时之快挑衅我哥舔狗,千算万算人心难算,早知道出门就该多裹条围巾。

  *

  19:30。

  夜风忽忽劲道,撵着时间往新年里跑,夜晚洗在万家灯火里,温馨成一小捧一小捧不连续的黑。

  尹枫城在驾驶座,对着车窗外的人:“哥,就送到这里吧。”

  “真的对不起。”游承静不住道歉,从楼前到小区门口的短短一路,已经说了很多次,临走的这一遍却觉得还是非说不可。

  尹枫城道:“没事的,和哥没有关系。”

  叶漫舟轻轻眯眼。

  游承静一扭头。

  视线对上前一刻,叶漫舟收回一个歹毒微笑,向前几步,用手扒住正在上合的车窗。

  “对不起。”

  车窗上两张重合的人脸,叶漫舟定定看着,三分的虚伪对着窗后的尹枫城,七分的认真对着窗上的游承静。

  原本欲合的车窗,突然一停,又完全下来。

  叶漫舟顿失歉意,冷眼以对。

  车厢内,人脸亦是结成冰窖。

  凌晚林偷偷出手,轻牵一下对方衣角。尹枫城冷漠:“没事,都是误会,不用放在心上。”

  叶漫舟站半天,吊儿郎当没反应。

  游承静从后伸手,重拳出击。

  叶漫舟猛咳一下,“呵呵,好。”

  尹枫城抬头看向游承静,“那哥,我们还得赶路,先走了。”

  “嗯,夜间开慢点,路上小心。”

  “谢谢哥,新年快乐。”

  “你们也是,新年快乐。”

  游承静退后,忽见副驾的人盯着自己,视线相遇,对方把头一低。他一愣,忽觉哪里不对劲,却没来得及多想,车子訇然一震,径直开去。

  游承静盯着车辆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身后传来窸窣动静,他转过身,见叶漫舟拎着那袋西洋参,往里头翻着看。

  “人参咱国内有的是,还稀罕它洋的?”

  游承静眼角抽筋,劈手夺来,转身迈步。

  叶漫舟在后头跟上,浪里浪荡开装:“你胃病自己有药吃,送什么乱七八糟的补品,吃出问题谁负责。”

  “谁知道这东西药监局有没有认证,什么疗效。”

  “又不晓得他这是不是百分百纯人参。”

  “不定从哪块土里刨的萝卜须子。”

  游承静不理不睬,直上电梯进楼道,没待身后人跟来,用力一摔门。

  进门换鞋,狗迎上来,游承静绕过狗,坐到沙发。

  哔哔几响,叶漫舟按完密码,开门进来,一脸无奈。

  非得费这劲。

  表现得再怎么拒他千里,不也无非就这六个数字的事?

  但,心里牢骚归牢骚,不敢明面拆台,万一给人惹急眼,台阶一不好下,滑跪哄人的还得是自己。

  叶漫舟暗中思忖,进门换鞋,见游承静在沙发低头玩手机。二哈在游承静那受了委屈,见着熟人,开启人来疯模式。

  叶漫舟俯身撑着他两只前爪,假装亲热:“大胖儿子?高兴不高兴?爸爸又来看你了。”

  游承静心头一恼,什么儿子什么爸?谁承认他是它爸?

  奈何那小没良心的还应得挺欢:“汪汪!”

  “半个月不见怎么又胖了,你小子吃挺好。”

  “汪汪!”

  “我大胖儿子这么有精神,感冒好了是吧?爸爸感冒都没好,还得是有人照顾好得快。”

  “汪汪!”

  “过来告诉爸爸,这半个月有没有坏人进家?你有没有好好保护你那个爸?”

  “汪汪!”

  什么那个爸这个爸?真是反了他!游承静一怒之下:“粥粥!过来!”

  狗不搭理他,扒在叶漫舟身上狂摇尾巴。游承静气得半死,难怪说哈士奇跟狼血统最近,他可不养出一活生生的白眼狼?

  叶漫舟余光观察游承静,不动声色:“嗯嗯,没有坏人就最好,有就务必给我严阵以待,另外一定要小心一个姓尹的说话阴阳怪气的老阴比,见着就给我往死里咬......”

  “叶漫舟!”

  来人猛一下扔了狗,游承静意识到中计却为时已晚,对方已然几步大跨,一溜烟凑到他跟前,肩膀紧挨他,放笑:“叫我?”

  他低头,看手机。

  叶漫舟顺他视线,“一个锁屏看这么久?好有玄机。”

  游承静手指慌乱,半天没点开锁屏,气馁加气恼,一砸手机,沙发回弹。

  叶漫舟小心接过,揣在怀里,帮忙抹了灰,放在茶几。

  抬眼看,游承静还闷着头犟在那里,依旧别扭,依旧可爱。

  要搁以前,准以为自己又把人惹毛,还得一个劲猜他心思,马屁拍歪,今时可大不一样,他已然受过军师指引,可以从他那看似泥泞不堪的脸色上窥见更多含苞的东西。

  脾气待放,爱意也待放。只是还需要一些更盛的真心,努力浇灌。

  说三千爱的也比不过干一件好的,叶漫舟想到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先狠狠地把人喂饱,再狠狠送他温暖,让他狠狠地又短又软。

  他旋即打开电视,“你看会春晚,我去给你下饺子,不用客气就把这当我家一样。”

  好一出反主为客?游承静心中恼怒,可实在不想理这鸟人,理他就着了他的道,于是一抬头,狠狠地看起春晚。

  开大音量,冷冷清清的客厅里,瞬间歌舞升平。

  20:30。

  游承静冲着屏幕里的小品,一丝笑意在唇角悬而未决,他目不转睛,一心一意,热情积极,努力至极,拼命挖掘笑点的样子,像极一个溺爱过度的家长,竭尽全力挖掘自家废物孩子的亮点,可他再怎么努力,也实在挖不出没有的东西。

  坚持了很久,还是把自己看困了,他慢慢侧躺,四肢在沙发松拢。

  楼下又有人在放鞭炮,短短几响,仿佛是没到时辰,小小地唬了下年。

  小品放完,到了歌舞表演,耳畔锣鼓齐鸣,眼前五光十色。

  身后厨房,“嗡嗡隆隆”,油烟机打开,“稀里哗啦”,盘子淋了水,“吭吭噔噔”,脚步一慢一快。

  全身的神经跟随厨房的动静,轻轻敏感。

  是从何时起,他的人生出现了这么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呢?

  窗外飞过几颗火星。

  游承静侧目凝视,意识朦胧。

  阖上眼,眼底的热气,倒灌回心。